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南京了?”
“嗯,他父亲病了。”
曼桢没想到,沈世均再回来的时候却是辞职,且是先辞了职,才通知了她。曼桢一时间确实生气,她一直将世均的事业看的很重,想象着两个人一起努力,打拼自己的生活,却没想到世均最终仍旧和家庭妥协,要回南京。曼桢因此对她和沈世均的将来都不大确信了,只是看着他忐忑紧张又忧虑的样子,到底没说什么责怒的话。
世均松了口气,可回到南京后反应过来不对,为安曼桢的心,立刻写信,邀请叔惠和曼桢一起来南京玩,实则是请曼桢到家中来见父母。叔惠虽不愿大冷天跑一趟,可想到曼桢一个女孩子,对南京又不熟,于是陪着去了。
曼桢却不知这一去,将她和沈世均之间最大的障碍引发了出来。
第59章 《半生缘》()
沈家在南京也是个大家子,原先沈家是做皮货生意,至今有家皮货店。后来沈世均的父亲沈啸桐生意做大了,就将祖业丢给了原配太太打理,他则是管理其他生意,更是住到了后来娶的一位从良的姨太太那里去,一年到头难得回老公馆一回。
沈世均上面原本有个大哥,已过世六七年,留下个大嫂带着侄儿,另外就是他母亲,自他去了南京,这边人就更少。相比而言,小公馆那边人丁更兴旺,那位姨太太一口气儿生了四个儿女,带着个老娘一起住,向来跟老公馆这边不来往。偶尔去一回老公馆,姨太太与其母都十分防备,哪怕他与沈父说话,这家里也是先打下了埋伏,好随时掌控他们父子一举一动,唯恐他从沈父这里得了什么好处。
这样的家庭自然不能给沈世均一个好的童年,所以他对沈父观感很复杂,平素也是不愿意见的。然而此回沈父病重,他再去探望,沈父却颇为依赖他一样。也是,大哥早年没了,姨太太的孩子还小,唯有他能做个倚靠,沈父又将生意交他打理,见打理的不错,越发高兴。
曼桢和叔惠到了南京,自然要拜见沈家父母。
曼桢离开南京时,手上戴着一枚世均送的红宝石戒指,并且答应了世均的求婚。两人已说定,开春就订婚。
谁知没等他去张口,沈母却是来找他:“你和顾小姐熟悉么?”
世均一愣,立刻明白他和曼桢的事被母亲看出来了,正好他要和母亲说这件事,可还没张嘴呢,沈母就径自把话接了回去,似乎并不打算听他回答。
“我问你不是为别的,昨天你爸爸说,那个顾小姐长得像他从前见过的一个舞女。”尽管沈父说那舞女是舅舅沈孙菊的相好,可沈母能不知道?这沈父年轻时和弟弟沈孙菊是一路人,上海的各大舞厅俱乐部都跑遍了,为此小公馆的姨太太还跑来骂她,说她故意指使弟弟带坏沈父。因此在对儿子说这话时,她是决计不会将罪名儿按在弟弟身上。沈母又说:“那个舞女也姓顾,和顾小姐同姓,都是上海人,长得又相似,只怕是姐妹。”
世均万万想不到家里知道曼桢姐姐的事,一时有些发懵,因为他很清楚家里不会同意他娶舞女的妹妹,所以在原本计划里,他不会说出曼璐的事。听到母亲这番话,他本能的想护着曼桢,否认曼桢有个姐姐,可话到嘴边又顿住。
前世的世均见过曼璐,那印象着实不好,穿着庸俗,面容憔悴,就似个中年妇女,又嫁了个暴发户,看人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可今生世均见的曼璐却很不同,哪里看得出曾在风尘中打滚?何况曼璐订婚的对象程先生是个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是大医院的外科大夫,言谈儒雅,令人很有好感,所以世均对曼璐是怜悯同情又带着两分惋惜钦佩。
正因为这个改变,使得他做出了与前生不同的反应。
他知道说不通父母,也没去解释顾家姐妹的事,而是反问他母亲:“妈,你不是主张婚姻自主的么?”
“是啊,可是,那也得是个好女孩子。”说实话,世均的反应令沈母,令她越发担心起来。
世均听出母亲话外意思,好似已认定曼桢不是个女孩子,不由得冷了脸色:“曼桢是个好女孩子。”沈母正为他如此直白的话心惊,却听更心惊的话在后面:“妈,我已经向曼桢求婚了,她答应了,我们打算过了年订婚。”
沈母脑子里轰的一响,好半天才回过神,却是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世均,你、你,你可想清楚了?她可是……”
“妈!”世均不想听母亲诋毁曼桢,偏生她姐姐做过舞女是事实,这令世均也觉得张不开嘴说好话,心里也气苦。
沈母其实看曼桢虽不大喜欢,却也觉得对方像个好女孩,不过她如今只世均一个儿子,总要为儿子好,哪怕曼桢再好,也不是她希望的儿媳妇。她一直希望儿子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小姐,可惜之前和石翠芝的事情没成,如今石翠芝已经和一鹏订婚了。
殊不知此时石翠芝已主动和方一鹏解除了婚约,因为石翠芝喜欢叔惠,这次叔惠来到南京,又刺激了她的心,她为爱情勇敢的走了这一步。可惜,叔惠虽一样喜欢她,却太清醒。叔惠知道石母瞧不起他,他与石翠芝家世悬殊,绝无可能在一起,总是克制着这段感情。
石翠芝看不到回应,很伤心,却依旧不能忘怀。
退婚后的方一鹏先是恼怒苦闷了几天,突然就和窦文娴订婚了,说他先前是一只糊涂,原来他一直喜欢窦文娴。
沈母对别的不关心,但大儿媳妇出自方家,方一鹏是大奶奶的亲弟弟,石翠芝是大奶奶表妹,原本亲上做亲是好事,半途竟被窦文娴截胡。大奶奶十分护短,为此一直念叨窦文娴的坏话,使得沈母知道石翠芝的婚事没成,这不,心里又动了念头,怕像上回擅自做媒惹得世均反感,所以不敢说。
别的不能说,沈母就拿沈父说事儿。“你爸爸是不喜欢顾小姐的,他是个囫囵脾气,认准了就不会改,你想说通他,难得很。”
世均心里明白,也为难,只是脸色冷淡,嘴上一句话没说。
沈母摸不准他的心思,就劝他:“你爸爸正病着,你别刺激他,不然……你如果真舍不得顾小姐,就先搁一搁,等你爸爸的病好一些再说。”
世均突然似第一回认识母亲一样。他一直以为母亲不知他和曼桢的事,可从今晚的交谈来看,她是早就知道的,她早看出来了,却能忍着不说,甚至没表露出一点儿异常。旧式宅门里的女人,别的或许不会,装羊演戏却是娴熟的很。以前从没觉得,他母亲也是其中一员,这令他吃惊的同时又觉悲凉。
他母亲这一辈子过的太苦,父亲不尊重她,无视她,留她守着这老宅子和皮货店,一年就除夕回来一天,最近几年甚至除夕都被小公馆的姨太太拦着不回来。正是这个家太**沉闷压抑,之前他才会拼命读书出去上学,甚至在上海工作,现在又因为母亲的请求,他丢不下寡嫂侄儿和母亲,只能从上海辞职,回来撑起家业。不怪曼桢对他失望,他太没坚持了,总是容易心软和妥协。
过几天是舅舅沈孙菊过寿,世均顺带跟着回家的舅舅去了上海。
世均来到顾家见曼桢。
恰好顾母正和顾老太说着曼璐的婚事,世均一听“曼璐”二字,立刻想到母亲那些话,因着曼璐的缘故他与曼桢的婚事受阻,心里多少会不快,一时脸色也不大好。他有点迁怒曼璐,却又明白没有曼璐,许就没有如今的曼桢,他更多的是苦恼,不知如何能让父母接受曼桢。像戏文中讲的那样为婚事爱人而和父母翻脸不相来往的事,他做不出来,他可怜母亲,也无法丢下寡嫂和小侄儿不顾。
曼桢问起他父亲的病,世均没忍住,将母亲那番话说给了她听。
曼桢问他是如何回答的。
世均叹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姐姐也是可怜人,如今她也不是舞女,算是苦尽甘来了。我父母都是旧式人,不轻易会被说服。”
曼桢听出他的为难,虽不果决,但他本身的性格是怎样的,曼桢一直清楚,这也是他的好处。最难得的是他理解了姐姐曼璐,没有看不起,也没有无视,这让一直为此忐忑的曼桢十分感动。推己及人,着实不能要求他做的更多了。
曼桢揣测了他的心思,便说:“你爸爸正生病,不好让他烦心,我们的事就先不提,等他好些再说吧。”
这话倒是和沈母如出一辙,却各有心思。沈母是拖延,希望她们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断掉,曼桢也是拖延,却是希望沈家会慢慢接受她,亦或者寻到化解难题的出路。
世均见她如此体谅,心中愧疚:“曼桢,我对不住你。”
曼桢笑道:“你没因着家里反对避而不见,我就很高兴了。你能坚持,我又怎么能托你后腿?”
两人彼此通了心意,坦诚了想法,先前的茫然尽数散去。
刚出了正月,沈父病情恶化,转到了上海的医院来治疗。
很凑巧,程晋严就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大夫,曼璐虽然帮着他整理一些文件东西,却并不算医院的员工,毕竟做护士也要资格学历呢,但曼璐常来医院,医院上下都认识她。沈父在这儿住院,沈母没有来,姨太太来了,又有沈家舅舅照应,世均忙前忙后,倒是没什么不妥当。一日沈父躺在病床上朝窗外望,刚好看见一个几分眼熟的女人,眯着眼又打量了一会儿,突然想了起来——李璐!顾曼璐!
沈父见她身边有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两人举止亲密,不由得拧眉。
正好一个护士来换药,沈父就问护士:“那位大夫是谁?”
护士一看,笑道:“是我们医院的程医生,外科手术第一把刀呢。旁边那个是他的太太。”
沈父又问其名姓,护士只知道姓顾,但这对于沈父来说已经足够了。沈父年内与沈孙菊说起李璐,还嘲笑对方越来越败落,心中快意的很,如今却得知这李璐竟嫁了个大医院的医生,这滋味儿……年轻时他迷恋上李璐,可惜李璐对他不冷不热,钱花了很多,也没得个实惠,还因此被姨太太揪了回去,这令他对李璐怨恨。沈父也清楚,世均性子虽软,但男人遇到喜欢的女人,真不好说,他这儿子现今明显没和顾家女人断开。
然而沈父想管已是力不从心,他这病越发严重了,况且,哪怕他说了,这个从小不在跟前长大的儿子也未必听的进去呢。
没半个月,沈父就到了临终时候,沈母也从南京过来了,又有姨太太带着四个儿女,挤了满屋子的人。实则曼桢也来了,但因沈父的病,她和世均商议的订婚没能举行,没名没分,沈家又不喜欢她,她不好进去探望。此时她坐在姐夫程晋严的办公室里,正和曼璐说话。
曼璐突然说:“我那天见到了沈啸桐,我认得他,他记恨着我呢。”曼璐认识的客人很多,并非每个人都记得,但这个沈啸桐她是有印象的,只不是好印象。将过往的纠葛简单和曼桢说了,曼璐道:“沈家父母对你们的事情绝对不会点头,就怕沈父临终还要要求沈世均,那时你们的事更艰难。”
曼桢手指一抖。
曼璐又说:“要我说,等沈家的丧事一完,你就劝着沈世均一起出去,离开上海,去别处看看。不用避一辈子,两三年就行,只说去做事业,两三年后再回来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如果留下来,沈世均无法说服父母,又无法脱离家庭,你们的事情要么是长久的拖下去,要么是有一天他屈服了家庭,另娶他人。”
曼璐没说曼桢会如何,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妹妹是个执着脾气,就似上一世,逃出了祝公馆还是去找沈世均。可惜,那时的沈世均早已娶了别人。
如同曼璐所料,沈父临终要交代事情,尽管他死后活着的人是否会遵从不得而知,但他放不下自然要有所交代。然而久病的身体耗完了精气,他说话都吃力,只能断断续续说了一些,然后看了看屋子里所有的人,最后攥着世均的手:“顾、顾……”
沈父最终没能说完,去世了。
外人不知其意,沈母和世均却明白,临到死,沈父都想交代要他不要娶顾曼桢。对于沈父的死,姨太太大声嚎哭,沈母却不伤心,反而是一种扬眉吐气的胜利者姿态。沈母二十多年就如同守活寡一样在老公馆里,和沈父相处的十分少,她对这个男人早没了指望,谁知最后沈父病重时竟回到她身边,并将一切交到了她儿子手中。她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沈父最终回到他身边,并死在她身边,她赢了,并觉得这样子很好,她不会为沈父的去世伤心。
至于世均,哪怕是沈父是亲父亲,但自幼父亲的缺失,对母亲的争吵和他的漠视,使得他的伤心也很少,更多的是怅然。
沈父的丧礼,曼桢也去了,尽了礼数没有多待。
沈母因此越发心急,听闻石家也在为石翠芝的婚事发愁,不断介绍石翠芝相亲,又流露出几分意思。世均听到母亲提了几次石翠芝,会过意来,明确表示他跟石翠芝不可能,他喜欢曼桢。
沈母无奈,只能说:“你爸爸也不希望……”
“妈!我不喜欢翠芝,你一定要我和她结婚,以后结了婚像你和爸爸这样吗?”沈世均被逼得烦了,难免口气不好,一下子就戳到沈母痛处。说完他就后悔了,不该伤母亲的心,于是又平心静气:“妈,曼桢真的很好,她是个好女孩子,一毕业就进了工厂上班,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她姐姐……虽然当年走错了路,却是为了一家人被逼无奈,现在人家早就不是舞女了。妈你不是见过那个程医生吗?那就是曼桢的姐夫。”
沈母吃了一惊:“真的?”
沈母是沈父死的那两天才去医院,无意见到过程晋严,又听医院好些人夸他,了解后也十分赞叹。那时哪里知道程晋严太太竟是顾曼璐,一个舞女!沈母心里活动了,一个大医院的医生或许可以风流,可以娶从良的姨太太,可是会娶个舞女做正太太却没见过。
沈母叹口气:“你爸爸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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