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从漠南甚至漠北传回长安的一封封奏疏,一个个报告。
更有着当初,三世说的对问,民间、舆论以及天下人对此事的关注和议论、追捧及至现在形成的滚滚大势。
作为一个君王,这位天子自然是合格,甚至可以说是优秀、杰出的。
对于时局以及形势的变化,他的敏锐度,在这个时代完全可以用出类拔萃来形容。
否则,历史上的轮台罪己,便不会出现。
一个连自身错误,都能勇于承认,并且向天下认错、忏悔的君王。
在封建时代,是极为稀少的。
如今的他,自也察觉到了舆论、人心的变化与发展。
都不需要去看其他地方,只需要随便派些宫里人,去长安城里看看,打探一下就知道。
从六月至今,这长安城二三十万的居民,讨论最多、议论最多和关注最高的是什么?
毋庸置疑,只有一个小康。
而学术界,无分古文、今文,甚至儒法黄老墨,所有人关注和聚焦的都是太平世。
天下大同成为了本年度舆论和文人提到最多的词语。
无论是文人的诗赋,还是学者的文章。
几乎没有人不将这个事情列入自己的清单的。
特别是当漠北大捷的消息传到长安,当汉军再次封狼居胥山的讯息传到关中。
整个世界,就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彻底的沸腾起来。
人心、民望甚至整个统治阶级,包括这朝堂上的两千石、九卿、列侯,都在期盼着,都在渴望着那从孔子以来,自春秋开始,礼崩乐坏,圣王之迹熄的世界,重新走入有圣王临朝,贤臣治世,刑措不用,画衣服而民不犯的崭新世界。
那三王之后的新王时代!
于是,如何选择,自不用说。
明智的君王,从不会逆大势而行。
何况,这天下大势与民心人望,都是在为汉家为刘氏统治的合法性与合理***。
旁的不说,三世说发表后,特别是新丰宿麦亩产大爆后,这天下的学者、文人,以及他们可以影响的地主贵族豪强们,便都已经彻底的倒向了刘氏汉家。
即使是素来与长安不对头的齐鲁吴楚地区的缓则们,现在也都乖乖的低下头来,成为了刘氏的忠臣孝子。
太子刘据在会稽围湖时,地方豪强地主,还有些懒惰甚至抵触。
要靠军队和官府的威权下场弹压、催促,才能推进工程进度。
但,到了如今,引淮入汴工程一开始,便得到了整个徐州和河南郡、河内郡甚至河东郡的士民官吏的鼎力支持。
工程进展速度非常快。
这就是人心的力量!
亦是大势所趋的可怕所在!
这让这位陛下在感到欣慰和开怀之余,却不得不考虑,如何有效引导这力量为己所用。
没有人会喜欢不受控制的力量。
哪怕这力量能给自己带来好处。
特别是君王!
所以,天子向前微微一步,看着群臣,握着手里的斩白蛇剑,朗声道:“朕闻有士人议论说:夏之政忠,忠之弊,小人以野;故殷商承之以敬,敬之弊,小人以鬼;故周救之以文,文之弊,小人以薄,欲救薄,莫若以忠,此天之道循环往复也……”
群臣听着,都是低下了头。
五德终始说,是汉代流行最广的理论。
基本上这个理论甚至已经推广到了连乡下不识字,一辈子都没有出过村亭的农妇也知道,甚至懂得其意思。
但,这对统治者,特别是君王来说,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五德终始,等于是说,汉之德迟早将衰,而汉之政迟早要亡。
而且,会亡的很快。
只要有新王顺应天意,振臂一呼,这刘氏社稷,顷刻就要轰然倒塌。
汉家帝陵将沦为如周天子陵一样,孤零零的矗立在地平线上,任由盗墓贼玷污、亵渎、窃取、破坏的宝库。
这是刘氏天子的噩梦!
但偏偏,一直以来没有可靠的理论和学说来抗衡。
甚至,刘氏天子在舆论界和学术界里,一直是反面角色。
乡野之间的儒家学者里,不知道隐藏了多少缓则。
特别是齐鲁吴楚的儒生,简直恨不得新王马上出世,干翻长安,再建社稷。
面对这些缓则,长安朝堂实际可以用的手段,其实不多。
因为那些文人狡猾的很,只是暗搓搓的散布相关言论,或者借古讽今,拿着项羽、秦始皇的幌子,讽刺着当政君王和大臣。
更要命的是,这些言论与舆论,甚至连刘氏的宗室甚至诸侯王、太子、太孙都被影响过。
而且,还有很多铁憨憨真的信了……
这对于这位习惯了控制和掌握的君王而言,真的是比吃了翔还要难受!
如今,终于被他找到了破局之路。
一条建立起刘氏汉家万世一系的道路的理论!
提着手中的高帝斩白蛇剑,天子猛然瞪眼,提高了声调,道:“此等言论,在朕看来,简直迂腐至今!”
“三代之治,固然兴盛,然而何及五帝之政?”
“治政之道,更不是独独三代……”
“且,三代不同法,五帝不相复礼,尽以前人之道,则后世不能救也!”
“若依循前人之道,可以兴复,则尧何必命舜曰: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况吾汉家尧后,本当推行尧帝之政,兴盛先王之道,以教化四海元元,泽及鸟兽,润及山川!”
听着天子这一连串的疑问句。
朝臣们便是傻子,也都知道该表态了。
于是,丞相刘屈,便率着群臣上前顿首拜道:“陛下教诲,字字珠玑,臣等诚惶诚恐,谨受教,伏唯陛下能决阴阳,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而马屁精们,则立刻就位。
太仆上官桀首先出列,顿首拜道:“臣太仆桀,昧死顿首再拜皇帝陛下:臣闻陛下教诲,如梦初醒,陛下圣言可谓切中要害,鞭辟入里,汉家尧后,陛下受天命而临于天下万国君王之上,主宰四海元元,臣窃以为,民间愚民,乡间愚妇所谓:夏忠、殷敬、周文往返循环之说,不足以用之于汉家,更不足以用之于当世……”
“此等愚昧腐朽之论,实在不值一驳,臣窃以为,陛下之圣论,宜当著之于竹帛,告于天下,使天下皆知……”
桑弘羊急速跟进,拜道:“太仆所言,臣附议,臣窃以为,陛下圣论,宜如太仆所议,明告天下,咸使黎庶皆知……”
于是,守少府公孙遗、光禄勋韩说、太常卿戴仁以及尚书令张安世、奉车都尉霍光、驸马都尉金日等纷纷跟进。
太孙刘进和张越也紧随其后。
于是,满朝文武迅速醒悟,纷纷上前拜道:“臣等附议……”
甚至有戏精,流着眼泪,哭着说道:“陛下教诲,臣闻之如饮甘露……”
这些都是常规操作。
汉家朝堂上,基本只要天子发话了,只要不是牵扯太过复杂、严重的事情,朝臣们就只有拍马逢迎和阿谀奉承这一条路可以走。
更何况此事还涉及了汉室法统以及社稷大政方向这样敏感的事情。
恐怕便是冯唐在朝,东方朔复生,也只能口呼万岁的选择。
天子听着群臣的符合与阿谀,他满意的点点头,接着道:“朕对这些问题曾冥思苦想了许多日子……”
“及至侍中建文君张子重,进朕《三世论》,朕才终于明悟了祖宗与上苍交托与朕及刘氏子孙的天命……”
于是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张越身上。
无论好的坏的,喜欢的讨厌的,崇拜的畏惧的害怕的。
数百名九卿列侯两千石的眼神,就像聚光灯一般,直勾勾的瞄准了张越,让他都感觉有些不寒而栗。
不过,这对现在的张越来说,只是小事情。
经过了汉匈战场的考验,如今的他,便是单枪匹马,直面千军万马,也能不堕气势,不输阵仗。
他执笏起身,向前一步,拜道:“臣惶恐,臣微薄之语,浅薄之说,能为陛下赏识,此臣之幸也!”
“卿谦虚了……”天子看着张越微微点头,心里面更是满意无比!
怎么看都觉得舒服!
他看张越的眼神,就像看子侄一般,充满了溺爱。
没办法,对他而言,张越几乎是最值得信任和亲近的大臣。
这种信任与亲近,不止是行为和政绩、战功堆磊起来的。
更因为,张越是他亲自发现、提拔甚至是培养起来的臣子。
这种养成的感觉带来的亲近感和亲密感,是非常强大的!
特别是当张越不断的给他带来惊喜,这种亲近与信任之情便不断累加。
而且,不是加法,而是乘法。
错非是张越太年轻,而且,刚刚班师回朝,很多事情都没有厘清和搞定。
天子已经恨不得立刻宣布召回李广利,让这个年轻的爱将去河西主持大局。
即使如此,他脸上的神色与眼中的宠溺,已然是掩饰不住的流露在脸上。
于是,整个宣室殿中,数百名大臣贵族,众目睽睽之下,素来以严肃和冷酷著称的天子,和邻家老伯父一样,慈祥的笑了起来。
而这一笑,让柠檬脱销……
纵然是很多张越的朋友,此刻也难以把持。
至于其他人?
内心的ph值,已然全面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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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二节 争权夺利(3)()
天子并未理会群臣的反应。
大臣们酸或者不酸,对他来说有什么问题呢?
作为帝王,他很少在乎臣下的感受。
握着手中宝剑,天子向前一步,道:“朕……一直在想,黄帝、颛顼、尧舜禹……历代先王,究竟是以何治天下,而臻于极致,以致刑措不用,黎庶安康,天下太平,四海无兵戈,有远方之国来朝,有万里之外之夷狄来献?”
“仁义?德治?礼仪?”
他微微抬头,道:“这些固然重要,然则……高皇帝、太宗皇帝、先帝等历代先帝难道没有修仁义,用德治,建礼仪?”
“朕亦孜孜以求,臻于此道,缘何凤凰不来,河不出图,洛不出书?”
“及至张子重献三世之论,而新丰出多穗之嘉禾,亩产七石,朕终于明悟……”
“仁义、德治、礼仪,此皆先王之政之毛也……”
“其所依附者……”天子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于一个‘富’字!”
“国富,方能兵强马壮,才能令天下臣服,使四海安宁!”
“民富,方能仓禀足,然后知礼仪……”
“故孔子之适卫,语子弟曰:富之!”
“故礼曰:国无九年之畜,曰不足;无六年之畜,曰急;无三年之畜,曰国非其国也!”
“故尧帝命舜曰: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是故,朕方能乘太宗、先帝之积,而鞭笞匈奴,一统四海,临于天下万国君王之上!”
“所谓小康之世,所谓太平之世,依朕之见,也不过是一个富字而已……”
“小康谓之小富,民可温饱,稍有积蓄,国可充实,稍有余力……”
“而太平谓之大富,民之富庶,小户犹藏万家粟,家家皆有余钱,餐餐能食鱼肉,人人皆能受仁义礼智信之教,知君臣父子之序,于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国之富庶,更是无可想象,有无量量黄金,蓄无尽之财帛麦粟……无论水旱汤蝗,地动山摇之灾,皆能救民于水火之间……”
“及至此时,凤鸟当朝,河出图,洛出书,汉之治,臻于极盛,永永无穷,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皆得太平安康!”
“故朕知,汉之天命,朕之天命,乃在富国富民而已!”
说完这些,天子便看向他的大臣们,他微微抬起头,显得信心十足。
这些话是他深思熟虑良久,并且和许多人沟通后才讲出来的。
事实上,这些话在当代属于人人皆知,但没有人敢讲出来的实话!
就像一个灰色的童话,傻子都知道,什么礼仪、仁义、道德,都是假大空的玩意。
从民间到官场到高层,人人都在忙着富贵。
但却从未有人讲出来。
尤其是帝王开口讲出来!
不是大家都想装傻充愣,实在是讲出来要冒的风险和承受的代价太大了!
两百多年前,法家靠着一手‘富国强兵’,打遍天下无敌手。
最终,终结了延绵数百年的乱世,重新一统天下,并建立了以郡县制和中央集权为特点的新世界。
然而,其崩溃的速度,同样快的惊人!
秦人奋七世之余烈所塑造的帝国,在秦始皇去世后就迅速土崩瓦解。
便连其大本营的老秦人,也在乱世之中,选择了唾弃秦庭。
秦的教训是如此深刻!
以至于统治阶级,已经不敢再触碰相关话题了。
连富国强兵都不敢喊了,只好换上一些虚无缥缈的纯粹是过嘴瘾的理论来麻痹人民。
但……
经过百年的发展和经营,这些东西,已经不那么好用了。
什么孝悌、仁义、道德,终究抵不过空空如也的肚子与饥肠辘辘的人民的愤怒。
农民起义与反抗,在东南郡国,蔚然成灾,甚至蔓延到北方。
若是从前,无论是天子还是群臣,都拿不出办法来应对这样的局面。
也无法给出什么解释。
只能是强力镇压!
但人人皆知,镇压只能治标,而无法治本。
民众若到了真的活不下去的时候,陈胜吴广便会揭竿而起,将整个国家都拖入地狱!
就在这时,新丰亩产七石石破天惊!
这一亩产数字,直接将天下平均亩产的最高纪录,番了两三倍!
配合上三世论,简直是如烈火烹油,迅速席卷天下。
从舆论界、朝堂,直接下沉到乡村亭里,市井闾里。
成为了天下人的期望与希望。
也给了当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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