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学着梦中的莞尔做那个口型,猜测着他想要告诉自己的话,试了好久才约略猜到,莞尔想要对她说,“好好活。”
要好好的活着,哪怕回头满地成伤,也要擦掉眼泪微笑着向前走,“不要回头看,才看的到前方,不要只记得难过,要记得还要开心。”这就是我的哥哥,我最亲爱的哥哥,最亲爱我的哥哥,在永生离别之后,对我的嘱咐。
天光透过流苏斗帐照入床上,张嫣以手背拭泪,对着空气轻轻劝诫自己,“要开心。”
“翁主,”荼蘼在帐外恭慎的问着,“要起身么?”
她坐起身,轻轻应道,“嗯。”
帷帐张起处,她抬起头,笑的满面灿烂。
第一卷大风起兮云飞扬五-六:诛心
荼蘼打起帐子,笑道,“适才长公主来探过翁主,瞧翁主睡的熟,没有让叫醒。只是吩咐着你一会儿去寻她。”
张嫣随口应道,“知道了。”
荼蘼捧上用火炉烘过的白色单衣,为张嫣穿上,又捧出第二套白绢衣,却是夹了絮的,比刚才那件厚实的多。最后一件是浅黄地茱萸纹夹撷花罗深衣,里衬黄绢底,中纳丝绵,与袖襟边缘俱都缘了一寸宽的红锦绣边,圆领右衽,领口平贴交掩,开的很低,露出里面两层衣衣领,层层相叠,称作“三重衣”。最后牵起衣襟,将之掩在身后复又绕过来,系上衣带,便显出张嫣细细一握腰肢,天真妖冶。
椒房殿是长乐宫中宫殿,按制为九开间,进深四间,又有二次间,二侧殿,并宫人寝,杂物间共十八间殿房,中以廊庑贯通。张嫣行走在长长廊庑之上,边走边研究脚下铺设廊庑的条砖,忽听得一个女子略略激动的声音,“敖哥不可能会谋逆的,”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站在椒房殿正殿。
“母后,你要相信女儿,”女子转为依依哀求,“敖哥是我夫婿,他谋逆有什么好处呢?”
“母后知道,母后一直都知道,”吕雉握着女子的手,柔声安慰道,“母后同你一样相信张傲不会谋逆,只是……”见张嫣进殿,忽而住了口。
张嫣参拜过吕皇后,转望向坐在吕雉身边的蓝衣女子。
因怀着八九个月的身孕,女子的坐姿松散,但并不给人粗俗的感觉,抬起头来,脸如满月,眉眼清新而熟悉,正是梦中所见的鲁元。
“阿嫣,”鲁元拉过女儿的手,心疼道,“娘听了昨天的事,简直要吓死了。你怎么忽然这么大胆子?你父王已经出事了,你可不能再乱来让娘担心了啊。”
她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田,不想抗拒,柔顺点头,笑道,“好。”
“阿嫣,”吕雉笑问她道,“阿婆问你,你昨天骂你皇帝阿翁的时候,心里面怕不怕?”
张嫣点头,“怕。”
不是她矫情,知道实情之后,她是真的很怕,怕他一个生气,就让人把她拉出去那啥了。也不要说她腐朽,她害怕的不是刘邦皇帝的身份本身,而是他身后所代表的封建皇权。如果是刘邦来到她那个年代,他再怎么说要打要罚的,她都只当他是唱大戏的,嗤笑一声不屑一顾的走过。但既然是她穿越到他的年代,那么她就必须得接受这个年代的规矩,仰视皇权的强大。
谁的地盘谁做主,千古定律。
“那你还冲出去骂他,我拉都拉不住?”
张嫣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么。”只是看他形状可恶,脑袋一热就冲上去了。
吕雉眼光一暖,转眼就掩饰住,拍拍她的肩膀,赞道,“好孩子。”
“来长安后可觉得好?”
她斟酌了斟酌词语,笑道,“长安挺好的。不过冬天比邯郸要冷,阿婆,我父王被皇帝阿翁关起来了,他住的地方有没有足够的被褥,有没有火炉子,会不会觉得冷?”
吕雉笑指她道,“果然是个好孩子,放心吧,你父是大汉赵王,你阿母的夫君,没有人会慢待他的。”
她又想起梦中和自己一起被押送到长安的祖母,“那祖母呢?”
吕雉愣了一愣。
殿堂之外传来一声温和的笑,“阿嫣放心就是,孤早就安排下去,你祖母那儿自然有人细心照料。”说话的人踏踏的走进殿来,满室的宫婢内侍俱都拜了下去,“太子殿下。”
两个少年踏入殿来,其中一人身着紫衣,十七八岁年纪。另一个将一封书简交到鲁元手上的,正是刘盈。
鲁元握了握手中书简,面色欢喜,便向母亲告退而去。张嫣本想与她一同而去,却被吕雉握住了手腕,不好出声,只得作罢,听着身边吕雉关怀儿子的话语,“孙太傅今日教了些什么?”
“今日教的是《周礼》。”刘盈倒是毕恭毕敬的答道。
“好,”吕雉笑了一笑,“这倒是孙太傅的本行。”
紫衣少年拜见吕雉道,“半月不见姑母,姑母身子还大好吧?”神情惫懒而亲昵。显见得是吕家亲近族人。
寒暄过后,吕雉向刘盈问道,“你与六郎从廷尉府回来,王恬怎么说?”
吕六郎闻言脸色一黯,回过头看刘盈。
刘盈叹了口气,“姐夫自然是不肯承认,王恬也找不出什么凭证。不过他们虽恭敬的待着,却决口不提最后判置的事情。”
在座三人都神情沉重,心中明白,赵王张敖最后的结局,不过在长乐宫中最上位者心念的转折间。转瞬间,吕六郎拍案怒道,“陛下这根本就是针对太子来的,陛下已经开始着手砍断太子羽翼,莫非真的存了用神仙殿那无知小儿来替表弟太子位的意思么?”
“竖子噤声,”吕雉横眉怒斥,“这种话也能乱说么?”她扫视了殿中诸人一眼,“若是有人传到陛下耳中,你要陛下怎么想?”
殿中诸婢侍敛声静气,吓的脸色惨白,不敢动弹。
吕雉微微一笑,细长的指甲在面前案上划出一条印痕,“我椒房殿的人,哪个要是不长眼多说了一句话,”她淡淡道,“本宫自有处置。都下去吧。”
张嫣在殿中宫人俱低下头退出去的时候抬起头来,偷偷打量着刘盈的神色,见他神色平静,只是一双眼睛微微黯然。不觉在心中叹息一声。父子做到如此地步,高帝如此作为,刘盈受伤的不仅是太子的地位,还有身为人子的心吧。
“而陛下并无易储之意,但戚姬那个贱人却一直在挑唆,”殿中上首,吕雉絮絮道,面色平静,声音却犀利,“我们也不能不早做预备。”
“姑母说的是,”吕六郎颔首,“我们该怎么做?”
吕雉目光闪烁,尽是锐利,“论煽枕边风,我自然比不过戚姬。所以,我们的着眼点,不在后宫,而在朝堂。”
“——朝堂之中,立功最高,退身最早,才干最高,最受陛下尊敬的,便数留侯。盈儿,”吕雉转首和蔼笑道,“你去见一见他,若是能说动他的支持,纵是你父皇,也不敢轻易再提起念头了。”
刘盈抬眸,“母后,你要知道,我的身份,并不适合去见留侯。”
而且,若我见了,话说尽了,就不好再盘桓了。
吕雉目光微沉,沉吟道,“说的也是。”
“姑母,让我去吧。”吕六郎笑道,“我去就不碍了。”
待吕禄辞出去后,吕雉弯腰搂了搂张嫣,柔声道,“阿嫣,适才你听到的话,不要跟别人说起好不好?”
小心的翻了个白眼,张嫣无奈道,“诺。”
她应了,出得殿来,天光尚早,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荼蘼跟在她身后问道,“翁主,我们是回去还是……?”
她回头,离殿堂却已经远了,依稀可见殿中母子相对而坐,尚没有到日后刀张弩拔的对峙,温馨静好。她忽然有一种冲动,也想去感受一下自己的母亲。
“我们去找阿母吧。”张嫣道。
吕雉一生,独得一子一女,子是刘盈,女就是鲁元长公主刘满华了。对二人看的如性命根子一般,很是宠爱。这次鲁元遭难,她便将鲁元安置在椒房殿西次殿,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经过鲁元窗下的时候张嫣停住前行,她问自己,你真的能够将里面的那个女子当做自己的娘亲么?
黄裳女官望出窗,清新爽利的笑道,“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偷儿觊觎公主呢,原来是小翁主。翁主怎么不进来?”是鲁元身边最信服的公主令丞涂图。
张嫣一笑,敛裾进内殿。第一眼就望见拥着素色锦衾靠在黄梨木雕花漆床之上的鲁元,绛色牡丹花绣帐被青铜帐钩勾起,在她颊边垂下,娇弱如花。
“阿嫣过来,”她笑了一笑,伸手唤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鲁元伸手捧起她的颊,心疼道,“瞧瞧你,脸都瘦了一圈。你父无辜受罪,连累了你,以前在邯郸的时候你无忧无虑,如今却要小心谨慎。”
“没有的事。”张嫣抿唇莞尔,目光落到母亲手边的竹简。
“啊,”鲁元面颊微红,脸上却欢喜,“是你舅舅适才带过来的,你父王的家书。”
“哦?”张嫣好奇取过,展开阅看,细麻线所结一尺见长竹简之上,赵王张敖的字体清隽,用的是小篆,与自己从前所习相差甚远,通篇下来,竟识不得几个字。
鲁元扑哧一笑,伸手刮她皱的乱七八糟的眉,“看不懂吧?谁叫以前儿在邯郸的时候教你读书习字弹琴你不肯好好学?”
张嫣又羞又恼,握着拳瞪鲁元道,“什么了不起,我现在就去学写字。”
“哟!”鲁元戏谑,“其志可嘉。但这儿可没有你的教书先生啊。”
“没关系。”张嫣道,“给我一本《诗经》,一本《楚辞》,我照着写就是了。”
《诗经》和《楚辞》是最基本的两本文学经典,张嫣虽不敢说能背下来,但对着还是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照着这两本书通篇写下来,该习的字,也就差不多习了个十之七八了。
鲁元嗤笑,倒也示意侍婢按女儿的意思取了书册笔砚来。
紫霜毫,隃麋墨,墨色黑腻如漆。张嫣在书案上铺开绢帛,正襟危坐,取笔蘸墨,按住绢帛,在其上上抄下第一篇《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鲁元好奇,命涂图揭了女儿写好的一尺绢帛,递到手上观看。乍一看便笑的喘不过气来,“你这东倒西歪的,写的是什么东西啊?”
张嫣脸微红,不肯回头理会母亲,继续抄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鼾声,涂图放下帐子,鲁元已经入睡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偏西,鲁元睡足了精神起身,看到张嫣,不由一愣,“都已经两个时辰了。阿嫣你还在啊?”
“嗯。”张嫣微笑,揉了揉写了太久字已经酸涩的手,推开竹简。
鲁元拿起她抄的最后一张书,看上面的字迹,虽然依旧全无骨骼,终究比女儿最初的那一张进步了一些。叹了口气,放下它执起女儿的手,欣慰道,“这场事后,你果然懂事了不少。你费这么多心思习字为了什么?若是为了看你父王的家书,阿母读给听不就好了。”
张嫣心虚的低下头去,“我就不能想给阿爹写封家书么?”
鲁元一怔,随即欣慰的红了眼眶,“好,乖宝宝,你父王知道了你的孝心,定会很开心的。”她竖起柳眉斥道,“可恶那贯高,谋逆也就罢了,还连累了你父王,让他以堂堂赵王之尊,被囚车押送到长安,如今仍在那廷尉府里受苦受难,你我母女竟连去一探都不得。”
她说的激愤,絮絮道张敖定没有谋逆之意,父皇偏偏不知听信了哪个奸佞挑拨,就是不肯相信放人。张嫣初时尚忍耐听着,却越听越不耐烦,那么明显的事实,鲁元究竟是真的没有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却根本不愿意相信?男人的政治充满着权谋和血腥,女人夹在其中,两边不是人,却还连真相都看不清楚,当真是可悲复可怜。张嫣既是哀其不幸,又是怒其不争,终于忍不住冷笑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鲁元蓦然住嘴,震惊看她。
“阿嫣你说什么?”
“我说,”她硬邦邦的道,“陛下才不是不清楚父王是否有意谋逆造反,他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想削父王的赵王之位,罢去太子的羽翼罢了。”
“胡说。”鲁元猛的站起来,带起衣袂劲道的弧度,“你……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什么。”她期期艾艾的斥道,脸色半是苍白半是红晕,心惊欲绝。涂图连忙上去去扶,“公主,小心身子。”
——话犹未说完,鲁元已经抱着肚子弯下腰去,痛苦道,“肚子,我的肚子好疼。”
第一卷大风起兮云飞扬七:叩阍
“公主,”涂图惊骇欲绝,“你不要吓奴婢。”她回过头去怒斥殿中不知所措的侍从,“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
“哦。”那些人连忙应道,转身去了。
“阿母,”张嫣也吓坏了,抢上前去搀住鲁元的另一边身子,“你怎么样了?”
“大约是受惊动了胎气,”涂图麻利道,觑了张嫣一眼,虽不敢出言相责,但眼光中分明有着些微埋怨,“将公主扶到床上去。”
“涂图,”鲁元紧紧的抓住她的手,那力道简直要掐出瘀痕,“我的肚子好痛,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八道,”涂图的眼睛发红,扯过被子为她盖好,“公主一辈子都会平平康康的,哪里能轻提这个晦气的字。”
“敖哥,敖哥,”鲁元大声叫唤,眼里怔怔的流下泪来。
动静很快惊动了吕雉,“怎么回事?”她踏进来的时候,殿中寂静了一瞬。
“皇后娘娘,”涂图福身泣道,“公主似乎动到胎气了。”
“好好的怎么会动到胎气?”吕雉脸色沉得一沉,勉强缓下来,走到鲁元床边,握住女儿的手,安慰道,“满华,你不要怕,太医和稳婆马上就到的。”
“涂图,”她抬头,锐利的眼光盯着公主令丞,“你还没有答本宫的话呢。”
“这——”涂图迟疑。
“不许乱说。”鲁元忽然厉声斥道,手指掐进涂图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母后,”她回头,扑到吕雉的身上,惶惶然道,“不关阿嫣的事,是满华自己不好。”她又落泪道,“母后,我想敖哥,很想很想他,你让他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吕雉怔得一怔,目光微微掠过张嫣,又投到鲁元身上,眸色淡淡的灰凉,“母后知道你的心思,但这不是母后能说了算的。”
鲁元垂首低泣,张嫣适才说的那番话总在脑海中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