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这一点说明,如今的皇帝并不被朝臣所畏惧。
正是基于这样的猜测,王锡爵才大胆进言,建议皇帝采纳他的政策,整肃吏治,改革朝政,不得不说,此举是符合皇帝如今的利益的。
今上新君继位,正是需要对朝堂进行大换血的时候,这个时候推行吏治改革,既可以实现王锡爵胸中的抱负,又可以让今上趁机将朝臣大洗牌,可谓合则两利,自然一拍即合。
而他们动手的第一步,便将目标锁定到了吏部尚书孙丕扬的身上。
老实说,孙丕扬这些年执掌吏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左右逢源,虽然没有尽到一个吏部尚书应尽的职责,但是总算没犯过什么大错。
之所以将目标定在他的身上,是因为此人性格太过软弱,若是放在承平之时尚可,但是若是要肃清吏治,便必须要请孙天官让一让路了。
得罪一干朝臣的事情,孙丕扬未必有这个勇气。
所以整顿吏治的第一步,便是要将铨选大权拿到手中!
当然,吏部天官身为外朝之首,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孙丕扬纵然性格软弱,但好歹也在吏部尚书这个位子上坐了好几年,所以按照王锡爵原本的计划,朝会之上,只要将吏部尚书孙丕扬牵扯下水,便应该结束了。
吏部尚书地位超然,强势些的,地位甚至隐隐可以和内阁首辅并肩,想要扳倒他并非是容易的事情,单靠一场朝会肯定不行。
不过王锡爵不怕等,孙丕扬此人无党无派,自成一脉,在朝堂之上左右逢源,但是这也意味着,当有人出手对付他的时候,没有势力会下死力气保他。
有首辅和皇帝联手,孙丕扬倒台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但是朝堂之上,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王锡爵和朱常洛在谋划着要对付孙丕扬,而沈朱二人却在暗中准备上奏矿税一事,而由于首辅和皇帝有联手的意向,让内阁诸臣产生了警惕,隐隐约之间心照不宣的联手对王锡爵进行了一次狙击。
为了保住好不容易从皇帝手中争得的信任,王锡爵不得已之下,提出了以一条鞭法代替矿税的口号,而皇帝顺水推舟,将此事下发廷议。
事情发展到现在,固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但是总体来说,还在掌控当中。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王锡爵在和皇帝的那一场密奏当中,已经大致摸清楚了皇帝的部分心思,皇帝有意在赋役制度上进行改革。
但是事情重大,非一朝一夕所能做到的,饭要一口一口吃,所以皇帝只是放出了为张居正翻案的风声。
换句话说,皇帝暂时是没有大规模推行一条鞭法的想法的,有这个条件做基础,那么一切就都在掌控当中。
如今的廷议,说穿了只不过是要给皇帝一个交代罢了。
什么交代?
在外人看来,要么群臣同意暂时保留矿税,要么群臣同意用一条鞭法来代替矿税,总之这两个选择,总需要选一个。
但是王锡爵却知道,政治上的东西,往往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回忆起那天奏对时皇帝不经意间露出的口风,王锡爵大致猜到了皇帝召开廷议的目的……
但是他的猜测还未来得及证实,就遇到了李廷机出言针对沈鲤之事。
李廷机虽然不算什么,可他代表的是皇帝,附上这一层光环,他的话语就不得不令人重视了!
难不成前面的种种都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目的在于借矿税一事向内阁发难?
王锡爵的眉头皱起,心头忍不住浮起一丝疑惑,顿了顿,王锡爵开口发问道。
“不知大司马对方才沈阁老所言,有何看法?”
众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到了兵部尚书石星的身上,老尚书本是沉默不言,并不打算开口,但是此刻被首辅点名发问,却是不得不答。
沉吟片刻,石星开口道。
“老夫以为,矿税当罢,但是善后之事,亦当处置妥当,先首辅张公的一条鞭法,曾令国库充裕,可试行之!”
老大人一贯的干脆利落,并不拖泥带水,说完之后,便继续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
不过如此一来,王锡爵的眉头却是皱的更紧了,目光在石星和李廷机之间不住的来回,不过心中却是模模糊糊的有了猜测。
“元辅,王安公公到了!”
正在此时,外头中书舍人进来禀报道。
王安如今是御用监掌印太监,随侍天子左右,他此番前来,必是有诏旨传达,群臣对视一眼,纷纷起身,片刻之后,王安一身金丝蟒袍,笑眯眯的走进了内阁当中,客气的拱了拱手。
“打扰诸位先生议事了,皇上有口谕,请诸位先生领诏!”
说罢,双手向前举过头顶,道。
“圣谕,朕初登大宝,当以朝局安稳为重,诸位先生都是父皇留下的重臣,朕甚倚重之,内阁辅臣要好好辅政,阁部大臣要厘清政务,严以律己,和朕上下一心,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第六百五十五章:转变的态度()
直到王安离开了之后,群臣对于他带来的这道口谕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就完了?天子派心腹的王安公公过来,就只是为了说这几句没什么实务的话?不过在场之人都是老狐狸,想想方才发生的事情,再联系起今天的大朝会,便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
只是想清楚之后,便不由得对一旁的李廷机带上了一丝嘲讽之色。
“元辅,所谓一条鞭法,无非以税赋归一,统收银两,此一条固然可以令国库税赋增加,但对朝廷来说,毕竟粮食才是根本,朝廷收缴税赋不仅仅是为了诸大臣的俸禄,更是为了储备粮食,以备灾年,若仅靠银两以作税收,若有灾异,朝廷该如何应对?”
众大臣摇了摇头,不再去思索方才发生的小插曲,略一沉默过后,次辅衷贞吉缓缓开口道。
事已至此,衷贞吉也明白,如果不拿出一个补充国库用度的法子来,这罢黜矿税的议题怕是就要死死的卡住了。
没法子,今上摆明了和先帝一样,不想罢黜矿税,若是群臣一心,或许还可以抗争一番,毕竟今上新君继位,总要顾忌朝议。
可如今先是百官之首的首辅王锡爵和皇帝同一立场,内阁当中李廷机自然也不会冒出来跟皇帝呛声,再有户部尚书立场暧昧,而群臣这边,剩下的唯一一个有资格带领群臣发声的吏部尚书孙丕扬,又是“戴罪”之身,虽然来参与了廷议,可委实不宜太高调。
再加上一个刚刚被皇帝施恩的左都御史万世德,衷贞吉在心里盘算了片刻,悲哀的发现,在场十二位朝廷重臣,不知不觉间,竟有将近一半的人被皇帝用各种手段绊着或是干脆直接站在了皇帝的一边,即便碍于立场,不会直接出面为皇帝摇旗呐喊,可要说跟着他们去向皇帝进谏,怕是想都别想。
所以衷次辅很明智的改变了方针,既然硬来不行,那就按照别人划下的道来走罢!
皇帝无非是担心罢黜矿税之后,少了一大条来钱的路子,摆在明面上,就是忧虑国库用度不足,那想要罢黜矿税,也就只能按照皇帝的道理,先想个法子弥补国库用度了。
“不错,朝廷储粮,乃是为应对灾年,一条鞭法以银两征收税赋,固然有其好处,若仓中无粮,朝廷便难以应对灾异,这几年以来,各地屡发灾害,不可不虑啊!”
接着开口的是刑部尚书萧大亨,他和沈鲤等人没什么交情,但是却和衷贞吉是一派,先前不开口,是因为摸不清楚衷贞吉的态度,此刻见次辅大人表态,自然连忙跟上。
王锡爵瞥了一眼沉默着的沈鲤,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有了衷贞吉和萧大亨的这个表态,加上方才赵世卿和李廷机的立场,这个调子算是定下了。
若是不能讨论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法子弥补国库的用度,怕是罢矿税也不容易,有了这个调子,他就好交差了。
凭他对今上的了解,其实今上心中并不在意矿税是否罢黜,反正倭国的那笔赔银大部分都落尽了内库当中,若仅仅是宫中用度,而不拨给外朝应急的话,怕是宫中十年之内都不必担心用度。
所以皇帝对于征矿税的需求,其实远不如当时荷包空空的先帝,之所以一直卡着群臣,还是担心国库的问题。
这几年以来,国库入不敷出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若不是有倭国的赔银涌入,怕是就要到了寅支卯粮的程度了,这还是内库屡屡接济的情况下。
而内库也不是个摇财树,照理来说,内库的银两也应该是自税赋当中而来,只不过这些年国库用度尚且不足,内库也就只能自己找路子,开始征发矿税。
现在皇帝的内孥不需忧虑,需要担心的是,罢黜矿税之后,税赋问题该怎么办?
今上的性格,向来是谋定而后动!
若是拿不出一个合理的方案来处理税赋问题,那就先维持着矿税吧。
同样的,王锡爵心里清楚,今上心中倾斜于使用一条鞭法,所以才会以张居正试探群臣,但是以他观之,若是有更好的法子,今上也未必就会执着于张居正的改革……
“税赋之事,乃是户部本职,不知大司徒可有良策?”
王锡爵微微颔首,将目光投向了户部尚书赵世卿。
廷议之上,若非特殊状况,主持者一般不会点名,毕竟廷议上更多的是表态站队的问题,而有些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态,贸贸然把人点出来说话,是得罪人的行为,更重要的是,做官做到这个地步,打太极谁不会,即便是把人点出来了,也未必就能得到实话。
当然,先前石星的事情便是个特殊情况,石尚书严格来说算是帝党,当初便曾经受今上大恩,才保住了官位,王锡爵请他说话,是想要试探帝党的态度,而结果也没有令他失望。
至于说现在点赵世卿,则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了,因为廷议的调子已经定下了,剩下的讨论不牵扯政治立场,是纯粹的技术性问题,自然要请专业的人来解决……
“元辅,实不相瞒,方才次辅大人和萧尚书所说的的确是正理,一条鞭法以银代粮,固可充裕国库,但是灾年赈灾却是难处,而且还有个问题就是,朝廷若不收粮食,那么百姓只得将粮食卖给粮商,如此大批的粮食涌入市场,必定会使粮价骤降,所亏者,亦是百姓也!”
赵尚书也不矫情,事实上,只要大方向定下来,说话也就不必那么多顾忌了。
“而且不止如此,商人乃逐利之辈,大笔粮食涌入粮商是手中,必将导致收粮之价格骤降,然朝廷收缴税银,终究是要再换成粮食的,朝廷贸贸然将发放给官员的俸禄由粮食换成银两,必然会导致京师之地对粮食的需求迅速变多,彼辈粮商必会趁机哄抬粮价……”
不过他的这两句话,却是让众臣的眉头都拧了起来,赵世卿说的话其实不难理解,朝廷既然要收银两做税赋,那么百姓手里的粮食自然是要另寻他们卖出去的,这是正理,不然的话,百姓也没银子缴税。
但是如此一来,粮商必定会趁机打压粮价,而朝廷这边,原本给官员发放的俸禄是银两和粮食各半,偶尔朝廷困难的时候,还会以丝绢,苏木等贵重物品折价发放。
如今既然税赋全都是以银两形式征收,那么发放的俸禄肯定也要变成银两,如此一来,官员们拿了银子,还要去买粮食,如此突然冒出来这么多需求量,粮商不趁机哄抬物价才怪!
难不成朝廷辛苦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让那些奸商把银子都赚了去?
第六百五十六章:技术问题()
诸大佬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同样也忍不住一阵灰心丧气,望着赵尚书的目光也隐隐有几分不善,让你出来是解决问题的,谁知道赵尚书跳出来,问题没解决,又扔了一大堆难题出来,难不成他们想要罢黜一个祸国害民的矿税,就那么难吗?
群臣泪奔,咱们明明是为国为民来着,怎么就那么难!
“户部难道就没有平抑粮价的办法吗?”
王锡爵眉头微皱,开口说道。
商贾之徒逐利而动,这是本性,应该说,这的确是一条鞭法所带来的弊端所在,将地方官员们的灰色收入堵上了大半,而这多出来的银子,除了归于朝廷国库和减轻百姓压力之外,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被商贾之辈夺去。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朝廷往日征收税赋是粮食,粮价也依旧不是一成不变的,户部作为主掌天下经济之所,难不成对于这种情况就没有一点应对的办法?
“法子倒是有的,太祖皇帝曾有谕令,命各地设预备仓,以官钞籴粮贮之以备赈济,遇荒年借贷于民,借此平抑粮价,不过预备仓太过繁多,自本朝英宗皇帝之后,渐渐废置不用,各地预备仓,常平仓钱,谷两虚,怕是难以应对粮价波动!”
赵世卿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常平仓之制,古已有之,是朝廷平衡粮价的重要手段,简单来说,就是在丰年从百姓手中买回粮食储备,等到灾年的时候开仓放粮,借以平抑投机之辈,提高地方对于灾害的抵抗能力。
但是赵尚书也说了,常平仓之制,到现在已经是名存实亡,各地的预备仓和常平仓,往往难以达到朝廷规定的储粮数额,自然也就失去了平抑物价的能力。
“敢请大司徒明示!”
一旁突然插出来一位老大人,众人一瞧,却是新任的左都御史万世德万大人。
“这……”
赵世卿微微有些犹豫,这常平仓的问题,可不是今天廷议的议题,个中原因复杂,若是要说的话,可就扯远了。
而且让他有些想不明白的是,万世德跳出来干嘛……
“大司徒请说吧,常平仓之制,亦是朝廷重务,且与朝廷税赋之制息息相关,不算偏题!”
王锡爵扫了一眼万世德,心中却是隐有明悟,开口道。
“那好,老夫便说道说道!”
赵世卿心下一阵奇怪,但是也不矫情,略一整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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