桩家事。
李冬梅开始本不当一回事,她太清楚她那个姐夫,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几十年的老实人,从未和乡人红过脸。外甥陈川又像他爹像了个十足十。她曾经和交好的姐妹说:“是个不开窍的闷脑壳。”
结果陈川问了几句,就往大队部的方向走,看这架势不像是吓唬人的,倒真打算去说事了。
她有些着了慌,几次张开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恨恨的骂了句:“个鬼娃儿……”
巴蜀农村里,最基层的干部通常也是四乡八村里最受人敬重的族老乡贤。再难整治的女人在他们面前也只有规规矩矩的份,但凡有一丝的不庄重,平日里不敢出大声气的男人立马能解了裤腰上的皮带狠抽。
大队书记姓安,在这个村当书记也有十来年的时间。他正在办公室里抽烟,听见有人敲门头也没抬的喊:“门没锁,进来。”
“安书记。”
第二十二章()
陈川进来顺手掩上门。
听见是个少年声音,安书记有些奇怪的抬头,这才看见了他们村那个在重庆念高中的陈川。不比一般的乡人,能当到大队书记的多少见过些世面,安书记脸上就带了笑:“哟,川娃儿,难得看到回,回来耍周末哈?”一边起身。
陈川有些习惯性怯场,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半天才僵硬的点点头。
书记倒是善解人意的问:“找我啥子事嘛?”
这句话一下让陈川想起他的来意。心里一定,也就不怎么紧张,还算是条理分明的将事情说了说,末了问:“安书记,你看要怎么办啊?”
安书记让陈川坐了,然后自己踱回座位坐下,端着茶缸眯着眼睛半天不说话。
农村里半大小子也当大人看。不过陈川算个例外,他仿佛是书读太多,把人读木了,人家叫坐就坐,在嘎吱作响的旧藤椅里坐了半边屁股脊梁笔直,视线里就大队书记的两条腿不紧不慢的来回移动。看得久了,眼睛都花了。陈川怯生生的喊了一句:“安书记……”
再往下该怎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能在农村当大队长一当十多年,眼里手里比一般农人活泛得就不是一丁半点。安书记是断断不肯自己去找李冬梅,先不说那个女人撒泼耍赖能当着全村人啐你一脸的唾沫星子,在场坝上扯着喉咙干嚎个三天三夜不罢休,单一条,陈家的事情他一个外姓人管,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去。
乡村中还保持着对过去诸多传统和习俗的敬畏。陈爱国的老父亲虽说死了好些年,但同辈的长辈尚在,只要一没偷二没抢,没杀人没放火,没犯着国法天条,外姓人不管多大的官,也容不得插手别人的家务事。
“川娃儿,你看,你们屋头的事,外人不好插手得。”安书记在少年面前站定,陈川眼巴巴的看着他,可怜到了极处。这副样子让大队书记看了很有几分唏嘘,但他还是拿定了主意不管陈家的烂摊子。
陈川的声音哑了几分:“安书记,我们屋头的事确实没得法才找到大队调解。”他有些说不下去,细白的牙齿咬着嘴唇愣生生咬出一排牙印。
安书记叹口气,把茶缸往桌上一放。“川娃儿啊,不是我这个当叔叔的不帮忙,确实是你们屋头的家务事,应该找到你们屋头老辈子讲撒。”
少年只是摇头。“我们姨妈凶得很,老辈子都不敢管。”他望着大队书记恳求:“安书记,我爸确实没得办法,这还想到起找你。”
安书记有些为难。这件事是个烫手的山芋,出点差错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但是说不管吧,人家孩子都找上门,那个李冬梅也实在过分不像个样子,所以说不管这话也说不出口……
最后他一拍手。“哎呀我怎么把他搞忘啦!”
人有急智,还真让他想出办法了。
陈川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忽然就一脸喜色的大队书记。
“……记着没有嘛?”讲了半天,讲得口干舌燥,安书记听下来灌了一大口酽茶,然后抹抹嘴巴问,“知道啦吧?”
陈川只顾点头,脑袋快点得跟鸡啄米一样。他朝大队书记深深的鞠了一躬,直起身说了一句:“谢谢安书记!”然后转身就跑。
安书记在后面乐呵呵的看着他越跑越远,自己也觉得点子实在不错。
转天就是三角镇上的赶场天,陈川起了个大早背了一筐陈爱国平日里挖的草药和野葱去场上卖,也是他运气好,日头渐高的时候东西就卖得差不多。他找了个面馆花了两块钱吃碗面,借人家厨房里的自来水洗把脸,又跟老板说好把背篓暂时放在店里,闲谈时候老板听说他要去司法所,赶紧告诉他现在司法所搬到镇政府里去了,陈川道了谢,认认方向,径自朝镇政府走。
安书记给他出的这个点子说不上多高明,不过在当时的陈川看来却是最后一根稻草。
“川娃儿,这样,你去镇政府里头找司法所,然后找他们那个所长,叫叶树。他管得。”
“一(ye)竖?这个人的名字怎么这么怪啊?”
“哎呀,是树叶的叶,大树的树,不是那个横竖的竖。”
陈川谢过为他指路的工作人员,忐忑不安的站到漆成黄色的门板前,抬头望了望那块写着三角镇司法所的门牌,鼓起勇气敲了门。
“进来嘛,门没锁。”
他觉得手有点抖,腿也软好像快站不住,赶紧定定神,手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的推开门。
门里面的女人头上戴了顶报纸折的帽子,脸上大汗淋漓,左手抓着簸箕右手抓了把扫把。她看见陈川傻乎乎的站在门口不动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身装扮实在是不合适。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才搬过来,办公室脏得很,”她赶紧摘了纸帽子,又把簸箕扫把堆到墙角,转身又说:“进来进来,不要站在门口嘛。”
陈川这才像大梦初醒一般赶紧往屋里走。
“是屋头大人喊你来这里的?”那个好像是工作人员的女人在一边的脸盆里洗手,顺口问了一句。
“不是……”
“唵?你自己来的?啥事嘛?”她背对着陈川,正拽着毛巾擦手。
“……我,咳咳,我找叶树……”陈川清了清喉咙,可惜声音还是不比蚊子大多少。
“找叶树?”那人转过身笑了笑,“我就是撒。”
陈川一下睁大眼睛。“不是男的嘛?!”然后醒悟过来实在是不礼貌,涨红了脸手足无措的解释:“我看那个名字像得很……”
叶树自己倒无所谓。当年她第一次到司法局报道的时候,人事科的人就吓了一跳,说怎么是个女孩子。工作这几年,听了名字再看她人的没有一个不说:“看名字还以为是个男人!”
“啥事嘛?”她取了个纸杯给陈川接水,饮水机是镇政府淘汰下来的二手货,出水不太利落,她一拳捶上去,整个机子都晃了晃,然后原本一股线似的水立刻哗啦哗啦响。
“饮水机有点毛病。”叶树一边解释一边把杯子递给陈川。
陈川被刚才叶所长那拳吓了一跳,看见水杯递到自己跟前赶紧诚惶诚恐的接过来,他实在是紧张,说话声音都在抖:“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还在读书没?”
听见叶树问话,陈川赶紧将没喝几口的纸杯放到桌子上,他有点怕这个所长,眼睛都不敢看她,就低着头回答:“我叫陈川,住在陈家湾大队,在重庆读高中。”
“哎哟,在重庆读高中哦?”叶树有点吃惊,那几年农村孩子在县中念书就被认为不错了,在市里读书真是极难得的事。她重新打量陈川,这一看就多了几分喜欢,眼前的男生虽然穿得旧,但是一身清爽干净,长得也是斯文秀气的样子,换身衣服就没人相信是生在农村。
“叫陈川对吧,你有什么事?”声调就放软了许多。
“我们屋头,我妈生病了,我爸去找外婆借医药费……”
叶树听陈川说完,眉头就拧起来。她字斟句酌的说:“陈川,是这样的。我们这个司法所啊,确实可以帮村民进行矛盾调解,但是像你说的情况,我们也只能以劝说为主,毕竟你妈妈现在的监护人是你爸爸,理论上,该你爸为你妈出医药费。你外婆出钱是基于母女之间的感情,不出钱……”她顿了顿,觉得下面的话对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有些残酷,“也说得过去,只是说听起不好听罢了。”
陈川沉默了。他半响开口:“那我妈的证明现在外婆手头的,姨妈他们拿起去领钱。”
这回轮到叶树惊讶。“什么证明?”
“我们家里很困难,妈妈又不好,结果几年前大队就给我们家开了个证明,说是每个月可以领点钱,都跟五保户一样。结果我姨妈过来找我老汉要走了,说是她帮我妈领。”
“结果从来没把钱给你们是不是?”
“……姨妈家里也有两个弟弟要上学……”没有直接回答,陈川把头压得很低。
司法所长叹了口气。这种事她不是没遇到过。在乡村里过于老实的人家往往会和陈川家一样,成为亲戚朋友占便宜的对象。城市里的人以为乡人纯朴,民风淳厚,但其实到了这个年代,人人向钱看,再来要求生活本就艰难的乡村一尘不染,叶树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找你姨妈把证明要回来,只要你能够举证,要求你姨妈将过去领的钱全部还给你也可以。”叶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泼冷水:“只不过这种事是说起简单,到时候还是要你们大队配合,不然你姨妈硬是不拿出来我们也没有办法的。”说到这里她不禁叹气,司法所不是公安局派出所,没有执法权,所能做的也只是见效不大的说服教育。像这种情况,他们其实也是没有多少办法的。
不过对陈川来说,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他站起来认认真真的给叶树鞠躬,倒把叶树吓一跳:“哎哟哎哟!用不着用不着!”
“我们家里的事没人管,我也知道可能最后还是没办法,”陈川笑了笑,“现在有人管,我就知足了。那叶所长,我先走啦,家里现在只有我爸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行啊,这样,你下礼拜还回来不?”
“什么?”
“我到时候走你们大队,然后叫上大队书记看能不能解决。”
陈川瞪大眼睛,然后他忙不迭的连声应道:“我回来我回来!”
第二十三章()
陈川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时间难熬。
往日里觉得有趣的数学题失去了吸引力,而不论上课还是放学,他都很难集中精神,虽然暂时还没被老师发现,但陈川知道他的状态已经引起了老师的注意,证据是一向不太关注他这个方向的老师们上课时已经往这里看了好几次。
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个了。陈川满脑子都是那位司法所长最后告诉他的话——下周末她会去一趟陈家湾,然后和大队书记一起设法解决陈家面临的实际问题,也就是——钱。
“你怎么了?”室友的异状显然瞒不过宋嘉,更别说陈川也不不是什么好演员,他在想什么一向是写在脸上的。在忍了几天以后宋嘉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陈川吓了一跳。他正在收拾课本的手顿了顿,然后强装镇定地回答:“没有啊,我家能出什么事。”他嘿嘿笑了两声,却因为声音太过僵硬而不得不中途闭上嘴巴——宋嘉一脸的不以为然。
最后陈川叹了口气,“没什么,”他不想和同学谈家里的事情,所以打定主意一个字也不说:“你想太多了。”
这已经是星期五,这个星期放归宿假,陈川将最后两本书塞进书包——虽然知道不怎么可能,但是陈川还是打算回家看看书,好歹做几张卷子。然后他抬起头看着一脸担心的宋嘉说:“真的,我没事。”
对,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以往陈川回家基本都坐中巴车,能省十几二十块钱,但今天他归心似箭,哪怕大巴车的车价他一向颇有微词,陈川也打算完全无视。他满心满眼地想要回家,那时候的陈川真心觉得自己是个将要迎接悲壮战斗的战士,而他也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证明要不回来,钱也要不回来。
“实在不行,就不念书了。”
陈爱国已经提前知道儿子要回家,他沉默地烧了好几壶开水,又把陈川的卧室——就是那间杂物室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边,煮了几节香肠,去菜地里拔了几棵小白菜,他在灶房转了两圈,决定去不远处的表弟家——他家里承包了几亩鱼塘,陈爱国打算给儿子做一个红烧鱼。
陈川到家的时候红烧鱼都快凉透了。陈爱国默默地端了鱼去热,陈川则打算先去看看母亲——自从医院回来以后陈川母亲精神就不太好,白日间总是昏睡居多,但即使是这样,也比之前一天到晚总是抱着女儿遗照混混沌沌来得好。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父母的卧室,结果就听到啪嗒一下,头顶的白炽灯忽然放射出昏黄的光芒。陈川猛地一愣,意识到母亲可能听到自己的动静了。
“川娃儿,才回来啊?”如果没犯病,李秋萍实在是一个和善清秀的女人。哪怕生活的重担过早地让她的面容上染上风霜,但岁月并没有将她容貌中的美丽彻底带走。她勉强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儿子因为内疚而不知所措的脸,李秋萍勉力笑了笑:“真是,不认识妈妈了啊?”
少年露出一个好像在哭的笑容,“没有,就是吓了一跳。”他走到母亲身边拽了根小板凳坐下,忽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明明在之前,他有无数的话想要同母亲讲。
李秋萍摸索着起来要给儿子倒杯水,但她气力实在不够,这个小的动作也让她气喘半天,陈川想要站起来帮忙,被她一连声地喊住:“你别动你别动。”又定了定神,小心不让白开水洒出来。
“妈妈你别忙我不喝水。”陈川又是幸福又是纠结,他最后还是站起来把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