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闻言作了个揖,隐隐觉着事有蹊跷,便暂时不言语。
“那客人莫怪,我就直说了。”簪花汉子突然冒出一句。
李昂打量他几眼,略一揖手:“没请教?”
“好说,唤我潘大就是。”汉子是那潘老头的长子,也不还礼,一脸欠他稻谷还了糠的模样,报了家门后劈头就是一句:“你这官人好生无理,竟欺负我老父昏聩!”
李昂大概能猜到后头的套路了,只是微微摇头道:“为人子女的,不该这么说父母。”
“不须你教!”潘大一挥手,语气十分不善。“我实话说与你听,这所房我们不打算卖了!”
李昂也不急眼,只笑道:“却是为何?”
“官人你自北而来,该晓得如今多少中原甚至两河的富贵人家都在往南跑。杭州是什么地方?东南第一州!”潘大竖起大拇指往身后一挑,泼皮气质表露无疑。“我这房地段绝佳,前濒湖,后临街,不是吹嘘,便是平时也要五六千贯,何况现在?”
“所以?”李昂仍旧笑眯眯的。
“所以?哼哼。”潘大冷笑起来,摸着两颊络腮胡切齿道:“你既不仁在前,就莫怪我不义在后。这房我要收回,你五十两定金在此,一钱不少!”
李昂看着递到面前的钱袋子,并不伸手,直视着对方沉声道:“当初我与你父约定价钱,交纳定金,且白纸黑字签了文书画了押,还有郭大官人作证。如今你要反悔,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我不认得什么郭大官人!”潘大耍起横来。“你父子若不服,大可去官府投状!但别说我欺负你外乡人,不管是钱塘还是仁和,衙门里都有我弟兄!便是知州相公咱也说得上话!”
。。。
第067章 惹不起()
李昂作了难,他自然不怕去衙门。就不说康允之是浙西帅臣兼本州长官,哪怕在杭州没有一个熟人,就凭他“今科正奏名待策进士”的身份,任何官员都得秉公办理此事。否则,一不小心就是朝廷调查,士林非议。
但问题在于麻烦。
一家人长途跋涉,这正等着落脚入住,如果去见官,哪怕人家给你个面子从速办理,哪怕案子没有任何疑难,但上堂、问讯、传唤、验证这一套弄下来,最快也得两天才出结果。那这两天怎么办?带着那么多行装去住客栈?
潘大见他不言语,自以为得逞,便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们拖家带口的不容易,不是非要与你为难。你们若确实想要这房,倒也有得商量。”
至于怎么商量?加钱呗!
李昂不理他,望着他爹问道:“老人家,这也是你的意思?”
潘老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别过脸去。
“你莫问他,他是老糊涂了!这事须得我作主!”潘大拍着胸脯道。
李昂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想到我得给这厮打个样,遂转过身去请示李柏道:“爹,这事如何处置?”
李柏早就黑了脸,言而无信就罢了,当着外人的面竟也敢如此对待老父,那在家还得了?此等不信不义不孝之人,就该让他知道刑杖的厉害!一念至此,李大官人沉声喝道:“见官!”
“是。”李昂应一声,转头道:“听见了?”
潘大脸色一连几变后定格在凶悍上,钱塘仁和两县都打听去,谁不知道爷爷是涌金门头条好汉?正要犯浑,他父亲却拦着:“见了官能有你的好?”
“你懂个甚?我衙门里有人!不信治了他外乡客!”
“你那些酒肉朋友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说钱就说钱吧!”
李昂一听,心里这个堵啊,原以为这老头是苦情角色,我这还替你不值呢,没想到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成,算我打了眼。
李柏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一时怒从心头起!我说怎么养出这么个腌臜泼才,原来你爷俩是一路货色!
“他娘!”
“哎!怎地?”
“去把锁在匣子的物件拿来。”
“嗯?要哪样?”
孟氏已经计划着等将来儿子开枝散叶,就把正门围墙这块再加盖他几间房,我孙儿们也得有单独的房间才行。
听丈夫呼唤,便一边嘀咕着,一边过来问原由。搞清楚状况以后,一言不发扭头就出去,不多时拿着一件东西回来。
李柏接过递到那父子二人跟前:“识字?”
潘老头不敢伸手去接,他知道那是什么。
潘大横惯了,劈手夺过来就跟掏猪大肠似的在那锦囊里抠,我倒要看看什么稀奇玩意。很快掏出一张带着斜纹花的绫布,抖开一瞧,上面有几行字,最末还有一块印。他识字不多,看了半晌就认出“进士”两个字来。
这玩意叫“官告”,也叫“告身”,是朝廷发给有官之人的身份证明,以各色绫约书写,由“六院”之中的“官告院”发出。
“爹”
“拿来。”
“这是啥”话没说完,潘大就挨了他老子一个耳光,一时打得懵了。心说老东西今天忘吃药了?
刚要发作,却见老头小心翼翼将那块布装回系好,然后连同房屋钥匙一并摊在手心,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呈给对面那老家伙。
“怪小人教子无方,冲撞了官人,万望恕罪。房,立马就交,钱,有空再给。”
潘大听到他自称“小人”,也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吞了口唾沫再不敢聒噪。
李昂真真开了眼,人老成精,不服不行。再看自家老头,显然余怒未消,也不伸手,而是架势十足地问道:“一道够么?要不我再让浑家把我儿子的拿给你看看?”
潘老丈也懵了,你爷俩都是官身?那跟我客气个什么劲?你早亮出身份来,我也不至于惹出这场误会啊!
李柏见他一把年纪了低头哈腰的,终究还是心软,接过官告和钥匙对李昂道:“儿子,去搬行装,明天再说余款和房契的事。”
李昂知道老爹这是要让潘家父子看看什么叫“父慈子孝”,遂恭顺地应了一句,撸起袖子就要出去干活。
还没到门口,就望见康允之的老仆何三伯领着几个公人风风火火的进来。不等他开口,老管事一边作揖一边埋怨:“哎呀,我说小李官人怎么才到?相公都急得不成了!”
李昂还他一礼,笑道:“路上因着一些事耽搁了,等安顿好便去拜见老师。”
“小官人是不知道,半个月前相公就不断派人去沿途驿站打听,最远都到昌化了,就怕误了八月二十三的殿试啊。哦,还有位薛官人,等了好几天,今早刚走。千叮咛万嘱咐,说让李官人到扬州一定要找他。”
李昂点头答应,何管事又瞅见李柏过来,忙迎上去见礼:“大官人一路辛苦,相公说了,等这边安排妥当,今晚请大官人和大娘子过府一叙。”
“呵呵,自该去拜会。只是今晚怕是有些不便,容我与拙荆这两日准备准备,总不能失了礼数。”李柏笑道。
何三伯知道他是想要准备好聘礼上门定亲,也不好再多说,方才进来看到他们行装还在车上,遂回头吩咐几个差役:“还立着作甚?叫你们来看热闹的?”说罢,跟李家父子打声招呼,也去帮忙铺排。
这头忙得热火朝天,那边潘家父子看傻了眼。尤其是潘大,他认得有个差役是在知州衙门跑腿办事的,又听说人家还要去扬州殿试,这才知道惹上了什么人。正心慌时,见老子不断朝自己使着眼色,示意快走。
“爹,这一走,钱可怎么办?”潘大压低声音问道。
“先走,他这样的人家自重身份,不会跟咱一般计较。”潘老头小声回一句,便领着儿子低了头朝外走去,尽量不引人注意。
刚出门,那小官人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明日带上房契,到县衙交税过户。”
潘家父子急忙回头,诺诺连声,又是一通打拱作揖,这才在围观街坊们鄙夷的目光中狼狈而去。
168 直臣()
当天,李家人暂且安顿下来之后,顾不得再详细布置,凑合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去办了房屋过户手续,下午就开始准备礼品去定亲。
按礼制,男女结婚该有六礼,但宋代民间多嫌其繁琐,遂逐步简化。后来官方也认为确有改革婚俗的必要,比如司马光就专门为此著书充作理论基础。
因此,到了北宋中后期,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男女成婚时都通行三礼。即纳采、纳币、亲迎,与之对应的礼金分别是定礼、聘礼、彩礼。这套礼节被一直继承下来,直到李昂前一世时,很多四五线城市以及乡村都还完整保留着。
康允之虽然透过何管事对李柏夫妇言明一切从简,有个意思就行,实不必铺张。但李柏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于公来说,你是正经进士出身,又是地方大员,而我不过是个特奏名出身的闲散小官。但作为儿女亲家,我们是平等的,不能让你看扁。
所以,他和孟氏专程去灵隐寺采买了当时名闻江淮的“香林茶”十六盒,以及具有美好寓意的鲜果、干果、蜜饯若干,再附上礼金一份,请了个媒人体体面面的送到知州衙门。
康允之欣然接受,并以资助女婿赴扬州殿试为名,将礼金如数退还。
至此,李昂和康惜月的婚约便算正式缔结,除非西湖水干,黄妃塔倒,否则不得反悔。
定亲之后,再没有其他事比赴考更重要。李家这边收拾行装,康家那头派出车辆,八月初三一早就送李昂启程赴扬州。
都说丈母娘疼女婿,一顿一只老母鸡,但康惜月的母亲远在鄂州武昌老家,所以康允之这个老丈人就只能代劳了。
他怕女婿此去无人照顾,再加上如今身份也不同,便将到杭州后新买的一个机灵小厮派给他使唤。但李昂虽然穿越过来两年有余,却还暂时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遂婉拒了他的好意,独身一人奔赴扬州。
临行前,康惜月央求着父亲想要亲自送一送,但康允之考虑到李家虽称不上富贵,可凡事都颇为讲究,为免她让公婆看轻,狠狠心拒绝了。
这一头,李昂一路北上,到长江边时由瓜洲渡过江,终于有中秋节当天抵达大宋行都。
扬州,在宋代素有“淮左名都”之称,且稍具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早在隋朝,扬州就已经是名闻天下的大城市。隋亡以后,扬州之富庶繁荣并不因之而衰落,由唐至宋,扬州始终都是两淮翘楚。
但如今亲眼所见,李昂觉得,现在的扬州与其说是大都会,不如说是一座军事堡垒。
城外连营遍野,连驿道上也随时可见飞驰的军马。等进了城,首先看到的不是安逸富足的居民,而是全副武装的士卒。
在寻找住宿的途中,因他背着行装,竟被拦问了五六回。但还好,只要亮出“待策进士”的身份,无论是官是兵,都客客气气,并热情地替他指引。
然而这也并没有什么卵用,官家驻跸扬州,随驾而来的文武官员及其家属数量就不少,且还在持续增加当中。再加上有条件南迁的两河中原百姓,已经把城里能占的地方都占了。
为了应付此次殿试,扬州官府派人清了几家客店出来,且还在馆驿里腾出部分房间以供正奏名进士们住宿。
李昂一家不落跑个遍,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是客满。而且,都说没有一个叫薛徽言的入住。
想来此次诸道类试共取五百余人,再加上他们的随从,对本已人满为患的扬州城是个不小的压力。
眼看着日已西斜,街道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再找不到住处就只能露宿街头。虽然包袱里有一封老丈人写给行朝故交的信,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给人家添麻烦的好。
思前想后,李昂决定去寺庙道观之类的碰碰运气。因为这些地方一般来说空间都比较大,而且悠闲清静,再者方外之人也愿意与人方便。
刚想去问路,就看到一个背着包袱,挂着搭膊的青年急冲冲的往客店里去。看他模样可能也是前来参加殿试的进士,李昂提醒道:“这间已客满。”
那青年闻言停住脚步,朝里张望一眼,还真就不进去看了,打量李昂几眼,揖个手:“这位官人莫非也是前来应策的?”
“正是,寿春李昂,草字荩臣。”
“幸会,吉州胡铨,草字邦衡。”
既报了名字,大家又是同年,李昂便说了自己的打算并邀他同去。胡铨倒也是个爽利人,二话不说就跟着走。
路上,胡铨建议道:“李兄,我早听说扬州有大明寺,昔年欧阳文忠公在此地任职,建‘平山堂’于寺内,莫不如去试试?”
李昂却摇头道:“胡兄远从吉州来,尚且知那大明寺平山堂,更何况旁人?依我之见,只有寻那小庙小观,多施舍些香油钱,看能不能收留你我。”
胡铨听了不以为然,非要去试试。李昂也由得他,两人一路问过去,到那大明寺一看,果然不愧是将近七百年的名刹,山门巍峨,气势不凡。但根本不用进去,人家在外墙上贴了告示,说近来因诸道进士赴行朝之故,寺中和尚们连禅房都腾出来了,再无一间空房。
胡铨看了苦笑一声,致歉道:“悔不听李兄良言,白跑一趟。”
李昂浑不在意,打趣道:“无妨,再不济,城外还有军营。”
“你我好歹也是过省的待策进士,怎能跟那些配军黥卒同居?李兄是玩笑吧?”胡铨立马就炸了。
看他神情认真,李昂知道这是观念认知上的差异,说了也没用,便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又一路寻问,终于在天黑之际于城东北某个旮旯找到城隍小破庙一所。没有和尚,没有道士,只有眼花耳背的老庙祝一人。
胡铨费了半天劲,愣是说不清楚。最后还是李昂连比带划,总算让庙祝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然后便端着油灯把他二人领到东廊一间房前,哆哆嗦嗦取了钥匙打开门,门开之际,胡铨李昂发誓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里头飞出来
168 直臣()
当天,李家人暂且安顿下来之后,顾不得再详细布置,凑合住了一晚。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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