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根本就不像一个封建社会执掌大权的重臣,所谓的奸佞。
反倒是像后世西方议会政治中,那些回答质疑与质询的议员先生们。
而且与议员先生们不同,桑弘羊在盐铁会议上,没有回避任何质疑,也没有掩盖任何问题。
这样的人,居然能被黑成奸佞,比赵高李斯还恐怖的坏蛋?
只能说……
这个世界啊,嘴巴长在别人身上。
第一百零二章 桑弘羊(1)()
大司农,秦称治粟内史,汉因之,先帝后元年更为大农,今上太初元年更为大司农。
自秦以来国家经济就由司农与少府共同掌管。
两者的职责和权力,也分的很清楚。
大司农主管天下钱谷,供给国家日常开销,而少府则握山泽盐池之税,服务皇室,主持宫室、陵园工程的修建,顺便兼职武器制造。
而如今的汉大司农衙门,更是一个庞大到让你窒息的恐怖官僚机构。
它的能量,也超乎你的想象。
张越回溯的史料就告诉他。
就是这个可怕的机构,在支持和支撑着大汉帝国的战争机器的运转。
尤其是桑弘羊主持大司农后,这个机构就承担了几乎大部分的战争经费的供给。
汉书《食货志》之中就记载: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中国缮道馈粮,远者三千里,近者千余里,皆仰给大司农。
还说:汉连出兵三岁……费皆仰大农,大农以均输盐铁之赋助之……
昭帝时期的丞相张敞曾经上书昭帝说:昔者先帝征四夷,兵行三十余年,百姓犹不加赋而军用足。
虽然没有直接说,都是桑弘羊的功劳。
但却也差不多等于承认桑弘羊和他的大司农系统的功绩。
而当今天子更是天下闻名的散财童子。
壮年之时,他东封泰山,北巡长城,勒兵十余万。
一路上,到处撒钱。
不仅仅免除所过郡县百姓当年的赋税,还大手大脚的赏赐地方百姓和官吏。
仅仅是在元封元年,封禅泰山的路上,他就赏赐总计一百万匹布帛和数万万的五铢钱出去。
而这些开支,统统是大司农掏钱买单。
那么问题来了。
大司农衙门是怎么在不加田税情况下,做到满足国家军费开支和皇帝到处撒钱的?(汉代的田税和口赋是分开的,前者归大司农,后者属于少府收入,而少府的钱就是皇帝的私房钱要拿去修宫室、帝陵的,基本上有进无出……)
答案是宰肥羊!
文景以来,由于执政的黄老学派政治家奉行清静无为的理念,主张小政府大社会,愿意给人民自由决定和自由发挥的空间。
于是,天下工商业和手工业者迅速的兴盛和发展起来。
訾产累计数万万的巨贾,几乎每一个郡都有那么几个。
豪富的商贾们,如卓王孙、程郑婴,倾一地之人力,聚天下之财富,富比王侯。
也有势力庞大的高利贷商人,横行于天下,驱使成千上万的狗腿子,到处放贷收账。
但这些渣渣,却不肯交税,想尽办法,偷税漏税。
文景之时,国家懒得管他们。
任由他们逍遥快活。
但,等到了今上即位,发动对匈奴的战争后,情况就变了。
执政者从压根就不关心百姓在家里面干什么(只要他们不犯法就好了)的黄老学派,变成了商贾的死敌,儒家和法家。
于是,一道告缗令之下,亡魂无数。
大量的手工业者和富商豪强,瞬间灰飞烟灭。
他们的财产、土地、生产资料,统统充公。
钱粮充入国库,房屋土地,假与贫民。
社会矛盾瞬间大大减少,国家收入猛增。
虽然主持告缗的杨可如今已死,但,在当时负责分配抄没土地,假民公田的,正是如今的治粟内史桑弘羊。
至今,桑弘羊统领的大司农衙门,依然在执行着‘假民公田’的政策。
大司农衙门的名册里,也保留着数以百万亩的公田。
此刻,张越就站在这大司农官邸的门口,抬头望着眼前的官衙,有些诧异。
在他想来,这大司农衙门手握天下财帛,掌握国家经济命脉。
不说衙门金碧辉煌,至少也得修的漂漂亮亮的吧。
但结果……
眼前的这个官邸,却显得有些破旧。
虽然看上去很大,门口卫兵也多,但,衙门的围墙和大门,恐怕还比不上关中一个普通县衙的恢弘。
刘进也是傻了眼。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就是大司农衙门?”他问着左右。
“殿下,此地就是大司农衙门!”左右都答道。
刘进瞬间就沉下了脸。
长安九卿官邸,他去过好几个。
最奢华的当属在未央宫之中的少府衙门,那气势简直就是在脑门上写了一个字:壕。
哪怕是九卿有司之中,职权和资源最少的大鸿胪衙门,也是朱门红墙,阁楼水榭连绵。
大鸿胪甚至给自己和官衙的僚属们,专门耗资修了一个类似未央宫的凌室一样的地窖,专门存储冰块,以供盛夏消暑之用。
但,现在他却发现,掌握了国家财富,被无数人抨击为‘奸佞贼子’‘祸乱国家’‘罪恶滔天’的大司农衙门,却俭朴的不像话。
“桑内史生平最服平津献候……”有人小声的道:“所以,自任官以来,例行节俭……臣曾听闻,桑内史和其家人的衣物,都是桑夫人带着下仆养蚕抽丝纺织而得的……”
“那你以前为何不与孤说……”刘进忽然转身盯着那个人。
对方闻言,手脚战栗,拜道:“臣死罪!”
刘进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无力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个事情不能怪此人,此人只是一个小角色,一个小喽啰。
“起来吧……”他挥挥手,然后看向张越,道:“张侍中,我们一起去见一见桑内史吧!”
“诺!”张越拱手拜道:“愿从君命!”
…………………………………………………………
大司农官衙之内,桑弘羊正在伏案处理一批公文。
他是一个典型的工作狂。
曾经连续整整一年,放弃休沐日,选择办公。
正是这种疯狂的工作状态和超强的工作能力,使得他从元狩三年起,无论朝野政局如何变化,国家局势如何变幻。
这大司农衙门,就是他的一言堂。
哪怕是去年,因为他的侄子桑胜打着他的旗号在外面与卫氏的子弟勾结,作奸犯科,甚至谋杀他人之事暴露后。
天子虽然免了他的大司农职位,降级为治粟都尉。
但,却没有任命新的大司农。
换而言之,他虽然贬职,但地位和权力照旧。
其实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以至于,世人称呼他都不称桑都尉,而是称为桑内史。
其官职治粟都尉,更是直接被人称为‘治粟内史’。
桑弘羊正思考着如何处理面前的这些公文时,忽然他的一个亲信家臣轻轻走到他身边,道:“主公,皇长孙与侍中张子重在官邸门口请见!”
桑弘羊闻言,先是一楞,然后就跟一个要去相亲的少年一般,激动的跳了起来:“快通知官衙各署,与我出迎!”
皇长孙啊!
这可是皇长孙!
桑弘羊做梦都想要见一面,与之交谈的对象。
可惜,一直不能如愿。
如今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
太好了!
桑弘羊有一肚子话想与对方说。
大司农衙门的工作以及盐铁系统的事情,他都需要好好的向国家未来的至尊交个底。
因为……
大司农和盐铁转卖、平准均输系统决不能变动。
一动就要出大问题!
作为国家的钱袋子,桑弘羊太清楚,如今的汉室究竟有多么依赖盐铁收入和平准均输的商税。
没有这些收入,光靠田税。
汉室连俸禄都可能发不出去!
可惜的是,太子和皇长孙,一直被谷梁学派包围。
他想尽办法,也不能接触,更别提找个机会,好好谈谈心了。
如今,皇长孙却亲自上门?
这是天赐良机!
至于那个什么侍中?
或许比较重要……
但比起皇长孙来,无疑就是路人甲乙丙丁,被桑弘羊直接过滤掉了。
第一百零三章 桑弘羊(2)()
桑弘羊急急忙忙,带着官衙各署的正副手,走出官邸大门,来到在门口的张越一行面前,对着刘进就拜道:“臣治粟都尉桑弘羊,率大司农上下官佐,恭迎殿下……”
刘进连忙上前,扶起桑弘羊,道:“桑都尉请起,诸卿请起……”
张越则借着这个机会,打量起自己眼前的这个历史名人。
桑弘羊大约差不多六十余岁,面色红润,脸型微胖,错非是须发皆已发白,恐怕张越根本想不到他已经六十好几了。
作为执掌汉室财政大权,统筹规划天下经济格局的大臣。
数十年来,他一直身居高位。
这让他不由自主的培养起了一股子淡淡的威势。
但此刻,在刘进面前,他却特意收敛身上的一切威势与权威,仿佛一个邻家老翁一样和善。
这让张越心里面,有了些底气。
“桑弘羊可以争取!”他在心里暗暗的想着。
虽然不知道,天子的想法和意图究竟是什么?
但毋庸置疑的,他的小命与前途,现在已经跟刘进捆绑在一起了。
换言之,也基本上与太子据的沉浮捆绑在了一起。
若巫蛊之祸依旧爆发,太子据gg。
作为其长子,刘进的下场恐怕也好不到那里去。
撑死了也就是一个临江哀王的结局。
而临江哀王当年的辅佐大臣们,除了窦婴因为姓窦外,其他人可都是被彻底打落尘埃。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必须尽一切可能,为刘进争取和团结朝中大臣。
尤其是像桑弘羊这样的手握重权,举足轻重的大臣。
张越也无法想象,汉室离开了桑弘羊的大司农系统后,还怎么正常运转。
这样想着,张越就适时上前,对着桑弘羊和他身后的数十位大司农官吏拜道:“晚辈末学后进张子重拜见桑公及诸位明公!”
桑弘羊这才抬头,看了张越一眼,拱手答礼:“张侍中客气了……”
然后,他想起了一件事情,对张越问道:“吾听说张侍中有珠算之法,能决数术之算?”
这是他偶然听自己的家人谈起的事情,说是这位新进的侍中,颇通算术,发明了珠算之法,效率远胜算筹。
连许商的儿子许恢,都甘拜下风。
许商这个人,哪怕桑弘羊也是久仰大名了。
他的著作《许商算经》,桑弘羊也拜读过,确实很精妙。
这张子重能败许商的儿子,那么数学之道的造诣应该不错了。
这样想着,桑弘羊就对张越高看了几眼。
张越听了,笑道:“不敢瞒桑都尉,晚辈此来,就特地准备了珠算口诀,以献都尉一观,若都尉不弃,愿给大司农诸官,以助大司农诸官经略财帛……”
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一份布帛,呈递给桑弘羊。
桑弘羊接过来,收入怀里,笑着道:“张侍中有心了……”
这些年来,确实有很多晚辈后世,曾经在他面前敬献自己的文章、策论。
但年轻人嘛,能写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十之八九,都只是抄袭他人之说,或者旧瓶装新酒。
但,他还是决定抽个时间,好好看一看张越所献的所谓珠算之法。
毕竟,这是一种新的算术之法。
万一有用呢?
那就赚大了!
大司农衙门,每年有一半以上的人力物力,是花费在计算和整理数据上面的。
南至交趾,北到朔方、轮台,西至滇僰。
帝国辽阔的疆土,每时每刻都需要进行物资的调配,资源的分配。
天下郡国,数十上百万的无地贫民,亟需等待大司农的授田。
数万乃至于数十万的刑徒、赘婿,需要从各地押送至轮台、酒泉以及九原戍边屯垦。
如此复杂而繁琐的事务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数学进步,也足以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
作为贾谊贾长沙和北平候张苍的脑残粉,桑弘羊在十三岁那年,就已经深信一个真理——这个世界上没有数学无法解决的事情。
假如有,那一定是数学水平不过关。
在桑弘羊的引领下,张越与刘进,走进大司农官邸内。
一进大门,张越立刻就观察到了,整个大司农衙门内,人来人往,异常的繁忙。
而这些官吏之中,大部分人都是戴着皂巾而非进贤冠。
这说明,他们不是儒生。
“据说大司农衙门上下官吏,主要任用商贾子弟、匠人之后为吏,其次则是从地方选拔能吏……”张越在心里想着:“难怪儒生们要对桑弘羊喊打喊杀了……”
大约在儒生们眼中,桑弘羊就是天字第一号异端了。
但汉家的大司农衙门,早在桑弘羊之前,就已经是商贾为政了。
开启了盐铁官营政策的孔仅,就是大商人。
跟着桑弘羊一路前行,来到了大司农官邸的正厅。
“长孙殿下请上座……”桑弘羊首先恭敬的将刘进请到主座,然后又对张越道:“侍中请……”将之请到侧坐。
然后自己才坐到刘进的下首,挥挥手,吩咐道:“诸官都坐吧……”
哗啦啦,数十名大司农的各级官吏,这才纷纷按次序坐下来。
“殿下今日屈尊降贵,来臣的官邸,未知有何吩咐?”桑弘羊轻声问道:“若有差遣,臣自当效死!”
刘进听了看,看向张越,道:“孤此来,乃是与张侍中一起来向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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