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的齐晋,都玩过贵族共和,虚君政治。
秦国玩过先军政治,军国主义。
楚国玩过联邦分权制度。
韩国搞过特务政治。
玩来玩去,最终发现,只有大一统和中央集权,才能比较好的治理天下,解决纷争。
但考虑到桀纣的教训和周幽王、周厉王、秦武王这样的逗逼。
所以,哪怕是现在,汉室政治的高层制度之中,也依然保留了黄老学派秉政时的这个设计。
以方便重臣们在大朝议前,进行有效协商。
跟着前面的九卿们,一路走过已经被篝火映得宛如白昼的宫廷走廊和回廊。
大约一刻钟后,张越来到了宣室殿前的平台。
霍光、金日、张安世和暴胜之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因为,朝会前重臣协商,只是一个不成文的制度。
是黄老学派秉政时,为了制衡君权而设计的。
所以,并没有什么静室雅居之类的地方。
当时的重臣们,虽然酷炫狂霸拽,但也没有胆子,做这种极有可能招致猜忌的事情背着天子和朝臣,三公九卿们在一个小黑屋里面私自议论?
是不是想造反啊?
诸夏民族的文化,自古以来也反对私下交易。
讲究‘事无不可对人言’,更强调‘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就连法律,都被要求公开,并且必须告知臣民,强调‘不教而诛是为虐’的汉季。
当然,这种协商,也被要求公开、透明。
至少,得让朝臣和天子放心,这些大臣没有背着大家伙,谋划和策划某些大事件!
“诸公来的可真是早……”霍光领衔着内朝的重臣们,迎上宗正卿刘屈领衔的外朝大臣。
倒不是因为刘屈地位和权力有多高,而是经过这次大朝议后,假如没有出现什么重大变故。
那么,刘屈拜相的事情,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丞相!
哪怕被削的再惨,那也是丞相,理论上帝国的文官首领,辅佐天下治理天下,平衡阴阳,佐治百姓的绝对重臣!
“霍令君起的不也很早嘛?”刘屈提着绶带,微笑着上前,道:“本官初来乍到,对长安和天下政务,还不熟悉,往后恐怕需要霍令君、金都尉、暴中丞、张令君以及诸位明公多多海涵和照顾……”
“宗正卿言重了!”霍光呵呵一笑,就转身对张安世问道:“张令君,陛下有什么指示没有?”
自内朝建立后,尚书台就是作为当今天子的传声筒而存在。
特别是在这样的短暂协商中,尚书令本人一直作为代表天子发声和指导群臣们思考和考虑问题的代表。
张安世闻言,对众人拱手而拜,然后神色肃穆的道:“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训示,只是命吾转告诸君,有关青州、徐州和扬州之事,一切以侍中张子重为首!”
众人闻言,全都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身后,一直不发一言的张越。
第六百五十三节 协商(2)()
大家都很清楚,今日大朝会,主菜之一就是商议和讨论有关青州、徐州和扬州上计吏报告的事情。
但天子,却将此事,全部交给张子重来负责?
每一个都不由得格外高看了一眼张越。
作为马上就要拜相的刘屈,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他笑着对张越拜道:“张侍中,陛下既然命侍中负责青州、扬州、徐州之事,想必侍中必有高论,吾洗耳恭听!”
其他人立刻都纷纷表态:“请侍中畅所欲言!”
哪怕是韩说,也捏着鼻子道:“侍中请畅所欲言!”
但心里面却是嗤之以鼻。
徐州和扬州的事情,韩说不大清楚。
但青州他还不知道吗?
他的封国按道县,就在青州的齐郡。
他也曾多次返回封国,自然是知道,青州的问题和情况,糟糕到什么地步了?
他本人,甚至在临淄城里,还有着利益。
譬如,齐郡的三服官,就是他的人。
即便如此,韩说也发现,他根本不懂齐郡。
甚至搞不懂齐郡的人在玩什么游戏,只知道,这个游戏很好玩,很赚钱。
所以,韩说以己度人,觉得张越也是不可能知道什么青州的事情的。
这个侍中官,撑死了不过讲一些老生常谈的什么‘民本国本’‘上农除末’,撑死了引用一下晁错的名言,呼吁一下重视农业。
这些事情,年年讲,天天谈,韩说耳朵里都要起茧子了。
张越却是看着众人,微笑着拱手答礼,然后道:“时间不多,下官也不敢耽误诸公商议,就长话短说吧!”
“青州、徐州、扬州,三州部二十二郡,根据下官掌握的情况来看,已经是危险至极!”张越看着众人,神色肃穆的道:“仅仅是青州一州部,下官从其郡国上计报告中,就已经统计出了,至少有两百万无地游民,分散于青州八郡两国之中……”
“其中也齐郡为甚!仅仅是齐郡临淄城之中,就有九万四千余户,未在编户齐民薄上有田产记录!”
“济南郡也有两万余户,未见有田产……”
“高密郡和胶东国,大约有一万余户……”
“……”
“而扬州刺史部的会稽郡、豫章郡,也有数万户百姓,未见田产登记!”
“……”
张越平静的念着自己所知的事情。
每一个人听着,都是默不作声,但神色却无比紧张起来。
作为政治生物,在场众人中,有刘屈这样的从地方州郡升上来的亲民官,也有韩说这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权贵,还有桑弘羊这样的经济专家,更有霍光、金日、张安世这样的政治家。
他们可能立场各异,看法不同。
但是,张越叙述的事情,他们当然知道厉害关系。
“青州、扬州、徐州之事,已经败坏至斯了啊!?”刘屈在听完张越的叙述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感慨着问道:“那张侍中,可有解决之法?”
要是张越提出了这个问题,却不给他想办法解决。
那刘屈就只能认为这个侍中官,在打他这个马上要做丞相的大臣的脸,是**裸的表达敌意,让他难堪!
“办法啊,倒是有一个……”张越轻声道:“孟子曰:有恒产者有恒心,故治国之道,在于令民各有产业……”
“今青州、徐州、扬州,数以百万之众之人民,没有土地,流亡于市井,于是生出盗匪之事,十几万盗匪,流连在州郡之中,甚至有盗匪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行走于市集甚至官衙之前!”
“陛下的‘沈命法’,竟如一纸空文!”
所谓的‘沈命法’,是当今天子在天汉二年,针对当时齐鲁一带的盗匪肆虐而颁布的一个严苛法令。
根据这条法律规定: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
简直就是杀气腾腾,简单粗暴!
治下有盗匪,而官员没有发现的,发现了没有去剿灭的,以及虽然剿灭了盗匪,但所捕杀盗匪没有达标的,自两千石以下到地方小吏,统统连坐论死!
毋庸置疑,这是从商君的成功经验上学到的。
商君时代的秦,也是这么对付盗匪和那些剿匪不力的官员。
可惜,时代终究不同了。
而且,齐鲁的盗匪,本来就是地方上的地主贵族扶持起来的。
是有心人放纵的结果。
故而,这条律令其实根本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甚至,这条法律葬送了汉家对青徐扬地区最后的有效控制。
在这条法律之前,可能地方上的官员,或多或少,还肯打击盗匪。
但这条法律颁布之后,为了小命,已经没有人肯再去管盗匪了。
从上到下,对于盗匪,都装作看不见。
这也是今天齐鲁盗匪肆虐的根本原因。
地方官员,不敢管,不肯管,不愿管。
因为,谁知道这股盗匪是新出现的还是现在才出现的?
谁又知道,管了他们,会不会让自己掉脑袋呢?
反正,就是在齐郡、胶东和淄川这样的地方,出了城市,到了野外,没有人烟的地方,随时都可能出现盗匪。
这些盗匪甚至能公开的进入城市,在官衙之前,招摇过市。
这些事情,张越从回溯的史料里见到过,也亲自从王豫等人的口里问了出来。
简直是触目惊心,让人毛骨悚然。
而且,张越现在也终于确认了自己之前的猜测齐鲁的盗匪,果然反噬了扶持他们的人。
那些曾经以为可以控制这些盗匪的人,现在已经自食其果,彻底失去了对他们的控制,甚至还有好几个官员、贵族,被他们曾经扶持的盗匪头子杀了。
这些事情,青州、徐州、扬州的地方官员,根本不敢报告,只好谎称这些人暴毙。
而私底下,所有人都是战战兢兢。
因为,在青州已经出现了数量超过一万的大盗匪!
这股名为‘巨野盗’的盗匪,甚至控制了两个县城,在县城里收税、审案。
更让人恐惧的是,他们居然比之前的汉室官府要廉洁和高效!
他们收取的赋税,甚至只有原先的一半!
这简直就是恐怖!
第六百五十四节 协商(3)()
在场的十一人听着张越的话,每一个人,都显现出了忌惮。
特别是那些,知道青州的人。
譬如桑弘羊,譬如韩说,譬如张安世和霍光。
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说过,耳闻过青州地方糜烂之事。
毕竟,这些东西,怎么可能瞒得过人?
就以桑弘羊而言,他的盐铁官署和均输署的官吏,遍布全国,在齐郡还有着海官衙门在活跃。
地方盗匪成灾的事情,岂能瞒过他?
还有暴胜之,他当年亲自处置过齐鲁的盗匪,杀了数千人,也知道青州这些年来的变化。
隽不疑就多次报告过地方盗匪成灾。
然而,沈命法之下,谁也不敢捅破这个脓包。
于是汉室就上演了一出魔幻现实主义的戏剧:每一个人都知道和听说过齐鲁盗匪很多,但每一个人都不敢将这个事情,向上捅破。
因为,假如捅破这个脓包了,作为始作俑者,就要解决问题。
若不能解决问题,甚至,若因为要解决问题,要闹出祸患。
想想晁错的下场,每一个人都心有余悸。
所以,这皇帝的新衣,就堂而皇之的出现了。
没有人肯背这个锅!
但在现在,张越却毅然决然的捅破了这个脓包!
这让人无比惊讶!
数十年来,汉家朝堂上,敢这么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想当初,晁错毅然决然,推动削藩。
其老父闻之,从颍川老家急急忙忙入京劝说:“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让多怨,公何为也?”
面对老父的劝说,晁错巍然不动,答道:“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老父听完,叹道:“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然后便服毒自杀,临终留遗书,告诫晁错说:“吾不忍见祸逮身!”
然而,晁错却依旧坚决削藩。
其为了国家,而不顾自身安危的态度,曾经折服了无数人。
在他的推动下,国家果然以前所未有的坚决态度,推行削藩之策。
结果呢?
吴楚七国起兵,大军越过长江,围攻棘壁和睢阳,梁国告警!
长安君臣,立刻就慌了手脚!
晁错居然被骗着朝服腰斩,然后晁错生前的死敌袁盎就拜为太常,持节来到了吴王刘濞面前,商谈弭兵议和。
自那以后,就已经很少有人敢或者愿意学晁错了。
国家社稷,是刘家的。
何必为了刘家的事情,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再说了,忠君固然很好,大家也都很仰慕屈子,同情像伍子胥这样的忠臣义士。
可,也没有几个人真的想自己落得和屈子、伍子胥、晁错这样的下场。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可以说是荣誉,能够传颂千古。
但死在自己人手里,还是被骗着、哄着处死,这叫什么事情?
故而,听着张越的话,那些与张越关系不错的人,都紧张了起来。
上官桀、金日磾、暴胜之和张安世,都是看着张越,欲言又止。
有句话,他们憋在心里,很想说出来,劝劝这个朋友——何必呢?张侍中,青州之事自来复杂,如今更是几乎无药可救,贸然捅破,恐怕难以善终啊!
而那些不喜欢张越,甚至觉得张越是个祸害的人,却都是笑眯眯的眯起了眼睛。
韩说甚至在这刹那,做出了决定——必须支持啊!
一定要支持啊!
故而,只想了零点零一秒,韩说就道:“青徐扬,居然已经糜烂至斯了!身为九卿,本官绝不能坐视国家州郡,继续糜烂下去!”
在这一刻,韩说想起了自己的那两个蠢儿子。
想起了他们的天真,于是就有样学样,模仿着自己那两个傻儿子的模样,义正言辞的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青徐扬之人民,不能安居乐业,吾辈九卿,有何面目,端坐于朝堂之上,坐享汉禄汉食?”
听着韩说的话,很多人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作为光禄勋,韩说的这个表态,可真的是很恶心!
这几乎就是胁迫这其他人和他一般表态。
不然,大家就可能要落入‘不忠’的境地。
“光禄勋……”刘屈氂摆摆手,打断了韩说的继续表演:“先别急着说话,还是听听张侍中的想法吧……”
作为马上就要拜相的大臣,刘屈氂对青徐扬的事情,虽然不是很了解。
但他是从涿郡太守升迁为宗正的,有十几年的具体地方行政经验。
是故,刘屈氂很清楚的知道,青州、徐州、扬州的问题,不可能简单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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