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欣慰,面色上却是丝毫不动,道。
“那太子以为,当如何彻查,又如何严惩?”
朱常洛顿了顿,拱手道。
“父皇容禀,扬州府伪造黄册,距今已有十数年,其间历四任知府,皆无人敢揭发此事,反而谎报政绩,同流合污,更有甚者,事发之后胆敢阻挠钦差办案,着实不可轻纵,儿臣恳请父皇,追究自万历十六年后历任扬州知府之责!此等为自己政绩而不顾黎民死活之辈,如何能立于朝堂之上?”
这一番话说的坚定有力,但是朱翊钧的眉头却是微微蹙起,望着朱常洛看了片刻,朱翊钧轻叹一声,道。
“太子可知,自万历十六年来,扬州府的四任知府都去往何处?”
“回父皇,儿臣知道!”
朱常洛拱手道。
既然要彻查,他自然是事先就查清楚了这些事情,自万历十七年,杨俊民自扬州知府之位调任户部侍郎之后,扬州知府便成了一个官员升迁的快车道。
除了被朱常洛罢免掉的陆庆之之外,中间的两任知府,如今都是身居高位,一位是山西提刑按察使麻溶,另一位则是河南布政使梅淳。
皆是一省之地的三大主官之一,可算得上是封疆大吏的级别,虽然并不在朝廷,但是也是位高权重之辈。
“既然知道,还执意要追究吗?”
朱翊钧盯着朱常洛,身子微微前倾,一股气势扑面而来,让朱常洛压力倍增。
朝廷需要的是稳定!
这一点,很早的时候王锡爵就曾经清清楚楚的告诉过朱常洛,朝堂稳定压倒一切,王锡爵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一直能够受到皇帝的重用。
说穿了,真正在维持朝堂稳定的是皇帝!
而毫无疑问的是,若是这件案子真的照朱常洛的法子去处置的话,一下子拿下两位封疆大吏加上一位六部尚书,必定会令朝堂动荡不安。
朱常洛能够明白朱翊钧在担心些什么,但是他并不认同,顶着朱翊钧不悦的目光,朱常洛上前一步道。
“父皇,朝堂大局固然重要,可吏治清明乃是国家之本,扬州府之案,并非一家之例,不仅是扬州府,全国各地都有虚报黄册之事,此等手段已成常例,若不严加追究,长此以往,此风盛行,苦者民也!父皇仁慈,不欲加之雷霆,然大势所趋之下,若朝廷不持明态度,只会令朝堂之上,越来越多清正廉明之辈不得不同流合污,而吏治不清,则国危矣!”
其实在大多数人眼中,都以为朱常洛是想要小题大做,借此奠定自己作为太子的权威,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不断的有各种小动作。
毕竟朱常洛想要立威,手段有多种多样,没必要触动官场规则,闹得沸沸扬扬。
但是朱常洛自己却清楚,黄册一案的严重性,世宗皇帝以来,官场颓靡之风盛行,朱常洛不是想借此机会立威,他是希望借此机会,能够扭转官场上这股陈腐的风气,让所有的人都明白,尽忠职守这四个字到底为何物,而不是仅仅沉浸在官场争斗当中不能自拔!
朱常洛气势一盛,对面的朱翊钧却是微微一靠,那股凛然的气势陡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皇帝淡然的声音。
“魏国公到京城来了,你得了空,见他一见!勋戚与大明休戚与共,你当多多亲近!”
说罢,脸上泛起一丝疲乏之色,摆了摆手。
朱常洛只得拱手道。
“遵旨,儿臣告退!”
第五百三十九章:班底()
出了乾清宫,朱常洛又转道去了坤宁宫,后宫毕竟有后宫的典制,前一段时间是因为特殊原因,如今坤宁宫和乾清宫都已经修建完成,王皇后自然也从延禧宫搬了出来,回到了坤宁宫。
这宫里没了郑氏,倒真是清净了不少,瞧见朱常洛来给自己请安,王皇后也是高兴的很,只不过朱常洛却隐隐感觉,这位嫡母似是有什么心事,闷闷不乐的。
不过王皇后未曾开口,他也不便开口询问,想来是因为前一段时间坤宁宫尚未建好的时候,皇帝和她时时相伴,但是如今中宫已成,他们两个见面反而繁琐了许多。
聊了一阵子,朱常洛才告辞离去,然后又去了自家老娘的景阳宫,王氏自是同样高兴的很,她虽是回了宫里,可到底皇帝并不待见她,看在朱常洛的份上,对她以礼相待,各式婢子内侍是不缺的,但是总没有自家儿子陪伴的好。
在景阳宫用了午膳,一直过了晌午时分,朱常洛才回到慈庆宫。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慈庆宫是太子居住之所,所以并未修建的十分庞大,但是该有的规制还是有的,算不得大的正殿当中,已经各自落座了不少人。
眼见得朱常洛跨步进来,众人纷纷起身,恭声问安道。
“诸卿平身!”
朱常洛上前,居中坐下,笑吟吟的望着底下的一群人,开口说道。
如同王府有王府官一样,眼下的这群人,就是他的新班底。
最前一人,也是职衔最高之人,乃是礼部尚书詹事府少詹事李廷机,其后是吏部侍郎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叶向高,国子监祭酒右春坊大学士方从哲!
这三人是在场当中官位最高之人,也是自王府之时便追随朱常洛的老臣,算是从龙之臣,如今詹事府詹事只是虚衔,所以整个詹事府便是由少詹事李廷机掌管,而左右春坊大学士各自掌管左右春坊,官场最论位次,自然是他们在前。
而再往后,则是新晋的詹事府职官,左春坊左谕德刘一燝,左春坊左庶子赵士桢,右春坊左谕德韩爌,右春坊左庶子朱延禧,左春坊左中允何宗彦,司直郎杨涟。
人数不多,而且都年轻的很,这些人当中有些是朱常洛的老臣,如赵士桢与杨涟,他们原本就是朱常洛的王府官,如今朱常洛正位东宫,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只不过赵士桢的出身实在太低,所以只能讨到一个左庶子的职官,而杨涟则更加不堪,只有一个可怜的举人功名,只能委屈他暂时当个司直郎了。
不过以他刚直的性格,做这个掌弹劾宫僚,纠举职事的司直郎倒是恰如其分。
这些人就是朱常洛目前的全部班底了,当然,这不是詹事府的全部班底,因为唐文献横插一杠子,让詹事府的人选平添了许多变数。
为了化解唐文献的攻势,朱常洛祸水东引,将压力转嫁到了朝臣的身上。
但是如此一来,却造成了詹事府的人员结构复杂无比,除了他面前的这些人,大部分都带着朝中诸党的背景和印记。
“本宫今日召集各位前来,是有一事想要向诸位问计!”
各自落座之后,朱常洛便开口说道。
众人立刻提起精神,竖起耳朵,不放过朱常洛口中的任何一个字,要知道,这可是太子殿下第一次吩咐事情,尤其是这些新晋的詹事府属臣,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精神,他们既然进了詹事府,那就是上了朱常洛的大船,给这位殿下留下什么样的第一印象可是十分重要的。
顿了顿,朱常洛将自己在扬州府调查所得的案件详情说了一遍,此案虽然尚在保密阶段,但是是对外人保密,最终还是要揭开的,作为他的属臣,早知道一步也是应该的。
“荒唐,堂堂知府,竟然如此同流合污,萧规曹随?哼,我大明何时有过如此荒唐的规制!这陆庆之当真是无耻之尤!”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朱常洛话音刚落,第一个说话的竟是杨涟。
在场众人,只有他的职衔最低,但是却最先说话,众人转过头,望着这个愤愤的年轻人,不少人,尤其是新晋的几位属臣都皱起了眉头,暗自打量着前排李廷机等几位大佬的神色。
心中暗道,这人未免也太不识规矩了,且不说殿下尚未问话,就是殿下也当由几位大佬先开口,官场上,很讲究这种东西。
不过让他们意外的是,除了方从哲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之外,李廷机和叶向高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奇怪。
倒是朱常洛微微摇了摇头,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这有些人的性子,果然不是磨能磨的过去的,他压了杨涟这么久,希望他能变得圆滑些,更加适应这个朝堂,可到底,他已久是这副嫉恶如仇,说话没遮没拦的。
不过如此也好,这浑浊的朝堂之上,杨涟这样的人未必就不是一股清流……
说来朱常洛这么久的调教也倒不是没有效果,杨涟话音一落,便察觉到身边同僚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顿时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乖乖的上前两步,拜倒在地道。
“殿下恕罪,臣冒犯殿下,请殿下治罪!”
“治罪就免了,今日并非经筵,亦非朝会,不必讲究那么多规矩,诸位尽可畅所欲言,不过本宫怕即便不是今天这样的场合,你杨涟也会如此,本宫不会怪罪你,可传扬出去,未免有人诟病我东宫属臣不识礼数,你回去以后,将大明会典抄录一遍,当做惩罚!”
朱常洛脸色微沉,严肃的说道。
清正刚直是一回事,但是喜怒形于色,冲动鲁莽又是另一回事。
“臣奉谕!”
杨涟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之色,拱手拜谢,退回了原地。
不过这番插曲,却是让新晋的一干詹事府属臣一阵心惊,原来这个看似最不起眼的杨涟,才是殿下心中最看重的人物,这么大的错,仅仅抄录一遍明会典便罢了。
更难能可贵的是,殿下这话虽是在训斥,可谁能听不出来其中的提点之意!看来这寿王府出来的人,个个都不是简单之辈啊!
不过心惊之后,这些人心中浮现的却是机会二字,想那杨涟区区举人之身,都能得殿下如此看重,若是自己等人也能表现出自己的才能,何愁不受重用?殿下对区区杨涟都如此礼遇,岂不是正合圣人礼贤下士之君主风范吗?
“好了,案情诸位都已经清楚了,本宫想要向诸位问计的是,该如何对付魏国公府!”
底下一帮人的心思,朱常洛全都瞧在眼中,却不点破,转而开口问道。
第五百四十章:上中下策()
朱常洛问的是该如何对付魏国公府,而不是要不要对付魏国公府,单此一言,在场诸人便已经心知肚明,这位太子殿下是铁了心要和魏国公府较一较劲了。
朱常洛在扬州府清查黄册一案,这一点早已经疯传开了,既然身为詹事府的属官,在场之人自然早早就关注了这件案子,故而对于案情并不算陌生。
只不过这些人原本身在局外,并不清楚其中的关节,此刻听说事涉魏国公府,均是皱起了眉头。
“这几日,魏国公倒是在京中走动的勤的很,看样子来者不善啊!”
说话的是叶向高,他和李廷机,方从哲三人算是朱常洛的老臣,说话之间也随意了几分,这些日子以来,朱常洛不在京师,詹事府便是他三人协管,李廷机对他二人也并不讳言,所以他们知道的东西也更多些,这其中,就包括那天在宫中大佬们关于朱常洛密疏的争执。
试问今日之金陵,竟是何人之天下!
这句话也是让三人苦笑连连,恐怕也只有胆子像他们家殿下这么大的,才敢在给皇上的奏疏当中说出这句话。
不过这也让他们明白,朱常洛内心,怕是对魏国公府印象差到了极点。
作为太子的属臣,他们也自当为君分忧,若说在场的人当中有谁是提前便猜到了朱常洛要问什么的,恐怕就只有他们了。
“不错,自魏国公到京城之后,接连拜访了不少勋戚大臣,甚至还有不少的朝中大员,恐怕正是为了脱罪而来!”
方从哲点了点头,亦是开口说道。
“魏国公府树大根深,朝中亦多有臂助,然国法在上,不可罔纵,诸位可有何良策,可令徐弘基伏法?”
朱常洛将目光放在了底下的年轻属臣们身上。
这种事情,照例来说应该是詹事府的大佬们商定的,但是朱常洛既然有意培养在场的人成为他的班底,李廷机等三人自然会意,简简单单的说了两句,就将话语权交给了其他人。
“殿下,此案涉及文臣和勋戚两家,若案情属实,则关乎朝中阁部大员,影响力着实非凡,而魏国公府和定国公府休戚相关,其两家在我朝勋戚之中,当属首位,魏国公此次亲自来京,应当是准备联合文臣勋戚,迫使殿下让步!若是他真的成功的话,能够联合的力量怕是能够占到朝堂的半数,着实不容小觑啊!”
在场的年轻一辈属官当中,刘一燝和韩爌的年资最久,也最为老持稳重。
尤其是刘一燝,并不急着给朱常洛出主意,而是仔细的分析起眼前的情势。
这朝堂之上,文臣勋戚两方势力泾渭分明,若是单独对上那一边,以朱常洛太子的身份都不会惧怕,但是两方势力合流,哪怕是部分合流,就有些棘手了。
倒不是说他徐弘基有多厉害,而是这件案子着实太敏感了,涉及到无数人的官位和性命,甚至是某些官场的隐形规则,又有两个国公府这样身份的人牵头,方才能够将这些势力暂时粘合在一起。
刘一燝之后,韩爌微一皱眉,也是开口道。
“不错,魏国公这些日子在朝中四处奔走,想必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不过一燝兄尚且忽视了朝堂上最大的一股力量!”
朱常洛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韩爌果真是心思缜密之人。
不过其他人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朝堂之上除了文臣便是勋戚,以魏国公府的能量,勋戚那边自然是能够召集的起来的,而这黄册之案太过敏感,文臣当中,即便是不涉此案的,恐怕也大多数会选择中立,这韩爌口中朝堂上最大的力量,又会是谁呢?
这个当口,韩爌自然也不会卖关子,转过头对着朱常洛拜了拜道。
“殿下,恕臣直言,殿下要严办此案,严惩魏国公府,最难办的不是勋戚和朝堂大臣,而是陛下那一关,若是没有陛下的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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