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先前那个伙计刚刚躺下,便又被叫醒,喊是谁的时候,语气十分恶劣,连打开铺门板也是弄得嘭嘭啪啪作响,像是泄喷似的。
伙计一打开门板,刚想往门外瞧瞧到底是谁,一声破空之声呼啸而至,他即刻被直扑他臂膀的袖箭射中。
阴十七候在旁,抓准时机就近两三步跑上前去,及时捂住伙计想要大喊的声音。
再几息,伙计已是毫无动静。
伙计身量虽不算高大,可也不轻,阴十七放他滑在地上半靠着门板坐下,便与已从暗处饲机射出袖箭的曾品正一人一边,把伙计给拖回铺里面。
进了佳味斋,曾品正把门板关好。
阴十七那边已寻了烛火点上,那加上伙计先前点上引路的小油灯,顿时昏暗的铺里面亮堂了起来:
“这前面的铺面只有这一个伙计守夜,想来他也是倒霉,竟轮到今晚是他值的夜,过道后面后院还有人,都睡得正香,我们小声些,倘若没有其他意外,今晚上倒也不会惊动到他们。”
曾品正听到阴十七说安全,他也放下心来,瞧了瞧已昏迷过去的伙计,索性走到伙计身旁半蹲下去。
他看了看伙计右臂上那受了他一袖箭的伤口,血流个不止,已侵染了伙计身上那厚重的棉衣,曾品正心下有些不忍,转头去看阴十七:
“十七姐,其实林士炎的人撤了,我们也无需非要动手射箭不可,只要用上些许迷烟也是一样的效果。”
“你有这份善心,我很是安慰。”阴十七因曾品正这个为伙计不忍的善心,她笑得很是灿烂:“但我不是说了么,也是他倒霉,竟是轮到今夜值守,无论我们是用袖箭上的迷药让伙计见血,还是仅用迷烟迷倒,这伙计醒过来后定然知道夜里有人闯过佳味斋了,这样一来,林士炎必然也会晓得,所以这倒霉的伙计是怎么也得见见血的。”
“你是想借这个倒霉的伙计警告一番林士炎?”曾品正有点儿明白过来。
阴十七点头:“既然我想对林家下手了,且也让林士炎知道我已找到林掌柜手中的东西,也得到了林掌柜临死前交代下的话,在狗急跳墙自乱阵脚之前,我总得让他瞧点儿颜色,不添上这么一两笔,林士炎不会相信我真会动了真格。”
曾品正眼再次落回昏迷的伙计身上:“还真是他的运气不好!”
阴十七取下兜帽,在铺里环视了一周,便几步走近铺里那一排挂名牌的铁勾前,头也不回道:
“你也不必担心伙计的伤势,当时我碍于官府的人圈封无法进入这案发现场瞧瞧,可林掌柜的亡语我又是一定要看的,所以便让子落去定制了那三十支特制袖箭,那箭头不仅涂有迷药,止血的药也有一些,这伙计的血再流一小会儿,约莫也就止住了,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曾品正一听,自伙计身旁起身,走到阴十七身边,一副状似十分惋惜的模样:
“我就知道,十七姐还是这般心慈手软。”
阴十七斜曾品正一眼,笑着没说话,眼再转回那个仍带着血迹的空铁勾,及左右两旁挂着糕点名牌并铁勾上被喷射到的干涸血迹:
“这便是林掌柜的身死之地了,品正,你替我守着,我开始滴血看亡语了。”
曾品正点头:“好!”
说着便移步到铺面连同后院过道的那扇侧门边上去,开始屏息静气注意后院的动静,以免后院有人突然起夜或醒了要到前面铺面来都不知道。
曾品正那边已准备好,阴十七这边也是无需准备什么,举起右手食指轻咬一口,食指很快现出血来。
她将食指很快凝聚出来的一滴血,举到那个血迹最多也最浓的空铁勾上方。
血滴滴下,叮的一声响。
空铁勾上干涸凝固起来的林掌柜的血开始窜往上空,慢慢在空铁勾上空凝聚成一个又一个的字——林士炎,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看完林掌柜死前留下最后的一句亡语后,阴十七微晃了几下身形方险险站稳。
曾品正再管不得后院有什么动静,他快跑到阴十七身边扶住她:
“十七姐!”
阴十七抬眼看着满脸焦急的曾品正,摇了摇头:
“没事,后来看亡语我都好多了,不会再是浑身软绵无力,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你看,我这不是没跪倒下么。”
曾品正看着阴十七苍白的脸色,晓得她这般说是为了安他的心,他扶着她到对面墙边的圈椅里坐下:
“先坐着歇会儿,等你歇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回去!”
“嗯。”阴十七道,“这林掌柜的亡语也没什么用,只能证实林士炎确实是马前卒中的马,并无其他作用。”
曾品正问:“林掌柜的亡语是什么?”
阴十七便将看到的亡语给说了一遍,尔后道:
“你听,这林掌柜虽是恨极了林士炎把他当弃卒用,可到底是个护家的好夫君好父亲,都恨到做鬼也不会放过林士炎的份上了,在绝命书上也未出卖林士炎,只为绿倚开脱一二,可见这林掌柜也真是死得有点儿冤。”
曾品正听到林掌柜的亡语确实没什么用处后,不禁有些后悔今夜冒险前来,且见阴十七看完亡语后这副虚弱的模样,他便更悔了:
“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就不来看了!”
“那可不行。”阴十七略觉得力气已恢复了一半,连脸色也回缓了一些血色,可见滴血看亡语的能力,她是每看一回便会长进一回,她心中甚喜:“能知道死者最后留下来最想说的话,遇到是未了心愿的,只要能力所及,有时候我们也可以帮上一帮。”
逝者已矣,无论生前好坏,死了便随风散了,已无需再计较前尘善恶。
既是如此,那为死者圆一圆最后的遗愿又有何不可?
曾品正道:“可你每回都这样,要是哪一回遇到没可靠的人跟在你身边,你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如何是好?我又如何向展大哥交代?”
曾品正这一连叠声的焦心急切,暖得阴十七在这寒夜里也倍感全身舒畅:
“我每看一回亡语,总会有所长进,待到完全没了看亡语后这虚弱的后遗症,也就没事了,在此之前,也总会有你或子落在我身边守着,能出什么事儿?再说了……”
明处有你们,暗处还有他守着,她是真的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曾品正虽知阴十七说得有道理,可心里就是有点儿没转过来:
“再说什么?”
阴十七晃了晃刚才软得差点让她跌倒的双腿,斜着眼往上瞧站在她跟前,即担心她又觉得她说得有理而在心里正闹着矛盾的曾品正:
“再说了,难道你跟在我身边,跟我哥哥说与我是亲如血脉相连的姐弟,就仅仅是因着展大哥救你出牢狱,让你跟在我身边护着我而要回报展大哥的恩情?”
曾品正没料到阴十七一转便转到这上头来,且还转得他有点儿头晕,更是哑口无言。
噎了一会儿,终是倔着一张俊脸的曾品正摇了摇头,闷声道:
“当然不是……”
阴十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习惯性想摸摸曾品正的脑袋,伸手伸到一半,才慢半拍发觉垂手静立于她身前的曾品正是站着,而她坐着,根本就摸不着,悻悻收回手道:
“好了,我没事的,再说了,我也是有点儿身手的,虽说在你们眼中也还不如三脚猫的功夫,但好歹我也是练过数年的,怎么着也有点儿作用,自保什么的,只要不碰上飞檐走壁的高手,我总吃不了亏的。”
曾品正一听嘀咕道:“就怕派来对付你的,都是那飞檐走壁的高手!何况莫说高手了,就是中手,中低手,如叶大哥所说,大概你对付起来也是够怆!”
第三百四十章 是他的()
阴十七这般预料也是禁不住瞪眼:“你们竟这样小瞧我……”
“奇怪,铺面里头怎么还点着这么亮的灯?”后院突然传来疑惑的声音,脚步声更是一步一步靠近。
阴十七顿时止了话,看向曾品正。
曾品正会意,即刻轻步走向侧门。
只待声音的主人走过过道再进侧门,他便射出袖箭。
反正已伤了一个,也不在乎多伤一个,何况这个还是自个送上门的!
然而声音的主人却像突然停下了步伐一般,侧门被阴十七与曾品正紧紧盯着好会儿,也没见声音的主人出现。
突地,阴十七起身快步走向侧门。
曾品正讶然,立刻追上问:
“怎么了?”
阴十七道:“我听到一记闷哼,除了我们和这声音的主人,后院里还有别的人!”
迅速转过侧门,阴十七双腿微软地站在侧门后的过道上,眼眸里映着那一抹快速翻过院墙的熟悉身影,喉咙里似是被骨头卡住了,眼眶里慢慢湿透。
曾品正慢阴十七一步,没有看到什么身影,他只注意到那已临近侧门的佳味斋的另一个伙计。
这伙计便是那突然起夜看到前面铺面亮着灯,而口念奇怪之语的那个声音。
兜帽因走得太急,并没有戴上,过道里廊下又是无遮无掩,夜里的寒风伴着漫天飘下的雪花扑在阴十七简单束起的发鬓,黑与白的相辉映,竟是衬得她的面容异常地剔透莹白。
曾品正查看过被劈昏过去的伙计后,便走回阴十七身旁。
这一走近,他方真正看清楚阴十七脸上的异常。
曾品正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对面不远处院墙空无一物的上方,小心翼翼也是十分不解地问道:
“十七姐,你在看什么?还有你……怎么哭了?”
阴十七慢慢收回视线,半点不敢眨下双眼。
那不必照镜子也知道此刻是又红又湿的眼眶里满满是泪花,她怕一眨眼,那泪花即刻会从眼眶里夺眶而出。
“没看什么,雪花扑到眼睛上,我眨两下它便化了。”阴十七慢慢转回身,往侧门走了两步,几近呢喃道:“我没哭,就是雪花闹的,有什么好哭的?我没哭,就是雪花给闹的……”
曾品正跟在阴十七身后走回前面铺面,可走过侧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方将阴十七看是一瞬不瞬的那堵院墙的上方。
还是什么也没有。
可十七姐说还有别的人,这个别的人是谁呢?
谁能让十七姐看一眼便眼红成那样?
明明快掉眼泪了,却还忍着,死不承认是哭了,非得冤枉无辜的雪花,会是展大哥么?
“品正,我们回去了。”前面铺面里传来阴十七淡淡的声音。
曾品正赶紧回眸走过侧门:“好!”
长长的街道,夜月下一片雪白,是刚刚方将下的小雪,并不大,铺设街上一片雪白的速度也不快,薄薄的一层,几乎还未铺满。
阴十七踩着有一脚没一脚的雪花,慢慢在无人的街道上走着。
黑色大毛斗篷长至临地,她每迈一步,斗篷低下边沿便自雪花上晃过,沾不到,却看似沾到了,每每皆能带起点点雪花。
曾品正跟在阴十七身后,而跟在曾品正身后的则是一辆丝毫没有族徽的马车,他半眼不敢错地看着前面离他三五步的阴十七。
那纤细的背影在此刻看起来是那样的落寞,像是藏了许多的心事,那些心事一重重一叠叠地往下沉。
曾品正陪着阴十七走过了半条街,终是不忍她再受寒,快步上前三五步与她并肩,劝道:
“十七姐,夜深天寒,我们还是上马车吧!”
阴十七拢了拢本就合得密不透风的斗篷,头上的兜帽也往下拉了拉,几乎盖去她上半张脸,堪堪露出一双眼转了过来看曾品正:
“你上马车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曾品正怎么可能放阴十七一个人在街上走着?
她不上马车,他也只好忍冻陪她了。
见曾品正没上马车,阴十七也没再开口,她再走了十数步,突然有了说话的兴致:
“从前,我只顾着赚银子,从不识情滋味,后来偶然间识了情滋味,却是后知后觉,再是我觉得不过是喜欢,可再后来……”
她发现那仅仅是喜欢,而是爱。
原来喜欢一个人这样容易,爱上一个人也是这样容易,可相守却是很不容易。
明明近在咫尺,却只能远至天涯,隔着千山万水怎么也见不了面。
曾品正问:“后来怎么样?”
阴十七摇了摇头:“没什么了。”
曾品正默了几默终是问道:“十七姐刚才看到的那个别的人,是不是展大哥?”
阴十七轻笑出声,一口气遇冷化成白气在她眼前缭绕:
“大概是吧。”
怎么会是大概?
他觉得阴十七视力那样好,即便在夜里也是绝佳,她又是那样熟悉展大哥,怎么会得出个大概的结论来?
难道是不想说么?
可为什么会不想说?
十七姐心里不是有展大哥的么,怎么会不想说?
曾品正想着阴十七突然不坐马车了,突然想这样静静地走在满是雪花的寒冷街道上,大概她心里是难过的,他想了想,不由想替他心目中的展大哥解释两句:
“十七姐,展大哥一直护着你,他只打昏了那个伙计却未现身,想来是有缘由……”
“品正。”阴十七突然唤了声。
曾品正的声音嘎然而止:“啊?”
阴十七将兜帽又紧了紧,更是往下拉了些,这回连双眼都遮住了,她低头垂眼看着脚下的雪花:
“别说了,提到想到却总见不到,我听着想着心里难受,真的……难受……”
一路走出佳味斋所在的长长街道,阴十七的手脚几乎要听不得使唤,小脸冻得发白,连一个手炉暖暖都没有,又不比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她连嘴唇都冻得微颤着。
曾品正的情况比阴十七好些,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身后跟着两人马车上的车夫是阴府里的老仆了,也是被冻得缩成一团。
老仆有心劝劝,但连曾品正也劝不了阴十七,他更是劝不动,也自认没那个资格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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