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的中间,跪着人,一人身着青布麻衣,面色黝黑,身材壮实,另一个身着浅绯色官袍,头上乌纱歪歪扭扭,脸上更是忍不住冷汗直冒,正是这泰兴县的县尊大人娄敬晔。
在两人之外,旁边还有一位耄耋老者,头发全白,手里拄着拐杖,颤巍巍的站在原地。
青布麻衣的汉子,名叫王四,而他身旁的老者名为王祁,是黄三的爷爷,也是大黄村的里长,听说村里的人闹上了衙门,老人家不顾八十多岁的高龄,乘着牛车急匆匆的赶到了衙门,却正巧遇见朱常洛劝告王四的一幕。
“王四,有什么冤屈,尽可说吧!”
正堂之上,刘元霖轻轻一拍惊堂木,道。
“大老爷,俺们冤啊,俺们真的是活不下去了,才来官府讨个说法,您得给俺们做主啊!这七八月的时候,正是农忙的时候,可这官府非要征徭役,而且一下子就要抽走村里几十个壮劳力,粮食都在田里没人收,这秋粮就交不上,交不上官府还要抓人,您评评这个理,这官府还叫不叫我们这些老百姓活了啊!”
王四倒是个利落人,说起话来还算条理分明。
只是他这番话却是顿时让刘元霖眉头拧了起来,望着底下的娄敬晔目光越发不善了起来。
朝廷征发徭役,各有定制,但是大多是在冬季,绝没有农忙之时征发徭役的道理,耽误农时,可是大大的失职之罪。
“娄敬晔,王四说的可否属实?”
“回大人,下官的确派人去征了徭役……”
经过这么一番时间,娄敬晔的脸色反倒缓了下来,不似方才一般紧张,面对刘元霖的质问,竟是老老实实的承认了下来。
“巡抚大人明鉴,下官不过是遵旨行事,去岁朝廷征伐倭国,泰兴县负责粮草转运,之责,下官便照例征发了部分徭役,其中并没有大黄村,如今府城又要征发徭役,下官自然照例要从大黄村征发,此一切皆是有例可循,请大人明察!”
“可如今是农忙之时,你难道不知?”
刘元霖的脸色缓了缓,依旧十分难看。
“是下官考虑不妥,未曾顾虑农时,失职之罪,请大人责罚!”
娄敬晔心下大安,得意的望了一眼一旁着急的王四,拜了拜说道。
这帮刁民,真以为这样就能告倒自己吗?
“大人,小老儿有话说!”
不料此时,一旁颤颤巍巍的老人却是放下拐杖,拜倒在地道。
“老人家有话起来说,不必如此!”
朱常洛最先开口,随即便有两个随从上前,小心的将老人家搀扶起来、
大明风气崇尚尊老,凡年过六十者,上廷不跪,换在太祖年间,似黄。先生这样的老人,甚至可以凭着一根拐杖走上金殿和皇帝说话,绝对没有一个人敢阻拦。
“贵人,小老儿只有一句话问,这兵役算不算徭役?”
老人家年纪大了,一番动作有些气喘,但是还是执拗的走上前,目光灼灼的问道。
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见多识广,他看得出来,这个堂上能够做主的人,不是那个巡抚大人,而是这个锦衣少年。
单看这少年说话之时,没有一个人敢插嘴便能看得出来。
所以老人家抛开了所有人,径直走到了朱常洛的面前。
“算,自然算!”
朱常洛断然说道。
大明的兵制,实际上是世兵制,募兵制和征兵制混合的制度,明初以世兵制为主,但是到了万历年间,军户的大量改籍以及战斗力的下降,导致大明开始以募兵制和征兵制为主。
所谓兵役,就是征兵制的延伸,算在徭役的一种,大明有明文规定,凡家中有服兵役者,可免徭役。
老人家点了点头,颤巍巍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份皱巴巴的册子,道。
“好,那请贵人告诉小老儿,我大黄村一村三百二十七户人家,有九十二人跟着大军出去打仗,可这徭役,为何年年还要服?而且一年比一年多,村头大丫头家,男人出去当兵死了,官府说有银两抚恤,可大丫头连一文钱都没见着,反倒是见了上门催讨杂税的衙役,大丫头家的小子,今年刚满十四岁,邻村的刘夫子都夸他是个读书种子,可硬生生被拉去服了徭役,大丫头家里只剩下一个四岁的姑娘,孤儿寡母的,该怎么活下去?”
朱常洛接过册子,翻开一瞧,却见上头歪歪斜斜的写着一个个名字,还有出去当兵的时间。
再看娄敬晔,脸上的汗水蹭蹭的往外冒,想要开口说话,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朱常洛合上册子,转手递给一旁的刘元霖,强压着内心的愤怒,温声开口问道。
“老人家,你方才说,年年都服徭役?那你可记得,这几年你们大黄村一共出了多少徭役?”
“回贵人,方才县尊大人说的那回,我们大黄村的确是没出,可那是因为,我们村里出去的九十二个人里,有三十四个跟着大军去了辽东,至于其他的徭役,我们村一次都没落过,前年出了六十一个人,干了四个月,去年出了七十三个,干了五个月,今年官府要八十一个人,贵人,大黄村合共三百二十七户人家,如今满了二十岁的后生,只有两百出头,官府一下子要走一半,这田里的庄稼可怎么办啊!贵人,您行行好,就是等过了农忙的时候,把田里的庄稼收了再服徭役,行不?”
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耳聪目明,数着指头,对朱常洛一一细数着,苍老的声音,仿若重锤一般击打在他的心上。
深吸了一口气,朱常洛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扶着老人道。
“老人家放心,从今天起,五年内,大黄村不必再服徭役了,要是有人再敢去找你们要徭役,你就上京城去敲登闻鼓,就说是朱常洛叫你去的!”
“朱常洛……”
这是朱常洛从出现以来,第一次透露自己的身份,黄老先生毕竟年纪大了,消息不那么灵通,但是娄敬晔不同,他从一开始就在猜眼前这个锦衣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此刻听他说了名字,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在脑中过了一遍,瞬间变得脸色煞白,失声叫道。
“太……太子殿下?!”
第五百二十章:黄册之案()
泰兴县的问题,远比朱常洛想象的要严重。
大黄村的现象不是个例,而是整个泰兴县的缩影,当堂摘掉了娄敬晔的乌纱帽,安抚完大黄村的村民之后,朱常洛便立刻调来了泰兴县三年以来的黄册和徭役记录。
一查之下,才发现泰兴县的问题压根不在于娄敬晔这个知县压榨百姓,不顾农时,其中存在着更加严重的问题!
伪造黄册!
按照大黄村的那位老人家所说,大黄村合共三百二十七户人家,其中有四十九户是双女户,九十一户是独丁户,按照朝廷制度,这一百五十户人家是免除徭役的。
而除去这一百五十户,还有九十户人家曾经先后有人为国捐躯,战死沙场,这些人家也是免除徭役的。
也就是说,整个大黄村当中,符合征调徭役标准的人家,不足八十户,若是在加上现在还在服役的九十二员兵丁,大黄村所出的徭役数量,本就已经超过了朝廷的规定。
何况朝廷规制,不仅仅是农忙不征徭役,而且徭役虽然年年都征,但是却是轮换制度,具体落到每一个村子里,是三年一征,与民休息。
可事实却是,大黄村不仅担负了远远超出自己应该担负的徭役数量,而且每年都要出徭役。
这种行为,已经不仅仅是压榨百姓了,简直是将百姓当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至于娄敬晔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因就落在朱常洛面前的这本黄册和徭役记录上。
按照老人家所说,大黄村前年有六十一个人服了四个月徭役,去年有七十三人服了五个月徭役,而按照朝廷的规定,百姓服杂役者,通常为短役,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两个月。
大黄村的人服役这么久,实际上,是替了别人的徭役!
这份徭役记录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万历二十七年,刘家村刘善财捐钱十两,免一月徭役,大黄村王狗儿代之。
应当说,这份记录没有问题,朝廷的确有制度,百姓徭役可以用钱让人代服。
但是问题就在于,大黄村的村民并不知道,自己是代替别人服了徭役,而且这位刘家村的刘善财的确交了银两,但是这银两却落到了衙门的口袋里。
而大黄村的村民,则白白替刘善财服了一个月的徭役!
大黄村徭役数量如此之多,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这个原因,有商贾之徒不愿服徭役,便出银两雇人替服徭役,但是这银两却通常落到了衙门手中。
而衙门为了补足徭役数量,自然会强行摊派本不属于村民的徭役。
若说这还仅仅是贪污银两,压榨百姓的话,那么另一个原因,可就更加严重了。
和后世不同的是,中国的历朝历代,包括大明都鼓励生育,只有百姓生出更多的孩子,统治者才会有更多的壮丁,来耕田种地,出军打仗。
甚至于各地人口的增长,也是官员考评的重中之重!
让朱常洛都没有想到的是,这娄敬晔竟然敢伪造黄册,他面前的黄册当中,大黄村有记录在册的村民,达到了五百七十二户,呈现逐年增长的趋势。
但是实际上,随着连年的徭役,大黄村这三年以来的人口数量都在不断下降。
名簿上平白多出了两百多户人家,可不仅仅是在黄册上添上一笔这么简单。
朝廷按照黄册征发徭役,征收税银,黄册上既然有这么多人,娄敬晔就必须交出这么多徭役人数,这才是大黄村必须连年服役的根本原因!
“简直是无法无天!这等蛀虫,竟也能外放一地知县,本宫回京之后,定要找吏部孙尚书问个明白!”
扔下手中的黄册,朱常洛再难掩心中的怒意,冷声说道。
朝廷徭役,各有制度,但是到了这帮贪官污吏的手中,却成了鱼肉百姓的工具,让他如何不气。
倒是一旁的刘元霖苦笑一声,道。
“殿下息怒,此事恐怕也怪不到孙尚书的身上,这也是臣之所以请殿下亲自前来泰兴县察看的原因,积弊已久啊!”
“刘巡抚不必讳言,直说便是!”
听得刘元霖口中的叹息之意,朱常洛正色道。
他虽是微服而来,但是甫一到扬州城,刘元霖不急着跟他介绍案情,反而带他来到了泰兴县,朱常洛心中便隐隐有所猜测。
如今看来,恐怕这伪造黄册之事,刘元霖早已经知晓。
“殿下容禀,臣奉圣命追查郑青山贩卖私盐一案,深查之下,发现其人倒卖私盐的最大销货地,就是在扬州城,于是臣便暗中来到扬州城追查,只是不意竟发现了黄册之事!”
刘元霖这才缓缓道来。
黄册之事是个意外,不错,就是个意外!
刘元霖为了追查私盐一案来到扬州城,这些私盐经过扬州转运到各地,但是仍旧有相当一部分私盐,被销到了扬州本地,而在追查扬州本地私盐的时候,刘元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就是本地私盐的出售数量,远远低于其他人口相当的各地的数量,追查之下才发现,扬州本地的人口数量,看似不少,但是大多是流动商人。
真正的本地户籍之人,远远少于黄册上记载的数量。
而且这不是某一个县的问题,而是整个扬州府,都存在这样的问题。
刘元霖深感此事重大,不敢擅专,便即刻密奏京城,只是不意还没得到回复,就在驿站遭到了刺杀。
“黄册之事并非一日之事,臣追查良久,曾经调阅过十年以内的黄册,并且走访了不少村里,发现伪造黄册的历史,已经有数十年之久,历任知县都是如此做的,只不过娄敬晔做的有些过分罢了!但是终归不过是萧规曹随!”
刘元霖叹了口气,道。
朱常洛顿时眉头紧皱,只是却明白了刘元霖所说积弊已久的意思。
事实上,娄敬晔是不得不伪造!
试想一下,他到任之后,面对的便是一个和现实状况严重不符的黄册,那么他的选择只有三个,一个是向上层告发此事,但是这一条路压根行不通,刘元霖堂堂的浙江巡抚,追查黄册一案,竟能遭到刺杀,可见此事的水有多深,娄敬晔一个小小知县,恐怕还不够被人碾死的。
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慢慢的更改黄册,努力让黄册跟实际情况相符合,但是如此一来,黄册上的变化便是逐年下降,他娄敬晔在吏部的考评当中,怕是要得上一个下等了。
这种拿自己前途去换老百姓好处的官员,恐怕是少之又少,至少,娄敬晔不是!
所以他选择了最后一条路,也是之前几任知县都选择的一条路,萧规曹随,吏部考评四年一次,官员在一地最多连任两届,也就是说,娄敬晔只要保证,在他的任上不出问题,等到考评期满,他自然能够升迁别处,这泰兴县的烂摊子,自有下一任知县去头疼……
但是这样的结果就是,黄册上的数量越来越多,而老百姓在沉重的徭役赋税压抑之下,数量逐年减少,两种矛盾对抗的最终结果,必然是不堪重负的老百姓揭竿而起,将整个王朝和这些官员们一起,埋葬在历史的尘埃当中!
第五百二十一章:扬州知府()
“殿下,扬州知府陆庆之求见!”
孙平急匆匆的进门,开口说道。
朱常洛和刘元霖对视一眼,抬手道。
“叫他进来吧!”
扬州城虽然不比京城,但是也是鱼龙混杂,繁盛无比之地,这消息流通的速度自然不会慢,泰兴县这边闹得这么大,若是陆庆之这个扬州知府还没听说,那就是十足十的蠢货了。
“臣扬州知府陆庆之,参见太子殿下!见过巡抚大人!”
不多时,一名面色儒雅的中年人弯腰走了进来,来人身着四品绯袍,补子上绣云雁,正是扬州府的正印官,扬州城的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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