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豪族们赚的还不止是这个钱!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秦汉两代,服役的民夫,并不像后世宋明,是免费的劳动力,还要自带干粮。
事实上,秦汉两代的一般性政府工程,服役民夫都是有钱拿的。
汉律之中就明确规定了:有罪以訾赎及有责(债)于公,以其令日问之,其弗能入其偿,令其日居之,日居八钱,公食,日居六钱。
这条法令的意思就是,假如有人有罪打算拿钱赎罪或者欠了官府的钱,那就要他缴纳,若不能缴纳,就要他去工程的工地做工还债,一天八钱,若吃公家的一天六钱,直到他把欠债还清为止。
这反过来证明了,徭役民夫有钱拿,还可以吃公家的饭食。
且这饭食还是有标准的。
后世出土的无数汉简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等于说,假如你有奴婢,那么可以赚双份的钱。
一边可以拿别人的践更钱,一边还可以从官府拿到奴婢的工钱。
两两相加,利润巨大。
以至于,几乎很少有人能按捺得住自己蓄奴的冲动。
于是,汉代的北方,有一句民谚,几乎人尽皆知:以末致富,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本持之。
自耕农、商贾、地主、贵族、军功武将,人人竞相蓄奴。
蓄奴的好处,不仅仅可以使自己可以免除可能被征去服役,更可以在其他时候,用奴婢去赚钱。
对于精明的汉人来说,蓄奴的好处如此明显,傻子才不蓄奴!
没看到那些史记上记载的大富豪们,太史公形容他们的财富时,都会说一句:富至僮千人!
在秦汉时期,几乎所有的徭役,都可以用奴婢代役,但兵役除外。
特别是那两年的义务兵役,国家不会准许用奴婢代役。
但是……
准许其他男子代役。
这就是汉代史书上常见的‘责庸’。
责庸的条件非常苛刻,其要求代役人与被代役人签订契书,更要求两人的爵位相等、年纪相等。
这也是为何北方郡国的军功贵族家庭能如此兴盛的缘故。
人家是职业军人,可以承接大量的来自南方富庶之地的地主家庭的‘责庸’业务,将这些业务分给自己的乡党、宗族。
使得这些地方的百姓,尚武之风,日益兴盛。
所以,在汉季,想限奴,那跟找死没有区别。
因为你将得罪的,不止是一个阶级,而是全天下!
你动的也不是一个人的蛋糕,而是所有人的蛋糕。
你不死谁死?
但张越却还是有些不忍。
奴婢来源于哪里?
用屁股想都知道,一定是汉室国内的破产农民,无路可走的贫民,流离失所的灾民。
望着眼前的这些在田间劳作的奴婢,他就不由得想起了前不久,郁夷县发生的事情。
那李循的家族,不就是因为想要蓄奴,所以就勾结了郑全等太子家臣,千方百计阻止救灾,只是为了将人民变成他们家的家奴和印钞机!
不止是他,贡禹、王吉等太学生,见着眼前的情况,也都有些低头。
“豪族蓄奴之风,应当遏制啊……”贡禹轻声叹道:“再不制止这股歪风,我恐百年后,天下百姓将深受其害!”
“是啊,董子当年就曾说过: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此社稷之患,国之大害,吾辈士人,当想办法予以更正!”王吉看着这个情况,也有些唏嘘。
当年,董仲舒上书当今,提出《限名民田策》虽然没有直接说要限奴,但大概意思就是这样。
但结果……
当今天子只是部分采纳了董子的建议。
下诏说:贾人有市籍及家属,皆无得名田,敢犯令,没其田!
随后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告缗运动,将天下商贾杀了个遍。
但贵族地主和勋贵的兼并和蓄奴情况,却并未加以制止。
刘进坐在马车上,也听到这些议论,微微低头。
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师们曾经针对天下蓄奴和兼并成风的情况,提出来的意见。
那就是亲亲相隐,搞大宗族,大家族。
只要宗族成员多,那么不仅仅有利于天下的治理,贤人君子也会层出不穷,更重要的是——假如宗族之内有很多成年男丁,那么,百姓就不需要再蓄奴来应役了。
简直就是一箭N雕啊。
以前,他自然是老师们说什么就信什么。
但现在,却不敢这么想了。
但,老师们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啊。
想了想,刘进就掀开车帘,对前方的张越道:“张侍中,请来一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 考察(2)()
张越策马,来到刘进的跟前,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张侍中可有法子抑制蓄奴?”刘进轻声问道。
作为一个从小接受了正统儒家教育的皇孙,刘进内心充满了仁恕之念。
以前,他深宫之中,见不到百姓疾苦,自然也感受不到什么严重性和迫切性,最多在听说了地方上蓄奴成风的情况时,蹉跎叹息几声,洒点廉价的泪水。
但现在,情况却直观的出现在他眼前。
奴婢们戴着镣铐与项圈,如同猪狗一般被人强制奴役和剥削。
孟子说: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连对畜生都如此,更何况是人?
眼前的田地里的奴婢的惨状,深深的触痛了大汉皇长孙脆弱而敏感的内心,让他的同情心、怜悯心,一发不可收拾的泛滥起来。
他甚至有股冲动,要在未来的新丰,解放奴婢!
哪怕,阻力与困难再多!
“殿下想要抑制蓄奴?”张越闻言,恭身说道:“殿下仁德,臣为天下贺!只是……未知殿下,想要做哪个程度?”张越微微抬头看着刘进问道。
“最好,彻底废奴!”刘进望着张越道:“至少,也要限制蓄奴……”
“譬如,每户人家,最多只能有几个奴婢,由国家立法,做出规定!”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对于这位皇长孙的仁恕有了更多认知,但他还是忍不住泼了冷水,道:“若如此,臣以为天下皆反就在眼前……”
想要汉人不蓄奴?就好比后世让资本家不剥削一样,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不说别人,就是张越家里,自己的嫂嫂,恐怕现在也在寻思着去那里买点奴婢回来养着了。
汉人蓄奴,不止是传统,是习惯,更是一种本能。
有钱了,富贵了,就蓄奴。
蓄奴不止可以增长财富,还能稳固家世。
几乎无人能抑制自己的蓄奴冲动。
哪怕当年董仲舒极力发对蓄奴和兼并,但他的弟子们,却都有蓄奴……
刘进听着,心头一暗,有些发凉,喃喃的道:“那便只能用宗族之法,建大宗族以止之了!”
这其实,也是宣帝即位后,扶持谷梁学派的本意。
用宗族来压制百姓的蓄奴意愿。
但事实证明,这真是一个天真的想法。
大家族就不蓄奴了吗?
东汉的门阀世家们,哈哈大笑。
西汉时期,哪怕是顶级的贵族豪强,撑死了也就蓄奴两千左右。
类似平阳侯家族这样的超级列侯,最鼎盛时期,也不过有着一千多家奴而已。
但在东汉的超级门阀,其部曲动辄就是几万几万。
但,张越现在并没有实锤来证明这一点。
所以,他只能想办法,曲线救国。
“殿下,您的这个想法,臣以为恐怕也是无济于事,甚至只会让事情更糟糕……”张越低头道:“殿下可知,太宗与先帝除肉刑后发生了什么?”
“当年,有肉刑之时,百姓犯法,最多不过刺面割耳斩趾,然而自肉刑废弃后,地方官便以鞭笞百姓为乐,动辄五十鞭,一百笞,受刑百姓非死既残……”
“太宗与先帝,本意以仁德泽民,却反而让百姓境遇更糟!”
当然,这个话,张越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公开说的。
除肉刑和太宗皇帝和先帝的政绩,是功德,哪怕弊端再多,也没有大臣敢公然议论。
但私底下就无所谓了。
对于这个事情的议论,也不止张越一人。
事实上,连汉家的历任廷尉卿都曾经召集过幕僚商议此事。
只是,每一个人都投鼠忌器,不敢对先帝与太宗皇帝的‘圣德’否定一字半语。
刘进自然也知道这个情况,在这些天,他与贡禹等人整理新丰文牍时,就经常发现,很多百姓,不过犯下小罪,就被打死打残。
以至于,百姓从此不敢轻易去官衙上告。
地方官因此乐得清闲。
“且,殿下难道真以为大宗族就不蓄奴了?恐怕未必!”张越直接道:“以臣之见,恐怕大宗族蓄奴的意愿会更强烈!”
“因为他们人多,需要服役的丁口也多……”
刘进一听楞了。
他以前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茬,听张越一说,他终于醒悟过来。
宗族越大,人口越多,服役丁口也越多。
这只会增强人民,更加强烈的蓄奴意愿,而不是相反!
“那就只能坐视天下生民沦为他人奴婢,与猪狗为伍吗?”刘进看着自己前方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的奴婢们,这些人里,有的甚至还是孩子,年纪最多十二三岁而已。
“不然!”张越轻声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如同魔鬼一般狞笑:“关键在于,殿下是要做诸夏的君子还是夷狄的君子……”
“诸夏的君子如何?夷狄的君子又如何?”刘进问道。
“诸夏之君子,乃夺夷狄之丁口,以惠诸夏之生民……”张越低头道:“如当初,赵老将军伐西域楼兰、姑师之国,掳其人民,充为官奴婢,得其妻女,以分军士……”
“强弩将军李息,当年率军平定羌人叛乱,尽没羌奴数万,充为戍田之奴,天水郡百姓至今受益……”
“臣闻,西域有三十六国,更有远方康居、大夏、身毒之属,有百姓以千万计,若王师伐之,得其民,获其地,奴役之,以其人民充为中国之奴……则中国百姓为奴婢者将日少……”
“殿下届时,再行算缗之限,对于任何以汉人为奴者,课以重税,则天下人民皆以夷狄为奴,而释中国奴婢……”
“如此,天下生民,无论贵贱,皆感念殿下恩德,民心归附而天下治矣……”
听着张越杀气腾腾的话,刘进不得不为之一楞。
“张侍中对于夷狄也太过严苛了些吧……”刘进叹道:“如此手段,夷狄诸国,恐怕未必服心,其必作乱啊……”
“他们敢乱,臣就敢杀!”
“一人造反,株连全村!一村反,则屠一乡,一乡反,屠一县,终究可以服其民……”
“况且,臣觉得,未必需要如此,届时,可以在远方之国,扶持两国,相互征战,一国势弱则助之,一国势强则削之……”
“如那身毒之属,其国数百,人口数千万之多,如此操作,自然其彼此相互攻伐,而我汉家坐收渔翁之利!”
这正是后世日不落帝国的成名绝招!
大英帝国仗此绝技,让整个欧陆,永不安宁。
要不是后来米帝崛起,大英帝国靠着这一招就能让自己永远当欧陆的大佬。
即便如此,牛牛虽然衰落,但也依旧靠着这一招,在欧陆充当永远的搅屎棍,让欧洲永远无法团结。
而欧洲不能团结,得利的当然就是牛牛喽!
“那夷狄之君如何?”刘进问道。
“夷狄之君?”张越冷笑着道:“自当禁锢中国思想,废人民持械之权,而假‘平等’之名,与夷狄诸族以特权,以小族而临大国,用外制内,奴中国之人民,结万国之欢心……”
“简而意之,就是割诸夏以肥夷狄,用中国以养万国……”
“够了!”刘进听到这里,就愤怒的举起手来,制止了张越继续说下去。
“臣死罪!”张越连忙拜道。
但心里面却乐开了花。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张越已经摸清楚这位帝国皇长孙的性格。
他虽然仁恕,但却不是傻白甜。
又经过张越这么多天的暗示、鼓吹,早已经渐渐有了诸夏民族主义者的倾向。
换而言之,他根本不可能去选所谓的‘夷狄之君’的道路。
“孤失态了……”刘进也反应过来,扶起张越,看着他道:“孤知道,侍中乃是故意激将于孤……”
刘进又不傻,他当然明白,张越这玩的是逼他二选一的手段。
但是……
假如要他在奴役夷狄和奴役诸夏之间做选择。
他当然是会选择奴役夷狄了!
只是,这终究有悖他长久以来受到的教育和三观。
张越看着,却是知道,他终究有一天,将不得不走上那条道路。
因为,很快他就会发现,除了对外扩张,殖民域外,开拓和奴役异族之外,他这位长孙将别无选择!
因为,接下来,他将会看到一个真实的汉室,一个真正的基层。
就听着刘进说道:“或许,有一天,孤会如侍中之愿,成为那样的君王……”
他忽然背过身去,悠悠说道:“但那真的就是侍中之愿吗?”
“孤变成一个类似皇祖父那样的君王……”
“无情无义,冷酷冷血,只为国家社稷,只有天下万民,而无亲朋……”
张越闻言,笑着道:“殿下不会的……”
刘进转过身来,盯着张越,问道:“为何?”
“因为,臣觉得殿下不会……”张越轻声笑道:“殿下仁恕,待臣下如家人,纵然有一天,殿下会变,但臣相信,殿下也不会改变本性……”
“所以,臣知道,臣得当殿下的那把刀啊!”
“为殿下去铲除和剪除那些夷狄乱臣,去征服那些域外之国……”
“为殿下实现那个‘继往圣之绝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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