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在陈川黑色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嗯,那我走啦。”宋嘉慢慢说。
“再不快点,赶不上车咯。”陈川点点头,又说道:“我送你去坐车的地方”。他弯腰和隔壁的摊贩说了两句,中年女人笑着点点头,带着些好奇的表情朝不属于这里的少年看过来。
“那个车坐的人特别多。”陈川拉着宋嘉拼命挤出人群,来到僻静地方。两个人都在喘大气,互相看看,禁不住都笑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宋嘉问陈川,“我八月底就回去了。”
“我可能也差不多,你东西呢?”陈川眼尖的发现宋嘉空着两只手,“你莫说你啥子都没带都来啦哈。”
“哦,在我哥哥那里。”宋嘉嘱咐陈川,“你先去车站等我嘛,我马上都过来。”
等到宋嘉提着大包小包的袋子过来的时候,陈川早就看呆了。
“你这个东西,不是一般多啊。”他纯感叹道,赶紧上来帮宋嘉把东西放到行李架上去。
“哥哥硬要叫我带嘛。”宋嘉有几分不乐意,他眼珠转转,冲陈川有几分讨好的笑起来:“陈川……”
“想都不要想。”陈川抢在宋嘉话出口之前拒绝。
“你还不晓得我要说什么。”宋嘉不乐意。
“我还不知道你了。是不是想叫我把东西拿走?”陈川瞪宋嘉,“这是你哥哥家的一片心意,你真是不晓得好歹。”
宋嘉吐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你走不走?”司机过来问陈川。
“不走不走,我送人。”陈川赶紧跑下车,几步跑到宋嘉的车窗前,一脸不放心的开始絮絮叨叨,“要注意安全,你东西太多,不要拿掉了,要小心,一个人坐车不要打瞌睡……”
宋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陈川你比我妈还要啰嗦。”
陈川有点郁闷,不过马上他就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迭声说:“我马上就过来,你叫司机等一下……”
宋嘉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跑开。
“拿到。”陈川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怀里似乎抱着些东西,跑近了才发现是几个青皮的橘子。他从车窗一股脑递给宋嘉,“现在是有点酸,但是吃了不晕车……”
宋嘉默默的抚摸着凹凸不平的橘皮表面,鼻端嗅到青橘幽幽的香气。
“你怎么,知道我晕车呀?”低低的问话湮没在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里,他只能无言的看着陈川让出两步,少年汗湿的前额上贴着头发,冲他微笑,远方是青色连绵不断的山峦。
高二开学没多久,学生们就接到通知,他们不得不面临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选择:文理科分班。
对于一小撮人来说,这意味着解脱。但更多的人则陷入了迷茫:到底是读文科还是读理科,大部分人犹豫不定。
“其实上学期期末就应该分的,结果因为**才拖到现在。”方平一如以往的消息灵通,“本来还有分班考试,也因为这个原因取消了。”
“你决定了没有?”宋嘉把手交叉放到脑后,看上去悠闲得不得了,“读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啊。”方平理所当然的说,然后他后知后觉的问:“你们也是吧?”
“除了赵默。”陈川难得的从数学题的海洋中清醒过来:“他已经被预定到文科去了。”
赵默点点头,算是证实了陈川的说法。
方平的脸色黯淡下来,“这样大家就要被分开了,”他忽然叹口气,以异常成熟的口吻说道:“人生就是这样吧,相遇,离开。”
宋嘉听了心头一跳。他若无其事的笑着调侃:“哟,看不出啊,你还有这一面。”
“你看不出来的还多。”方平斜睨了宋嘉一眼,“你以为就赵默一个文艺青年啊?”
赵默从书里抬头抗议:“我不是谢谢。”然后顿了顿他又说,“只不过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文青这么有兴趣了。”
“女生喜欢深沉的男人。”方平以自认很帅的姿势捋了捋头发,“比如梁朝伟。再比如,”他的声音低了八度,顿时好像憋气的喇叭,“我。”
等着他下文的三个人立刻笑翻。
“不过仔细想想,以后就不是一个班的同学了,还是有点伤感。”笑够了以后宋嘉开口,他的视线从正在做题的陈川侧脸掠过,“以后想聚都不容易了吧?”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陈川抬起头迷惑的向宋嘉看过来,宋嘉朝他笑了笑,把脸转开。
“人是为了离开才相聚的。”赵默合上书淡淡的说。
几个人都不说话,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小小的郁闷起来,连气氛也变得沉闷。
不过没过几天他们就为现在的伤感感到不值。赵默的班级和宋嘉他们的班级仅有一字之差,一个是二班,一个是三班。四个人中间只隔了一道墙。
“所谓上帝关了门,还是为你留了扇窗户的意思吧?”陈川自言自语,然后向坐在旁边的赵默求证。
“形容得很正确。”虽然还无法摆脱数学,但至少已经从理化生中解脱出来的新班文科生笑着同意朋友的看法。
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陈向前大敞着前襟风风火火的往大队办公室跑,路跑了一半看见山脚那边转上来个人。他拿手在眼睛前面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然后扯开喉咙喊:“川娃儿,快点过来!你外婆到你屋头来闹啦!”
陈川头一遍没听清,把手拢在嘴边喊:“你在说什么啊?”
“诶呀!你外婆来咯!”男人急得一跺脚,扯着嗓子大喊,然后转身往回跑。
陈川一呆,立刻追在陈向前后面往家跑。
第二十一章()
陈家的场院里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人带了瓜子花生,一边看一边和身边的人指指点点。陈川外婆阴着脸坐在长条板凳上,旁边站着同样脸色不善的陈川三姨,稍远一点的地方蹲着正在抽烟斗的舅舅和外公。
陈向前费了半天劲儿才挤开人群,弯着腰扶着膝盖气都喘不过来,好半天喘匀了气他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哥,川,川娃儿回来咯!”
原本坐在门槛冷着一张脸的陈爱国霍地站起来,两道粗重的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他粗声粗气地问:“你说啥子?川娃儿回来了!?”
陈川这时候才到家,一边抹汗水一边往里走,周围的人看见他自动让出条路来。他风一样地跟在陈向前后面跑了一路,这时候才觉得累,现在走一步都是煎熬,肺叶火烧火燎的痛,喘不上来气,呼吸间都好像带着血腥的气息,浑身**的好像刚跟水里捞起来。
“外婆,三姨……”看见两个女人往他看过来,他站住脚,顺顺气先打了个招呼。
外婆从长条椅上噌地站起来,喉咙里好像安了个电喇叭,声音洪亮:“陈爱国,川娃儿也回来了,正好在这里把事情说开!”她又啪一下坐回去,气呼呼地拍着大腿,简直痛心疾首地喊叫:“你个人的婆娘,要医病分都不出,都想赖到起娘家,我跟你说,从古自今,没有这样的……”
三姨冷笑了一句,她慢悠悠地换了个二郎腿,斜着眼睛只看着陈川说:“川娃儿,你爸爸可以得很哟,你妈要医病,居然想分都不出……”
陈爱国没有理会她,又慢慢坐回门槛,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打算点上,想了想又爱惜地放回烟盒里。这才抬头看着陈川,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多汗水啊?”
陈川完全没想到他爹这个反应,现在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陈爱国有些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他才愣愣地回答:“跑回来的。”
陈爱国指了指院子角上的自来水管说:“先去洗脸,擦擦汗。”
陈川不动,抿着嘴看他。
很少见地叹了口气,陈爱国终于掏出烟点上,吸了两口把嘴里的红梅烟掐灭了塞回衣兜,有些不耐烦又说了一遍:“喊你去洗脸。没听到啊?”
陈川有些怯怯的开口:“我一会儿去嘛……”
陈爱国还没说话,陈川外婆坐不住几步走过来一把扯住陈川,她头一摆,束在脑后银白的头发散了一脸:“你走什么走!你就呆这里,看看你爹,什么叫不做人事!”
陈爱国心平气和的说:“我怎么个不做人事?”
陈川三姨叉腰指着陈爱国鼻子大骂:“你个批哈儿(笨蛋),****搓搓,该遭天打雷劈勒,个人的婆娘疯球咯还想到起从婆娘娘家屋头抠钱!咒你龟儿子不得好死!”胖胖的女人捶胸顿足,满头油汗。
看热闹的人群中传出嗡嗡的议论声,还有几个和陈爱国一家交好的邻居皱着眉头指着陈川三姨和旁边人说着什么。
陈川三姨朝人群骂:“没看到过嘛?!说啥说!”人群传出几声嬉笑,还有胆大的人喊:“耶,还说不得咯!”
女人索性扯开喉咙骂:“生儿子没得屁眼勒才说!说别个屋头家务事,好洋气!”
人群顿时有些骚动,还有男人按捺不住回骂:“你再绝(骂)!你个批堂客!”
陈川外婆拉了女儿一把,丢了个眼色。
陈爱国像没看到一样兀自坐在门槛上,掏出刚才被他熄灭抽到一半的烟,又摸出盒火柴。划了一根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
刚才被吓跑的几只母鸡跑回廊下,在青石板的缝隙泥土啄食。刚出壳没几天的鸡娃跟在后面唧唧直叫。
黑黝黝的屋子里传出模糊不清的语声。陈爱国间或回头朝里看一眼。
陈川突然觉得自己平静下来。因为过度焦虑而产生的类似心脏收缩般疼痛的错觉平息下去,清凉的山风把脸上的汗气带走,通体透爽。他稍稍用力把手腕从外婆手中抽出来,然后这才感觉到左手里一大包东西的分量。
他就提着十几斤重的包一口气从山脚跑到了半山腰。居然现在才重新感受到重量。
沉甸甸的提包勒得指骨发白。陈川转头小声跟外婆说:“我先去放东西嘛。”顿了顿又说:“外婆,我不会走,我爸也不会走。”
外婆尴尬的笑了笑,又拢拢头发。“晓得川娃儿最孝顺。”她想要掩饰什么一样笑着说:“以后找大钱……”
说了两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讪讪的闭上嘴巴。
陈川又像点头又像摇头:“那是我妈,我肯定要孝敬她。”
外婆看他那副样子,一脸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只好又笑了两声。干瘪的,没有任何水分。
过门槛的时候陈爱国头都没回的说了句:“你去看看你妈。”
陈川动作一顿,然后“哦”了一声。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阳光从头顶瓦片的缝隙间透下来,可以看见光线里灰尘上下飘荡。以前还有个窗户,结果某一次陈川他妈发疯,把所有的玻璃都砸了,陈爱国索性拿旧砖裹了些灰泥封了窗口。
陈川没急着进屋,等到眼睛适应黑暗以后先把包放在墙角,然后朝缩在墙角的人影走过去。他熟门熟路的避开可能会绊住他的障碍物,一边轻声叫:“妈,妈……”
然后有细弱的声音回应他:“川娃儿……”
陈川一愣,然后发疯一样冲过去,不管中间踢到了什么,他两下把母亲抱住,一迭声喊:“妈妈,妈妈,我是川娃儿,我是川娃儿……”
一只枯瘦粗糙的手慢慢抚到他背上。
陈川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全然不顾周围的人,只晓得抓了父亲的手兴奋得大喊:“爸爸,老汉!妈,妈妈认得到我咯!”
陈爱国低低头,然后说:“去了医院……”
陈川高兴得说话嘴都在哆嗦:“爸爸,我们去给妈妈看病!走医院!”
外婆走过来急吼吼的喊:“看病?哪点来的钱嘛?还不是我们屋头出!川娃儿,你爹分都不出!现在又想喊到我们!你个人看嘛,上回的医药钱,好几大百,全部都是我们出的!”
陈川不知所措的看看父亲,又看看外婆。
三姨在外婆身后几步阴阳怪气的说:“还是个男人,连个人婆娘的医药费都出不了,好出息!”
陈爱国没理陈川三姨。他看着儿子兴奋的面孔轻轻点点头。
女人插了腰急赤白脸的吼:“陈爱国,你莫指到起我屋头,分都没得!”原本在脑后系成发髻的头发松散开,乱发拂在脸上,混着一脸油汗,状似疯魔。
人群里有人看不过眼:“你这个当姐姐的可以哟,个人妹妹看病都不出钱。”
外婆有些坐不住,犹自想解释:“我们屋头还不是困难…”她眼角瞟到陈川,还在嗓子里的下半句就咽了下去。
“陈老哥,喊大队书记来嘛。你们屋头这个事,喊大队来弄!”有人在给陈爱国支招。
三姨大怒,扭身朝人群骂:“哪个****搓搓在批垮(罗嗦)!?”
农村里最怕的不是什么莽汉子,最多倒是泼妇。因为她闲得能天天上门闹得你全家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不说碰她一指头,就是骂上一句也能让女人在你家门口打滚撒泼哭天嚎丧,让全村人看笑话。
乡人最重规矩脸面,让泼妇闹上门,纵是有理也丢了脸。
李冬梅,也就是陈川三姨,在方圆几十里的村落里都算一个相当出名的悍妇。曾经有堵了人家大门口三天三夜的光辉纪录。旁人占她一点点便宜能让李冬梅从头年开春骂到第二年春节。
于是人群立刻消音了。还有再想说的,边上的人扯扯衣袖,想起这女人的辉煌过往也闭了嘴。
陈川听见这一句倒听到心里去了。他问他爸:“大队书记管不管?”
陈爱国有些迟疑的回答:“好像是要管的……”他老实巴交了一辈子,从来没和当官的有过交际,就算是大队书记那样的芝麻小官。
后来陈川和宋嘉谈起这件事,颇有感触的说了一句:“读书改变命运。”
读了两年高中的陈川就算还是个对法律政策不甚了了的学生,多少也知道某些时候就算是根稻草也比沉到水里强。更别说乡人按照习俗敬畏的称之为国法天条的律法。他对陈爱国说,要去找大队书记来管管自家这桩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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