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董越知道,已经有一批纸张,在公卿之中流传了。
天子昨天就赐了他两张‘侍中纸’,作为嘉奖。
可能明天,天子就会将更多纸张,赐给大臣公卿们。
然后,全世界都将知道——侍中张子重,为先贤继绝学!
………………………………
几乎是在同时,刘据也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面前摆着的那两张薄薄的‘侍中纸’。
他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这是张侍中所献?”他问着送纸的宦官。
“然……”对方拜道:“陛下得此宝物后,甚为欢喜,甚至欲复张侍中家,不过为其婉拒……”
刘据听着,不动声色的拿起笔墨,在纸上试着写了一行字:元年春王正月。
字迹很快就浸透纸张,在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看着那纸上的文字,刘据沉默良久,才道:“张卿真大才也!有此贡献,足可青史留名,为万世纪念!”
刘据不傻,他清楚,眼前的这种薄若蝉翼,洁白干净,漂亮的仿佛珍宝一样的纸张,必将在未来席卷天下,彻底取代竹简!
而狭此之功,张毅张子重,将成为汉家历史上最重要的文臣——与萧何曹参,并驾齐驱!
更重要的是,无论今文还是古文,不拘诗书还是春秋、易经,甚至包括黄老、法家,都将要承他一个大大的香火恩德!
此子未来,恐怕下限都是战国诸子之一!
“这就是张子重的底气吗?”刘据看着这些白纸,陷入了沉思。
很显然,有了侍中纸,张毅张子重,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左传未战先输!
……………………………………
“张卿,此物真是卿的创造?”刘进好奇的拿着一张白纸,找到张越,问道。
“殿下……怎么得到此物的?”张越确实有些奇怪的问道:“少府卿不是将此事列为机密,不许外传吗?”
“这是皇祖父所赐……”刘进拿着手上的纸道:“说是送给孤学习使用的……”
张越一听,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天子怕他打不过左传,丢了面子,给他撑场子呢!
“杀鸡用牛刀啊……”张越忍不住哀叹一声,这张底牌掀开的太快了!
刘进一听,顿时奇了:“卿不是因此而有底气?”
跟着刘进的桑钧更惊讶了。
难道自己想错了?
“当然!”张越叹道:“若对付《左氏春秋》的诸生都需要用此宝物,臣胜之不武也!”
东汉的左传学派牛逼吗?
当然牛逼!
特别是中期以后,人才辈出,光芒万丈!
可惜现在是西汉,而且是武帝朝。
如今的左传一系,说是战五渣,都是抬举了他们。
因为,现在的左传学派还缺少两个关键人物——刘向、刘歆父子,错非这两位博览百家的大学者,为左传作注,发明章句,左传学派根本就起不来,只能靠碰瓷维持自己的存在感。
而很可惜,现在的刘向父子,连精子状态都不存在!
他们起码还得再等七八十年才有机会出世!
所以,出现在张越面前的左传学派,只是一个漏洞百出,逻辑混乱,前后矛盾,甚至没有统一主张和理念的战五渣!
对付他们,何须白纸?
只是,事情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张越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将错就错,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第四百七十三节 影响()
几乎是一夜之间,长安的列侯勋臣手里面,都或多或少的得到了一张纸。
薄如蝉翼,洁白透明,在阳光下甚至烨烨生辉,恍如珍宝一般。
它与丝绸一样顺滑,和狐裘一样柔软。
更重要的是这种纸,非常便于书写!
“这是谁发明的?”一个疑问在人们心中响起。
旋即,消息从宫里传来此侍中纸也,侍中张子重以献陛下之法而造,天子得而喜,故与赐列侯公卿士大夫……
“张子重?!”
“张蚩尤!!!!”
一个个列侯张大了嘴巴,一位位公卿呆如木鸡。
顿时,他们感觉自己手上拿着的宝物,犹如千钧重。
特别是当他们得知,这种宝物的制作之法,已经被献给了天子,由天子交付少府卿制造,且马上就能大规模的供应宫廷需求时。
人们知道,世界变了。
汉家历史从此将大不相同!
过去,一支竹简,重二三两,最多只能在上面写十四个字,通常将几十支编在一起,作为简书。
故一卷竹简重达数斤,但其上最多只有几百个字。
士大夫读书,经常读的腰酸背痛,却只能看几千字而已。
而这种侍中纸,每张规制和民间的尺牍一样,长一尺,宽三寸,有人尝试了一下,发现假如将这种纸写满文字,一张起码能写**百字,而且字迹工整清楚。
更要命的是它的重量不足一铢!
换言之,一张这样的纸张,就能承载相当于过去需要两卷书简才能记录的文字!
换而言之,很可能数百张侍中纸,就可以将战国诸子中任意一人的文章全部记录下来。
而在以前,可能需要整整一个书房来装载。
在想清楚这一事实后,无数人都沉默了。
“话说……”
“那张侍中似乎父母早亡,连长兄也早弃宗族……”有人在心中悄悄的想了起来这个曾经因为天子威压而被刻意忽略的事实。
这本来是对方的一个缺点!
曾是无数列侯们望而却步的原因。
毕竟,张越虽然陡然幸贵,但终究根基浅薄,宗族卑弱无人!
这样的人,即使陡然崛起,但也可能很快就会如同流星,划过天际。
汉室自立国以来,能富贵长久的家族,哪个不是宗族鼎盛,人才辈出?
譬如李广李蔡家族,也譬如长平侯家族。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事实已经证明,对方是可以一个人就撑起一个强盛的权力家族的!
仅仅是这侍中纸之遗泽,恐怕都能福懋子孙数代!
而其宗族卑弱的缺陷,在如今,也一下子变成了优点若能嫁个女儿过去,贤婿宗族无人,他除了扶持和帮助丈人家,还能帮谁?
现成的金大腿啊!
尤其是长安城中的那些如今渐渐衰落的列侯家族,现在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人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现了一座金山一样,神色激动了起来。
只是……
对方没有父母,甚至没有兄长,只有一个处于长水校尉保护下的长嫂。
假如要结亲的话,也没有由头和办法去接近啊……
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信武君栾夫人。
据说她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能与那张蚩尤长嫂亲密往来之人。
由是,栾夫人迎来了她人生的一个小巅峰。
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在长安城的社交圈子里的地位,就水涨船高,无数大人物纷纷递贴,要请她去做客。
不过,这女人很精明,深知自己的角色,闻讯立刻跑回了南陵。
………………………………
在思想界,侍中纸带来的震撼,远超贵族圈。
几乎是在公卿们基本都知道了纸张的时候,在京的士大夫博士们,也都得知,甚至亲眼看到了白纸的存在。
毕竟,有很多博士,都是诸王的太傅或者官员。
譬如身为昌邑王太傅的夏侯始昌,就拿到了足足五张天子赐给昌邑王的‘侍中纸’。
此刻,他就傻傻的坐在自己的书房之中,看着摆在案几上的那五张白纸,满是皱纹的脸上,爬满了深深的忧虑。
作为研究灾异和天象的资深专家,作为董仲舒之后,公羊学派的灾异学第一人。
此刻,这位老先生心中满是疑惑:“为何,此物出现,天象却没有给我预兆?”
按照他的理解,天人相与之间,必有异象。
《春秋》之中,人主有失、有德,天皆报以灾异或者祥瑞。
可是……
为何这张子重献纸这么久了,老天爷却没有降下什么祥瑞呢?
他仔细想了想,最近两个月来,自己观测的天象和记录的天文。
怎么都找不到,有异常的地方。
换而言之,老天爷这次对这种侍中纸的出现,没有丝毫表示。
这是为什么呢?
夏侯始昌百思不得其解。
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和董仲舒主张的天人感应理论出了问题。
在他与董仲舒的理论体系之中,天虽然至高无上,拥有主宰一切的威能与权柄,但历史是由人创造并推动的。
而天并不会干涉这些。
祂只会对人的行为作出反应。
做的好,天奖励、嘉勉,做错了就警告、乃至于惩罚。
无论奖励、嘉勉或者警告、惩罚,皆会反应在自然变化之中。
而毋庸置疑,这次‘侍中纸’的出现,老天爷一定会喜欢。
既然喜欢,那就该奖励点什么来表示表示啊!
夏侯始昌很忧桑。
因为,他必须针对这次的事情,给出解释和证据。
不然,很可能就会被人质疑。
而公羊学派的其他人,此刻,都已经沉浸在狂喜和兴奋之中!
尤其是理性派和激进派,几乎都在手舞足蹈的欢呼雀跃。
对公羊学派来说,他们自始至终,始终坚信,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变化。
而变,就是其理论体系的一个核心要素。
所以,他们什么都想追求新。
新律法、新历法、新制度、新规则,甚至新王、新时代。
现在,白纸的出现,预示着一个全新的时代来临!
人们将告别过去千年使用竹简的历史。
这说明什么?
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预示着新王将要出现了!
三代之后的第四代,即将开始!
从孔子开始,他们已经等待了数百年了。
这漫长的苦难,这礼崩乐坏,没有圣王治世的时代,终于要结束了!
谁不高兴?谁不兴奋?
却是苦了其他人。
特别是古文学派的博士们,人人都是愁眉苦脸。
“奇技淫巧,乱国政,坏圣人之制!”有人痛斥不已,对纸的出现,直接表达了自己内心的厌恶。
对于他们来说,帽子再旧也得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是踩在脚上的。
简牍,是先王之制。
现在,有人居然想用一种新的材质来取代先王的简牍?
这完全不能接受,简直不能理喻!
这是牝鸡司晨,是颠倒纲常,是崩坏礼制!
“吾此生宁死也不要用此物书写!”有顽固分子指天发誓。
在他们看来,用纸来书写文字,记录知识,就是对先王和先贤的亵渎!
“吾当做当时伯夷叔齐!”甚至有诸侯王博士言之凿凿的立下志向。
一个个自是斩钉截铁,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
就像他们迄今依然坚持用小篡写字,坚持用楚音说话一般。
在内心之中,他们却是无比的恐惧。
恐惧着这个新的变化,新的发展趋势的出现。
人人心里都明白,一旦此物大行其道。
那么……
知识,他们就将无法彻底垄断了!
再想像从前那样,将几千个字就卖它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将彻底变成奢望。
而,当读书人多了起来以后,他们自身家族的优势和地位也将受到冲击!
现在,天下读书人不过十来万。
就已经有很多传承古老的诗书世家,受到了严重冲击。
有很多泥腿子庶民读了书,做了官,发达了以后,地位甚至比他们这些有着悠久历史的家族还要高!
这叫他们如何接受的了?
而导致这一局面和情况出现的罪魁祸首,就是当年董仲舒、胡毋生,大开山门,广受门徒!
现在,又冒出了比竹简更轻便、更简单、更实用的‘侍中纸’。
可以预见,未来天下读书人的数量,可能会继续膨胀。
物以稀为贵。
知识分子多了就不值钱了!
可是,他们却对这个事情的出现和发展,没有任何干涉力。
自然,只能歇斯底里的哀嚎和诅咒。
当然,最恐惧和害怕的,自然是杨宣。
当杨宣得知‘侍中纸’的存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距离公开讲义,仅剩下不过八个时辰。
“这……这……”杨宣几乎是颤抖着身子,看着那小张摆在自己面前的白纸,内心之中,被恐惧彻底侵占。
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内心一直以来的不安来自那里?
他很清楚,自己的对手,那个侍中官,选择在这个时候,掀开这张底牌,就是想致自己于死地,甚至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可是……
“对付吾,用得着这么狠吗?”杨宣都要哭出来了。
这种大杀器,不是应该留给谷梁或者诗经、易经等大学派的吗?
左传学派,这小胳膊小腿的,至于这么用力?
“张蚩尤,真是张蚩尤啊……”
“这是完全不给我活路啊……”
第四百七十四节 不堪一击(1)()
翌日,天清气朗,阳光明媚。
尚冠里大道,人山人海。
在杨宣讲义场地附近,更是一位位公卿往来,一尊尊博士官闪动。
这比杨宣曾经预计的还要热闹和繁荣。
只是……
杨宣此刻却是满脸苦涩。
“只能希望那位张侍中是君子了……”他在心里哀叹着。
君子不仗势欺人,不以力胁人。
当然,其实他可以选择避战,卷起铺盖,灰溜溜的跑出关中。
但那样一来,整个左传一系,甚至整个古文阵营都将恨他入骨!
到那个时候,用不着张蚩尤出手,自己就要横尸野外!
与其那样,还不如殊死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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