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罪,也该只是我……是利欲熏心之人……”杨宣回顾自己的这一生。
他无比清楚的明白,是他,和他的同门们,将这些左传的故事,变成自己争权夺利的工具和筹码。
现在……当危机发展到这个地步,杨宣知道自己和他这一代左传之人,已经是身败名裂。
但……
他心中最后的良知,让他明白,必须给自己和自己的学派,留下道统。
左传和它的文字,不该在自己这一代人手中断绝!
哪怕……放弃所有……纵然赌上一切!
这样想着,杨宣就站起身来,他从墙上取下自己的佩剑,将之系在身上,随后走出大门。
院落里,曾经的学生与门徒们,都在收拾包裹,他们都用着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杨宣看着他们,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他知道,就连夫妻,尚且遇到大难,也会各自飞。
何况师徒?
且,他更明白,这么多年来,这些弟子跟随他,只是为了出人头地而已,只是为了利益而已。
现在他和左传都已经臭掉了。
这些人没有落井下石,真的已经很不错了。
提着剑,杨宣径直走出门。
立刻,周围市民,都以不屑和唾弃的眼神看着他。
甚至有人当面骂道:“沽名钓誉之人,为何还不死?”
杨宣闭上眼睛,这个世界成王败寇,莫不如是。
他已经是没救了!
世人的观念和想法一旦形成,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不能扭转。
但……
左传这本先贤之书,却还有救!
确实,杨宣知道,他曾经宣扬的左传传续是他胡扯的。
但……
左传是前人所遗,却是事实。
他昂起头,直面着眼前和耳边的种种唾弃和谩骂。
“吾还要去做最后一件事情……”杨宣握着拳头,告诉自己。
他个人死不足惜了。
也不得不死。
不死,何以谢天下?
但,左传要活,却必须去请求那个侍中官的谅解。
也只能寄望于对方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虽然,从种种传言和对方的性格来看,这个事情的机会不大。
对方可是张蚩尤,还是信奉大复仇思想的公羊学派的人!
以直报怨,一直就是他的标签!
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争取!
也必须去争取!
战国的廉颇负荆请罪,从而与蔺相如和解。
如能得到对方谅解和不再追究,甚至给左传说点好话。
他负荆请罪,乃至于肉袒谢罪,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样想着,杨宣就踏步向前,迎着世人的冷眼和唾弃,走向建章宫方向。
……………………………………
坐在案几前,张越拿着一卷书简,仔细的阅读着。
他现在在看的是,从兰台取来的李广利大军远征大宛时的相关报告。
这些报告来自于各级将领,包括随军军法官,向御史大夫衙门发回来的简报。
其中描述的战争细节以及沿途地理、地貌,让张越受益良多。
毕竟,西域地区,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也是他不可能接触到的事情。
而后世的那些地理知识与地貌、地图。
讲老实话,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价值。
因为,两千年时间,足以令沧海变桑田。
后世的戈壁,在如今是绿洲。
而后世的绿洲,可能在现在是戈壁。
更重要的是河道的改道与风沙,足以改变一切地理地貌。
他正看得入神之时,一个宦官,蹑手蹑脚,走到他面前,禀报道:“侍中公,司马门卫尉派人来禀报,有人在司马门前长跪不起,求见侍中……”
“谁?”张越问道。
“据说是那左传杨宣……”这宦官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答道。
第四百八十四节 负荆请罪(2)()
“杨宣?”张越放下手里的竹简,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这个来通传的宦官。2yt
宫廷的宦官,是出了名的见钱眼开。
而且,还有着利益链条,存在着生态圈。
但张越懒得点破,宫里面有宫里面的潜规则,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前,贸然捅破,是自找烦恼。
况且,这个事情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当然,以后是得小心一点了。
宫中不是保密的地方,也无法保密。
但那个宦官,却被张越这么一瞪,吓得魂飞魄散。
几乎就想要跪下来谢罪,完全是靠着毅力在强撑!
没有办法,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侍中官的能耐!
捏死他这样的小虾米,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好在,张越的声音,及时拯救了他的心脏。
“他来见我做什么?”这个侍中官站了起来:“索性无事,那便见一见吧……”
虽然说,在汉季,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对付敌人,谁手软谁倒霉。
但,张越心底明白,他与左传学派,本来没有什么仇怨。
若说有仇,那也不过是左传挡了他的路而已。
现在,左传一系已经不可能再挡他的路了。
身为胜利者,自要有些度量。
得做个样子给其他人看看!
不能动不动就学孔子诛少正卯,杀了别人,还要将他的思想、文字,彻底湮灭!
这样的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未来,万一别人有样学样呢?
而且,那么多优秀的故事,就这么消失在历史之中,实在有些遗憾!
最重要的是——兴灭国,继绝世,这是公羊学派推崇的君子风度。
张越也需要这么一个借口或者说理由,从而在未来复兴一些已经消亡或者即将消亡的思想。
譬如,墨家,譬如法家的申不害系统,更譬如黄老学派!
所以,杨宣若是识相,张越并不介意高抬贵手,给他们指一条生路。
…………………………………………
半个时辰后,张越就来到了建章宫外的宫阙下,见到了长跪宫阙之前的杨宣。
与数日前相比,现在的杨宣,早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意气风发和成竹在胸。
他整个人都变得无比颓废。
张越见了,叹了一声,问道:“杨公何苦如此?”
杨宣抬头,看着张越,立刻顿首拜道:“侍中公,在下不得不如此,若不如此,侍中公安会见我?”
“见了又如何?”张越玩味了一声,道:“杨公还是请起来说话吧……”
杨宣听着,却是心头落下一块大石。
他其实最害怕的是这个侍中官不来见他,或者见了也只是嘲讽。
若是那样,那他就可以回去洗干净脖子等死了。
没有办法,左传一系现在的生存空间,已经变得无限小了。
从前,他们想过的最坏情况,无非是再不能入长安,但照样可以在雒阳、临淄、睢阳玩的很嗨皮。
但在现在……
当兰台简文出现,左传的整个结构,都轰然倒塌。
本来,在当世,就有许多学者和士大夫,质疑左传的真实性。
最最简单的一个质疑法就是——既然左传记录的如此详细,那么为何,谷梁和公羊会存在?不是应该是左传的存在,导致《公羊》《谷梁》不需要再传世了吗?
那么为何是谷梁与公羊,先于左传,广为人知?
更显而易见的是——倘若左传先于《公羊》《谷梁》传世,哪怕是同时存在,以其丰富的史料和详实的故事,必定会受到战国列国君主和名士的阅读。
孟子、荀子、庄子、韩非子,都会议论或者引用左传的内容与故事来为自己的主张伸张。
然而,没有!
战国诸子,没有人谈论左传,也没有人引用左传!
故而,在整个汉季,一直有人在拿这个质疑左传的真实性!
只是苦于没有实锤,无法证明而已。
现在实锤一出,左传立刻溃败千里!
现在已经有人在说,是陆贾或者什么人,在汉初伪造了左传,并在之后,经过百年的不断发展和删改,形成今天的左传一书。
证据也有很多。
甚至还有人拿出了三十年前,流传的左传一书与现在的左传一书进行了对比,结果发现,存在了三十多处不同,甚至自相矛盾的说法。
这就尴尬了。
众口铄金之下,左传学派,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生存机会了。
雒阳、睢阳和临淄的贵族地主豪强们,也不可能再投资他们了。
杨宣想着这些事情,心里面就满是苦涩。
他微微顿首再拜,道:“侍中若不宽恕左传一系,在下不敢起……”
“本官宽恕与否,重要吗?”张越笑了:“杨公与其来此求我,不如回家多想想未来,《左氏春秋》何去何从?”
杨宣一听,立刻拜道:“其望侍中公指点,吾与吾的门徒弟子同门当何去何从?”
“聪明人纳……”张越在心里赞了一句。
只能说不愧是曾经在历史中兴风作浪,称霸一时的大学派!
果然深得儒家‘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真谛!
当跪则跪,该降就降,丝毫也不拖泥带水。
“杨公若是有心……”张越走上前去,扶起杨宣,宽慰道:“或许可往番禹、交趾一行……”
“当初,楚国先君,筚路蓝缕,于蛮荒之中,大启群蛮,由是缔造了今日的吴楚之地……”
“杨公等人,若能扎根交趾之地,教化士民,倡导王化,百年之后,《左氏春秋》或可在官学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交趾、日南、珠崖、詹耳等郡,就是现在汉文化普及率最低的地方。
当地虽然已经并入汉室二十余年,但因为种种缘故,依旧是‘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地方上的控制,也依旧掌握在土人贵族手里。
这些地区的汉化形势和文明发展进程,在过去二十余年,几乎没有太大变化。
可以这么说,出了汉室控制的郡城以及少数关键地区外,其他地方和汉室没有进入之前,没有区别。
依旧是蛮荒之地,原始社会。
百越各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汉家高层,却是无动于衷。
士大夫们甚至嫌弃无比,很少有人愿意主动前往当地,传播文化,普及诸夏文明。
尤其是在楚诗学派渐渐衰落的今天,那些曾经为了传播文化,可以不惜千里艰辛的士大夫儒生,越来越少。
以至于,朝堂和舆论界里,已经开始出现,要求放弃珠崖、詹耳、交趾、日南、键为等地的呼声。
理由是,这些地方本来就不是中国的。
而且,人民又蠢又笨,还喜欢造反,占据这些地方,浪费资源,不如舍弃。
不止古文学派,今文学派里也有很多喜欢跟着喊的笨蛋。
当张越却是无法接受这些。
所以,他鼓动了当今,拿着燕窝、鱼翅当幌子,企图增加国家对这些地方的关注力。
但,只靠着投入资源和兵力,用刀子统治,只能维系一时。
要真正消化,还是要靠文化,靠软刀子。
左传学派虽然小了点,现在更是遭受了重创。
但……
张越相信,只要他们愿意去,不出十年,他们就能在这些地方生根发芽,发展壮大。
一百年就能彻底将这些地区的人民,变成了真正的诸夏人民。
让汉文化和礼仪,在这些地区,深入人心!
“若杨公与《左氏春秋》诸生,愿往当地,本官愿意向天子上书,岁给补贴……”张越看着杨宣,拿出了胡萝卜:“此外,还将请求陛下,准许诸公如蜀郡文翁故事,许公等在彼开设官方学苑,招收门徒,其支出也将由朝堂、地方共同承担!”
杨宣闻言,神色一凛!
文翁!!!!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
在汉季,有一个流派,独立于今文与古文两大阵营之外,超然物外,而且人才辈出。
这个流派,甚至对整个天下的学派发展都起到了引导和催化作用。
它就是蜀郡学派!
建立于先帝时期,乃是名臣文翁秉政蜀郡时,发展起来来的。
现在的天下大儒名士们的讲义、收徒甚至入室弟子与记名弟子的区别,都是从文翁的石室官学那里学来的。
若他和他的左传学派,能够得到这样的待遇,能和文翁一样,可以在地方建立官营的学府。
哪怕是在交趾、日南这样的蛮荒地区。
对于现在的左传一系来说,也属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出路了。
仔细想想,除了去日南、交趾,他还能去那?
临淄、雒阳和睢阳的金主们,是肯定不会再支持和资助他和他的同门了。
在整个中原,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广大地区,左传诸生,都无处可去。
只能,也只有去偏僻的蛮荒之地,去没有其他学派存在的百越地区,学习先贤,筚路蓝缕,开拓基业。
当然……
杨宣抬起头,看着张越,心悦诚服的拜道:“小人谢侍中宽宏,谢明公指点,再造之恩,无以为报,余生独为明公牛马走,以效犬马之劳而已!”
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侍中官,没有落井下石,甚至赶尽杀绝,真的已然是胸襟宽广,真的是不计前嫌了。
更何况,他还允诺上书天子,让国家能资助左传在日南与交趾的开拓。
这就是再造之恩!
必须倾尽所有来报答!
第四百八十五节 冥土追魂张子重()
望着杨宣远去的背影,张越微微的抿了一下嘴唇。
“左传与谷梁,过去宣扬‘莫如和亲便’,鼓噪‘盐铁官营与民争利’,乃至于宣扬‘机变械饰’,岂是彼辈的本心?”张越目光灼灼,轻声笑着。
作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