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汉朝的一些列侯,也不过四五百户。
大多数的关内侯仅有百户左右。
以左庶长之爵,实际领着相当于低级列侯、顶级关内侯的食邑户数,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于是,他更加谦卑的恭着身子,在袁安的带领下,亦步亦趋,走入县衙正厅,只是抬眼就看到一个头戴着标志性的貂蝉冠的年轻汉人,端坐在高堂之上。
他看上去,白白净净,仿佛是一个文弱书生。
只是……
所有知道他传说的人,都清楚他的恐怖!
这是一个据说能手碎金石,撕碎虎豹的超级力士!
一个据说可以以一当十,徒手干掉八个全副武装的刺客的无敌武将。
常闻完全不敢轻视,连忙上前,恭身一拜,恭恭敬敬的顿首道:“蛮夷远方之人,外臣小国粗鄙之臣常闻恭问上国贵人安……”
他赶紧举起手里的盒子,双手呈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贵人笑纳……”
………………………………
张越端坐在县衙高堂之上,静静的看着拜服在自己跟前的这个商人。
据说是滇国王室旁支的商人。
张越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的敲击着,眼睛看着对方。
过了一会,他忽然笑了起来,道:“足下何必如此自谦?”
“滇国,亦是诸夏苗裔……”张越起身,走下台阶,将此人扶起来,亲切的道:“本官读书,知晓昔年楚威王大将庄公讳蹻,率军远征滇池,平定远方,臣服滇人……”
“错非是时鄢之战,楚国败亡,恐怕此刻滇已为中国郡县!”
“而庄公,楚庄王之后,诸夏之公子也,常公既有滇国王室血统,自也当为楚之苗裔……”
张越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阁下如此自轻,使庄公知,泉下恐怕难以瞑目啊!”
滇国王室有诸夏血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庄蹻入滇,这是有信史记载的史实。
只是呢,已经过了几百年了,傲娇的汉家士大夫和贵族们早就已经不认这个远房亲戚了。
因为,夏入夷狄则夷狄之。
滇人在中原士大夫眼中,现在就是一群不开化的蛮夷!
压根就没有几个人关心。
要不是滇王家族素来会卖萌,总是能找到方法吸引长安天子的关注,恐怕现在,汉家连使者都懒得向滇国方向派了。
因为,在很多士大夫看来,西南夷是不毛之地,开发费劲!而且他们连乐浪、真番、珠崖、詹耳、交趾、日南这样的疆土都恨不得放弃。
想当年这帮渣渣甚至想放弃朔方!
这在张越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
讲道理啊,因为现在的昆明还有昆明附近的平原地区的列国,基本都有楚国征服者的血统。
因为这个缘故,当他们与汉室取得联系后,看到了汉家的强盛和文明以后,就想起了自己的祖先,于是就想靠着这个同宗同源的血脉联系,使自己并入汉家。
于是就一直很努力的向汉靠拢,希望能得到长安的承认。
可惜,那帮傲娇天真的士大夫,几乎毁了这一切!
而张越知道,若错过这个关键的历史时期和历史机遇,趁着滇国和其附近列国、部族都有着诸夏情节时伸出双手接纳他们。
未来,恐怕子孙后代,就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和努力了!
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才让西南少数民族心悦诚服。
但现在,不需要七擒七纵,只需要承认他们是汉人,给与册封、承认他们的地位,同时准许他们的子弟进入长安求学,就能获得一个稳定大西南!
这样的买卖,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但偏偏某些士大夫,比傻子还傻!
不!
应该说他们比谁都精明!
这些渣渣的算盘,打的可是非常溜的。
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只在乎会不会因此导致自己多缴税。
所以,无比傲慢的拒绝了滇人的请求,在朝堂上撒泼打滚阻挠国家对西南地区的开发与经营!
张越可不会犯这个错误。
是故,他一开始就承认了常闻和他所属的滇国王室庄、常两姓的诸夏身份。
第五百一十节 诸夏(2)()
常闻听着张越的话,却忽然莫名的流下了眼泪。
在他来之前,他设想过无数种对话的方式。
有对方高傲的神态的对话模式,也有对方假作亲近的谈话方法。
但他从未料想过这样的局面!
一开始就认了他和他的家族的血脉!
甚至责备他‘数典忘祖’!
这让常闻哽咽了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祖……
祖父常盛服侍唐翁,先父常满服侍司马相如,做牛做马,奔前走后,就是希望能让汉人承认滇国和滇国周围人民不是蛮夷夷狄,而是诸夏,是汉人。
可惜……
傲慢的汉朝人,从来不正眼瞧一下自己这些穷亲戚。
他们虽然承认,滇国王室是楚国王室后裔。
但……
“诸夏入夷狄则夷狄之,庄蹻入滇,迄今已近两百年,其俗蛮夷,其发椎鬓,无诗书礼乐之教化,自非中国!”这是某位有名的博士,在朝堂上公开反驳司马相如请求在益州设立郡县,派遣官吏时说的话。
很多汉朝的贵族,甚至一直固执的认定,所有不在禹贡之上记录的地区,都属于夷狄之土!
天子压根就不需要关心这些地方!
他们认为,汉家只需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其他地方的夷狄,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这种思路,相当的有市场!
以至于连他的父亲,一直服侍和追随司马相如鞍前马后的常满,也经常被汉朝士大夫们嘲讽和蔑视。
这种傲慢的蔑视和打击,让他父亲晚年,深以为恨。
常闻就记得很清楚,他父亲临终时,拉着他的手,告诫他:“切勿再存入夏之心,自取其辱而已!”
但在现在,常闻却不知道怎么了。
内心砰砰砰的跳动着,来自血脉的召唤,在他心底呐喊。
自从楚顷襄王二十二年,秦楚鄢之战后,滇国遗民已经与母国失散两百余年。
他们甚至一度都不知道,楚国已经灭亡,汉朝已经建立的事实。
他们更加不知道,母国出了一个大文豪,屈原的离骚,唱响了整个世界。
直到二十多年前,他们才第一次遇到了来自汉朝的使者,得到了对于这个世界的消息。
于是,故老相传的传说与故事,再次在他们心中响起。
滇人跟着汉使来到长安,目睹了中原故国的变化与繁盛。
内心之中,对于故乡的思念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泛滥了起来。
在最乐观的时候,滇王甚至已经收拾好行装,打算内附长安,做一个安乐王。
可惜……一切都毁了!
然而……
在现在,这个希望的曙光似乎再一次出现了。
常闻不知道,自己是该去拥抱它?还是远离它,以避免再一次受伤!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忽然就抽泣起来的商人,微微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
后世的人,是无论怎样也无法想象,在古代的诸夏民族的凝聚力究竟有多大?
他们甚至连写在历史书上的事实,也已经遗忘的差不多了。
在晚清,海外的华人华侨,曾经将自己辛苦积攒的所有积蓄捐献给革命党,支持革命。
在军阀混战的时候,同样是这些来自海外的华人华侨,在列强的压迫和歧视之中,省吃俭用,来支持他们觉得是希望的势力。
抗日战争时期,大批大批华人华侨归国参加抗战,将生命与热血献给他们脚下的热土。
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来看,能有诸夏民族这样强大凝聚力的民族,也不过一两个而已。
毕竟,这是一延续了五千年,固执的认定自己是炎黄子孙,三王五帝后人的民族!
这是一个由血脉、文化、祖先、宗族为纽带联系在一起的民族!
漫长的历史上,涌现了无数可歌可泣的史诗。
无论是神州陆沉的黑暗岁月,还是中原强盛的帝国时代。
这个民族和它传承的文化,从未断绝!
像滇人这样,哪怕沦落异域,与中国断绝联系,也依然能记得自己祖先来历的事情,也不止发生过一两次。
只是很多时候,这些努力的想要与母国和母文化联系的群体,最终得到的是背叛和冷落。
于是,终于让他们心灰意冷。
譬如唐代的沙洲军民……
当然,滇人的情况和孤立无援,只能背水一战的沙洲军民不同。
他们现在还有机会和希望。
汉家也还有机会来改正错误。
什么禹贡无其图就不是中国之人?中国之土?
张越真的很想去找到第一个发明这种言论的渣渣,将他吊起来打屁股!
胡说八道!
根本就是胡言乱语!
这种人学术不精,道德败坏,三观不正,完全可以被开除出士大夫的行列!
应该被送去给杨教授治疗,好好矫正矫正!
中国,自古以来,难道不是那里有中国人,那里就是中国吗?
诸夏民族什么时候有地域限制了?
若真按照这些渣渣的说法,子孙后代还怎么玩自古以来啊?
“阁下莫要悲戚……”张越轻声劝慰着:“楚之先,文王之师也,在周为诸侯,周衰并地五千里……”
“滇人在本官看来,自是当为诸夏苗裔……”
“所以,本官希望阁下往后要自爱自重啊!”
常闻接过张越的手帕,拿起来擦了擦,然后,猛的就跪下来,问道:“贵人果真欲要承认滇人的地位?”
“当然!”张越理所当然的答道:“只要滇人及滇国君臣,认为自己是诸夏苗裔,难道还有谁能否定?”
常闻听着,激动无比的红着眼睛,望着张越。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有一个事情他清楚——这样一个汉朝大人物,假如铁了心,要推动滇人入汉,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因为,他不仅仅是汉朝的大官,在政坛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他还是汉朝文坛的领袖之一。
他是有能力说服士大夫们的!
“小人代滇国上下数万人民,叩谢贵人大恩!”常闻立刻就叩首道:“若此事能成,滇国上下都将感恩不尽!”
何止是感恩不尽?
若能得到汉朝承认,发给身份竹符,纳入汉朝体系,编户齐民。
整个滇国一下子就能跑步进入发达封建社会!
然后,源源不断的资源和财富将涌入这个西南的群山之国。
要不了十年,当地的经济和生活水平就能赶上键为郡和武都郡。
这样的恩德,足以令绝大多数滇人永生不忘!
张越看着常闻,将他扶起来,道:“滇国臣民,无须感谢我,要谢就谢天子圣恩吧……”
解决滇人的身份问题,在张越看来,小事一桩!
不过……
张越眨巴了一下眼睛,对常闻道:“不过,滇国要获得天子册封和认可,还需要滇王和滇国臣民上一封请愿书……”
这是必须的条件!
因为……
哪怕是最激进的公羊学派的学者,也不会赞同任何形式的师出无名的战争。
汉打匈奴,那是为了复仇。
灭朝鲜,是为了正义,伐南越是为了维护爱与和平,灭东越是为了维护秩序。
侵略战争什么的,堂堂中国是不会去做的。
若有一封滇国君王和人民的请愿书,由张越递给天子,这个事情就会立刻变得毫无阻力。
当今这位陛下可是出了名的好大喜功!
他根本拒绝不了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至于舆论界?
若有渣渣敢跳出来,张越不介意搞个大新闻!
正好,他现在也感觉有些不是很安全。
得学习一下前辈萧何,做点出格的事情来‘自污’。
常闻一听,心里面有些疑惑:就这么简单?
但他看着张越的神色,也只好恭身道:“多谢贵人,小人回去后,一定将贵人的意思告知滇王和周围诸王……”
微微直了直腰杆,他望着张越,终于想起了此番来见这个贵人的事情,问道:“贵人此番唤小人来此,只是为了此事吗?”
“当然不是了……”张越拉着他的手,亲切的将他席位上,亲自为他满上一杯酒,举起酒杯,道:“此番,其实本官也不知道能遇到阁下这样的诸夏同胞……”
“不过,既然是手足同胞,诸夏苗裔,那本官也就不瞒阁下了……”
“本官受命天子,将在新丰建小康,而欲建小康,则六府之事(注2)尤为重要!”
“只是新丰地小人少,很多事情都缺乏人手……所以呢……本官打算从域外,雇佣一批工人来做这些事情……”
“这工钱嘛……暂定岁给五千钱或者价值相当的盐铁布帛之物……”
“工人工钱,则由新丰官衙,按年度与域外有关方面交割……绝对童叟无欺!”
常闻听着,心脏就不受控制的跳动了起来。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汉朝贵人,为什么要绕这么远给他一个这么好的买卖。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这个事情利润大的吓死人!
西南诸国之中,夜郎与滇,努力向汉靠拢,渐渐脱离奴隶制。
但僰莋、白马氐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部族王国,基本都是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
贩奴贸易,甚至就是僰人的生命线!
只是长期以来,僰人能销售到汉朝的只有少数漂亮年轻的僰奴。
其他数量更大的男奴与女奴,则很少有人问津。
价格低到令人发指!
使劲了咽了咽口水,常闻小心的问道:“不知道贵人打算要雇佣多少工人?”
“现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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