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当。”她此时面上便在笑,稳稳地扶着了张嫣作揖加额地双手,瞧了一回,赞道,“果然是伶俐可爱的孩子,宣平侯爷好福气。”
她转脸嘱孙寤道,“好好招呼张娘子。”
“是,母亲。”孙寤柔顺应道。
孙寤的闺房精致小巧。陈设器物都不贵重,却被主人摆放的很有雅致。墙上挂着一具漆琴。
孙寤顺着张嫣的目光亦落在琴上,坐定于案几之后竹榻之上,微笑问道,“阿嫣家学渊源,当学过操琴吧?”
张嫣摸了摸鼻子。惭愧道,“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习过一些,不过只会些基本指法。我回宣平未久,父亲已在打算为我延请琴师,只是这些日子府中着忙,还未顾的及而已。”
“这你便可以不用着忙了,我倒可以告诉你一些,”孙寤自得一笑,“我父从前亦好琴,于是结识县中琴师颇多。宣平最好地琴师。姓朱,字照邸。如今寤便在他堂下习琴。”
“哦。”张嫣微怔楞。
“阿嫣若想习琴。”孙寤道,“寤倒有个主意。我家也只得我一个女儿,习琴的时候很是单调。不如你也过来一起。两个人还能切磋切磋。”
“也好。”张嫣笑着,“只是我还得回去禀过父亲。”
外面有轻轻叩门声,孙夫人端着藤盘进来,笑道,“听说张娘子爱吃糖栗子,正好家中新做了一些,端过来让张娘子尝尝。”
张嫣大喜,颔首道,“多谢伯母。”旁边解忧上前接过,置于案上。
栗子干爽微热,张嫣剥了一个尝,讶道,“这味道?”
“如何?”孙寤含笑道。
“不是饴糖。”
“嗯。”孙寤颔首,“是柘糖。”
这时候,柘糖又比饴糖要昂贵些,但是口味也胜于饴糖,尝在嘴中的栗子,热烫烫间偏让人觉得甜憨,别是一番风味。
她也伸手取了一个剥食,“栗子以燕冀出产闻名,燕冀栗比一般的栗子更饱满甘甜,若是九十月刚采摘的新栗子,就着晴天晒几个日头,本身就甜的可口,根本不必加糖。其实,论起来,还是本味最好。”
“栗子不宜多吃。”她放入口中,眼睛微微眯起,笑道,“待到了冬日,宣平这儿有一种凫茈果,乡里人叫它地栗子,皮儿乌黑乌黑的,又薄,一掐都能掐出水来,尝起来鲜甜鲜甜的,和栗子一样好吃,又多汁水,不比栗子这么干,阿嫣到时候一定喜欢。”
“嗯,”张嫣剥了不少栗子,笑道,“到时候我一定尝尝看。”
回到侯府,晚饭时,张嫣向张敖禀明习琴之事。
张敖皱眉道,“凭咱们家地身份,可以延请琴师入府,嫣儿又何必去别人家中?”
张嫣笑道,“话虽然如此,我一个人学琴,会闷的很。不如和人一起,才有劲头啊。”
于是张敖便颔首答应。
第三日,张嫣抱了琴,家中御人驾车送她去朱师傅家中。
琴舍中,朱师傅已收了宣平侯的束脩,淡淡道,“你先弹一曲听听。”
张嫣弹了一曲《春日》。
琴之一道,大半靠练,太久不曾上手,指法上的生疏是骗不了人的,一曲磕磕绊绊下来,张嫣的脸微红,不敢看师傅抿成一条直线地唇。
“水平太差。”朱师傅毫不留情的指出道,“指法一看就不成熟,很多都是错的。弹琴之人,连指法都不熟,就像不起地基而筑房,房起之日,塌陷亦不久也。”
张嫣起身拜道,“还请师傅一一教导。”
朱师傅教过她指法,最后道,“你就先练着这指法手势,什么时候指法纯熟了,什么时候我才真正教你操琴。”
张嫣被斥的面无人色,从她来到这个时代起,还没有人这么严厉的斥责过她,不由也激起心气,将一切暂且抛到一边,专心摆弄指法。
夏六月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日子,这一日,孙寤到宣平侯府做客,聚于水阁。
“对,就是这样,”她瞧着张嫣抚琴的姿势,“阿嫣进步快的紧,再有一阵子,朱师傅就该满意了。”
“嗯,嗯。”她应道。
身边,红泥小火炉上熊熊的烧着,待水沸过一滚,张嫣停下手,命荼蘼加入茶叶粟米。
荼蘼用铜杓盛了两碗茶,奉过来。
“味道太淡。”孙寤尝了一口,颦眉道。
“不怪荼蘼,是我让她少放粟米的。”张嫣道,“我更喜欢茶本身地味道,淡一些才能显出来。”
“是么?”孙寤又尝了一口,茶水滚烫,空气中残留着暑气难耐,二人面上渐渐渗出汗,孙寤瞧了瞧张嫣,取罗帕拭额上汗渍,忽得欣羡道,“阿嫣你涂地粉看起来真好,出了汗也不见花。依旧清清爽爽的。”
张嫣怔了怔,取罗帕拭额上汗渍,笑道,“本来可以送些给你地。不过我现在用的脂粉都是外祖母按季从长安送来的。手头没有多的。”
回宣平之前,她将各种脂粉的方子交给了少府。高帝已经逝去,吕太后成为大汉最尊贵权势的女人,从前她的理由已经不适用。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有打算将那些方子留个一生一世。
少府的脂粉制作更加精良,能由他们效劳,自己也省一些心力。
孙寤笑羡道,“太后娘娘真是疼阿嫣。”
她取过侍儿手中的羽扇,用力扇了一阵子,一小根鹅毛绒飞下来,咳嗽不已,噘唇抱怨道,“我体质特异,碰不得这些带羽毛的东西,偏天热起来的时候,不用羽扇更遭罪。大热天的,摸着更渗的一手的汗,只觉得越扇越热,真不趁手。”
张嫣闻此言,偏头想了想,略带神秘的笑了,“我有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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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柘糖即蔗糖。
糖炒栗子做法,用砂置铁釜中,加以饴糖置火上炒热,投栗其中滚翻炒炙,熟后栗壳呈红褐色,去壳后果实松、软、香、甜,为小吃珍品。
中国为产栗之乡,质优首推燕冀。史记载:燕秦千树栗,其人与千户侯等。可见出产之丰。
据《析津日记》载苏秦谓燕民虽不耕作而足以枣栗,唐时范阳为土贡,今燕京市肆及秋则以炀拌杂石子爆之,栗比南中差小,而味颇甘,以御栗名。由此可见燕冀产栗战国时已负盛名。
另外大家可以猜猜看,根据文中的描写,凫茈果是什么东西。
这两样都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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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八十:团扇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八十:团扇
张嫣的确有主意。
她命张管家寻来一个竹匠手艺人,指手画脚形容了一通,用竹篾编成圆环,首尾相接处削竹签以为柄,复以素绢绷在上头,用蚕丝细致的绞好。
第一把团扇做出来的时候,孙寤的眼睛便亮了。
“这个好。”她拿在手中扇了几扇,大喜笑道,“又轻巧,又比羽扇漂亮,扇的风也比羽扇清凉些,若做的再精致些,配以雅人在上书写作画,就更棒了。”
“难为阿嫣了,”她赞叹着,“看起来很简单,可是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不过是几片竹子一块纨,百十年来,却从来没有人想起拿它来做扇子。”
“因为大家都习惯了羽扇啊。”张嫣暗叹一声惭愧,“我也是见了寤姐姐你用不惯羽扇,才灵机一动想起来的。”
然而看着手中的团扇,张嫣也相当的得意。照样子再做了十数把,作山水人物修仙各色扇面,往三位姨娘处各送了一把,往长安中鲁元,吕后,曹蕊,邯郸的如意,商山的景娘,各寄了一把,因吕家的几个表姐妹以及那位闻名贯耳的九姑姑也都分到一把,倒也不好单独落下吕伊。
只有往张偕处寄了两把,一把是画过扇面的,是送给他的,另一把却是素扇,却是求扇面的,燕隐公子书画双绝,自然要好加利用。同时随扇附寄了几道清心明目的菜谱。
瞧着案上地纨扇,张嫣犹豫了半响。吩咐荼蘼道,“都收起来,让小厮送到驿站去吧。”
荼蘼应了一声,抱起问道,“娘子要赠的都是贵人,只一把扇子,是不是太轻了?”
张嫣伸手点了点荼蘼道。“赠多了才显得礼轻呢。这种轻巧玩意儿,谁看了都能做出来。我送的。不过是份心意,还有,第一的名头。”
练了月余指法后,张嫣再赴朱师傅处,师傅的脸色已经好的多。
他拣了一些中正平和的曲子,弹了数遍,让她慢慢习着。
张嫣地记性极好。只听了数遍就记下来了,弹的时候虽然有些不流畅,但是乐感不错,偶有忘记地,便用错音带过去,不仔细追究的话,闭着眼睛听,倒也是动听的紧。
朱师傅轻轻咦了一声。
他又弹了一首更复杂的曲子。罢手让张嫣凭着记忆弹。
这一趟虽然忘了几个小转折,但大体曲调都表现出来了。
朱师傅闭着眼睛听完,哼了一声,板着脸道,“还不错,回去每日里练两个时辰。”
张嫣点头应了。出门呼了一口气。
转眼就到了七月流火的日子,天气转凉。
收到团扇的人都陆续回礼过来,鲁元在信中很是夸耀了自家女儿一场,说这纨扇轻巧别致,又是太后与长公主两位贵重女眷用着,旁人见了都是赞叹,如今也在长安城中风行起来。只是进了秋,很快也要压到箱奁里了。
张嫣有些黯然,母亲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她暂时还是不能回宣平。
宣平再好。没有母亲在身边。总是不足。
而且,她真地有些想弟弟了。
接下来是吕太后赏下的金饼和极品白玉璧。以及各位吕家表姐妹和曹蕊如意的回礼。
最后收到的是张偕的信及回赠的画扇。
信中道,目伤已愈,食谱已经收下,令府中疱人照谱烹食,滋味不错,但还不知效果如何。多谢阿嫣妹妹关心愚兄云云。
阅毕,张嫣放下帛书,拿起回寄的纨扇。
她怔了一怔。
张偕画的扇面是一幅嘻鸟图,凭阑侧立地少女仰首逗弄廊下的鹦鹉,侧影剪剪。张偕画风精致写意,尤工于人物,扇上少女微微仰首而站,面颊弧度莹然姣好,分外熟悉,不过数笔勾勒,神韵尽出。
但第一眼让她看到的,竟是那只笼中的鸟儿。
那似乎是一只鹦鹉,立于竹篾编织成的精致鸟笼中,婉转啼啾,飞腾跳跃,却飞不出笼子的束缚。似乎想要展翅欲飞,却在一刹那间似乎意识到不能逃离地事实,于是无奈的收回。
天凉如水,早就用不上纨扇了。张嫣却捧着扇愣了许久,望着鹦鹉的眼睛,一粒黑豆样的眼睛轻轻巧巧的点上去,瞧久了,不知不觉,满心悲伤。
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在灯下回书张偕,提笔却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于是拉拉杂杂道了一堆家常,却在信的末尾装作用不经意的语气问起,画这幅嬉鸟图,他是否有何特别用意。
天气渐渐冷了,西风渐起,再下得一层秋雨,出屋子便觉得遍体生了凉。
有人在院门外喊,“阿嫣。”
张嫣探出去,瞧孙寤一身蓑衣,墨青绿色宽广像江上垂钓的老渔翁,踏脚走上抄手游廊来,靴子所及之地,留下湿湿的水渍。
“天好冷。”她解下蓑衣,除靴进得房中,搓手道,“早知道外面这么冷,我就不出门了。”
“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张嫣笑眯眯的示意解忧为她斟一杯新沸热茶,“真巧,今儿我让岑娘敖枸杞羊肉羹,等会儿你也尝尝。”
“好啊。”孙寤咕咚咕咚地喝下半盏茶,拢着暖手。“岑娘地手艺素来没的说。我端地有口福。”
“你家的疱人也不差啊。”张嫣笑眯眯的,“他在敖煨两道上火候极深,我便一直想偷学艺呢。”
她们最近又迷上了六博,便摆开杀局对战。
张嫣幼时在长安。也曾与人学过六博,知道六博的规矩。
孙寤看张嫣避开自己地劫杀不顾,径自掷卢,走了边角的步数后,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嗔道,“阿嫣你平日里看起来也是聪明的很。怎么玩的一手臭六博呢。六博虽然一半靠掷卢运气,可也要人走一步。看三步,心中有数。没的像你这样横冲直撞,莽撞的不忍卒睹。”
语罢,她移动局上自己地散子,一举搏杀了对方的枭棋。
输了棋,张嫣也不在意,笑眯眯倚着凭几道。“我也不是不会,只是那样费脑筋,多累啊。六博本来就是消遣地东西,大家嘻嘻哈哈,随心所欲的走棋,不是更开心么?”
近年来,她遵循淳于臻的叮嘱,少动脑。多养身,竟也觉得,实拙也有实拙的好处,不关己身的事情,都懒洋洋的不愿去想,如今看起来。倒是卓有成效。有句老话,叫心宽体胖,现在在宣平颐养的自己,到底将养胖了一些,不再像初来长安时地瘦骨嶙峋,叫父母悬足了心。
只是,事物都是相对两面的,有好处也有坏处,譬如说,她近来也觉得自己的脑子钝了不少。有些从前一眨眼就能通透的事情。此时却要在心头品个几番才能品味出神来。
第二盘博局到中局的时候,解忧在堂外叫唤。“娘子,驿站刚刚送过来燕隐公子的信。”
“拿进来吧。”她道。
对着烛台剔去封泥,抽出帛书,张嫣揽书卒读,不觉怔在那里。
“怎么了?”孙寤侯了许久,察觉她心神不对,关心问道。
“没事。”她吸了吸鼻子。
正在此时,荼蘼推门道,“娘子,羊肉羹敖好了。要不要现在就盛上来尝尝味?”
“盛上来吧。”她道,推开面前博局盘,笑道,“改日在继续下,总有一天,我、一定能赢过寤姐姐。”
“等下辈子吧。”孙寤逗笑道,凭你那臭棋篓子,如果不肯认真起来罢。
羊肉性温补,大冷天里做羹最好。孙寤尝了一口,只觉得从喉到肺,一路都暖烘烘的。“只要不是在外头走,“她笑眯了眸,惬意道,“我是最爱下雨天的,听得屋外头哗啦啦地雨声,自个在屋子里干燥温暖,做什么都觉得闲适。”
“嗯。”张嫣被她逗笑了,心不在焉道,“那你是没去过南方,南方五月里要绵延下一个月的雨,屋子里粘哒哒的,什么东西都透着股潮湿,能让人烦躁死。”
“真的么?”孙寤瞪大了眼睛不信问道,复又笑,“说的你像去过南方似的。”
吴越以南,汉朝一直视为蛮荒之地,此时尚未开发,以孙寤所想,张嫣为贵女,自然不该去那种地方。
“呃,”张嫣被问地有些口吃。
羊肉羹糜烂鲜美,入口酣滑,孙寤瞧出张嫣心中有事,思绪已经微微飞离了这处。
“果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