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瞧着刘盈的神情分明,“啪”的一声握住他冰凉的手,道,“不是她。”
她声音柔软中带着坚定,抚慰着刘盈眸中深深的积郁:“我是说真的!”
“她若是想要我死,不会只派这么一个人来……我也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
吩咐楼谓想要她身败名裂至于身死的人,不会是吕后!
“其实,”张嫣抬眸,漂亮的杏核眼眸黑白分明,在沉暮的暗色之中,分外明艳,声音低柔,“从我被困在增城殿开始,我就知道,……她并不想让我死。否则的话,凭她的性子,只会用最迅速暴烈的手段,一击即中,”就如同对赵如意,对戚懿,对史上的前少帝刘弘和赵王刘恢,干净迅速,根本不会花这样的水磨功夫软禁于她。
刘盈从自责的情绪中稍稍解脱出来一些,只觉得手心出了密密一层冷汗,瞧着妻子担忧的容颜,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喃喃道,“幸好你没事。”
阿嫣,
虽然说过了无数遍,但我还是想说,
幸好你没有事,要不然,我真的无法面对,一个伤害了自己爱人的母亲。和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自己!
张嫣怔了一怔,抬眼看着刘盈。
在身边忽明忽灭的微暗蜜烛烛火之间,刘盈凤眸微闭,面上神情带着深深痛苦之意!顿时,她的心便像是被温水浸泡,泛起了一股怜爱之情,不愿刘盈太过于陷入自责难过的情绪之中,短促轻笑着道,“我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楼谓的背后之人是谁?我平日与人为善,少有得罪人,不知道这未央宫中,有什么人,竟这般恨我,意图要我的性命。”
刘盈果被她的话语引开了心思,面上痛楚减退,泛起了淡淡阴霾,听得张嫣柔软的声音续道,“我从未见过这个楼谓,他却能闯入这机密未央地宫之中,意欲置我于死地,背后定有指使之人,趁着这混乱时机想要浑水摸鱼。若没有丁七子紧要关头挺身相救,真让他杀了我的性命,我含冤而去,他日陛下见了,多半会以为是……是长乐宫母后下的手。不说陛下会有多伤心,更会在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之情造成罅隙。此人心思狠毒,定要严厉惩治。”
思及阿嫣话语之间描述的如此景象,刘盈生生的打了个寒颤,寒声吩咐道,“去查此人的底细,家中尚有什么亲人,这之前数天,和什么人接触过。定要查的水落石出!”
韩长骝恭声应道,“诺。”
“什么人?”
远处忽的传来郎卫扬声的喝声。
张嫣抬起头来,见了被郎卫执戟拦住的怯弱少女,青衣青裙,面上神情微微惊惶,不是哑女又是何人?
“——放她过来。”
沈莫静了一静,抬头瞟了瞟皇帝,见皇帝微微颔首,方挥了挥手。郎卫撤回了手中刀戟,哑女犹豫了片刻,方怯生生的走过来。张嫣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见她双手并拢聚于胸前,尚捧着一点残水,水滴却在行走的路程中洒光了。
“阿嫣,”刘盈拉住她的柔腕,眸中含着淡淡的担忧。
张嫣摇了摇头,安抚他道,“我没事的。”
“我受困这儿的时候,她对我照顾颇多,我虽不敢全信,却也答应过丁酩会照顾于她!”
她抽出被刘盈紧握的手,走到哑女面前,蹲下身子,唤道,“小雅,”
哑女无措的抬头看她。
郎卫们按着地宫图搜索了整个地宫,查探了宫中各个殿堂的出口,并且检索地道之中是否有可疑踪迹。便有两个郎卫将楼谓的尸身拖出去处理,待到走上前去想要抬丁酩的时候,哑女的神情蓦的激动起来,张嫣连忙安抚道,“没事的!”
“丁七子累了,想要好好睡一睡,我们让她好好睡一觉可好?”
哑女便不知道是否该坚持,用一种迷茫的神情看着她。
张嫣叹了口气,“你跟我走好不好?”
哑女点了点头。
在蜜烛灯笼昏黄的灯光之下,刘盈和张嫣的影子投在地道石壁之上,微微摇晃,交互交缠,似乎情意密致,不分彼此。
张嫣瞧着被刘盈紧紧扣住的指尖,忽的开口道,“丁七子虽囚禁了我,但终究也不过是身不由己,到最后,却是她从背后刺了楼谓一刀,救了我的性命,她自己却和楼谓同归于尽了!”
刘盈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到了丁酩身上。
“嗯,我心里很感谢她……”
自从他在北地应允了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掖庭中的那些妃嫔了。丁酩是她们其中的一人,她不及陈瑚,和自己有结发之情;不及赵颉的娇艳;不及王珑的美貌;甚至不及袁美人,曾经给自己生过一个儿子;更不要说比诸阿嫣,和自己多年相伴,最后思慕入骨,一生一世不做二宠,生同衾死同穴。
但她也曾少年入宫,美且巧慧,和自己在一处的时候,也曾有过欢声笑语,闺房之乐。在每一个从她殿阁之中离开的早晨,会娴雅微笑,屈膝唤一声“陛下”,最后在自己多年不见之后,她为了救自己心爱的阿嫣一命,而孤零零的死在了增成殿的地下!
在她死亡之后,他也就真真正正的记住了她,用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
张嫣看着他奇异的目光,心中却生起了一种焦郁之情,这种情绪如此强烈,渐渐湮没了她,以至于她忽的猛然扑到刘盈身上,用力抱住这个男人,急急道,“你是我的,我不准你喜欢别的女人!”
二九一:知情
“阿嫣?”刘盈接住了妻子的娇躯,退了一步,面上神情愕然。
张嫣有一种惶惶然的心情。
“我是有些对不住她,”因为心情的影响,她的语速又快又凌乱。因为她的缘故,刘盈疏远了整个后宫,无论如何,丁七子在这一场生涯之中,没有什么过错,直到她被吕太后所裹挟对付自己。“她这一次救了我的性命,我也记得,”
这一世,她和丁酩的恩怨,纠葛难言。丁七子虽也曾参与到对她不利的行为中去,但也在最后救下了她的性命。加加减减之下,最后彼此相欠多少无法清算,但当自己万念俱灰之际,却是她挺身而出挽救了自己的生存勇气。只凭着这一点,她便是再怎么感激丁酩,也是值得的!
在脱险回到刘盈身边之后,她骨子里的骄傲不愿意让她在丈夫面前作出隐瞒丁酩恩情的行为,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接受丈夫会因此而对那个曾经的女人生出感情。
“我会自个儿想法子报恩,”她抬起头,一双杏眸在黯淡的地宫天光之中明亮如火炬,“但我绝不会拿你去还这份情。——你是我一个人的,我怎么也不会让给她。”
刘盈一时失笑,拍了拍她的背,“傻丫头。”
他轻轻的抱着妻子,微微仰头,看着地宫的上顶坚实泥土,目光含着淡淡的无奈,“这种事情,哪里是说能让就让的?再说了——就是你说让了,还能按着我去喜欢她么?”
“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女人也因此,丁七子她救下了你,也就相当于对我也有一份恩情,我心里是很感激她的,但一切也仅止于此罢了”
四周守卫郎卫的脚步和目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轻轻的避让开来,不敢打量帝后之间的深情蜜意。这一刻,这黯淡地宫的一隅,也就成了情人的天堂。张嫣静静的躺在刘盈的怀中,将侧脸帖在丈夫的胸膛上,听着他怦怦的心脏跳动之声,他的话语慢慢的落在张嫣的耳间心上,抚慰了她焦灼的心绪的同时,却也牵出了一股酸苦情绪。张嫣闭目,两行清泪出现在面颊之上,静静品味那心底酸苦中泛出的淡淡甜意。那甜意却是钝的,从酸苦的底色中慢慢弥了上来,到最后,竟弥漫了整个心田,却将之前的酸苦也给稀释了,在微微仰起的眼角眉梢上,绽放出一种温柔虔诚的欢喜来,“刘盈,”
“谢谢你。”
“……虽然这些年,我们之间总有一些似乎逃不掉的波折。但每一次,只要在你的身边,我就觉得浑身充满勇气。你对我那么好,有时候,我简直就觉得我自己有些配不上你了。”
“又说傻话了,”
刘盈揽着她失笑,慢慢的,唇边的笑意便渐渐苦郁凝结,“……真要说起来,是我配不上你吧。……我比你老这么多,又长了辈分,若不是……”
“胡说八道,”张嫣起身瞪了他一眼。下面一句话的声音有些含糊,“我的舅舅,永远是最好的。”
刘盈失笑,握了握妻子的手,起身上前为丁酩收殁了仪容,唤道,“长骝。”
“奴婢在。”韩长骝躬身上前,神色十分恭敬。
“去上头寻两个清白宫女,过来将丁七子的尸身抬出去,务必厚礼安葬。”
……
皇帝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了未央宫的整个地宫,派心腹郎卫按着地图摸索了整个地宫,切断了地宫与长乐宫的联系,并且封住了一些宫室的出口。而增成殿的丁七子以“染疾”故病亡,以妃礼葬于妃园,增成殿中的部分宫人也在静悄悄中被处置干净。在丁七人下葬之后,郎卫许欢奉皇帝之命前往丁美人的家乡蓝田,希望找到丁美人的家人,并且命蓝田县令加以关照。
所有因当日复道突变而引起的后续反应在两宫之中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有些如死水微澜毫无反应,有些却铮铮然火花四射。长乐宫中的吕后却破天荒的保持着沉默,似乎与整件事情毫无关联。
张嫣拥着狐裘独自一人在椒房殿中。
她的身体因为那一段地宫软禁的日子而有些伤损,在撑完了地宫之中的收场之后,便开始卧床休养。
“陛下竟是让淮阳王之国了么?”
椒房殿中,传来张嫣讶然的声音。
这个时候,刘盈尚在未央前殿处理国事,她坐在床上,瞧着面前的自己殿中侍女,神色难得的显示出了十分诧异之意。
“是的。”
石楠轻轻禀告道,
“陛下是于去年的秋九月末命淮阳王之国的。据说,淮阳王离开长安之前,特意到宣室殿向大家辞行,在殿前跪地再拜不起。大家也十分伤感,召他入殿,相对处了足足两个半时辰,却到了最后也没有收回这一条成命。于是淮阳王便于今年年初离开长安,前往淮阳国。”
石楠的声音流泻在富丽软重的椒房殿中,瞅着张皇后神色复杂的脸,小心翼翼的又道,“吕十二娘也出嫁了……”
张嫣愕然,忍不住抬眸看了石楠一眼。
“是嫁给郦家的二郎君,这门婚事,是大家亲自指定的。”石楠双手恭敬的放在身侧,手掌平贴,面庞微微垂下,神情平静沉稳,徐徐道来。
张嫣闭上了一双明媚的杏眼,将身体靠在床头的迎枕上。一些心头中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终于霍然开朗。
原来如此
在增城殿的地宫之中,吕后在最后关头出于什么原因放过了她的性命,这些日子,她一直想不明白,这个时候才终于知道了缘由:吕后毕生最在乎的是儿子的帝位和吕家的荣贵,这一次为难自己,这也是其中的原因的一部分。刘盈是她的儿子,也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她是自己的母亲,刘盈不能够忤逆于她,所以采取了这样的行动,宣告了自己维护妻子的决心。面对儿子激烈的表态,吕后投鼠忌器,这才放了她的性命。也因此,之后地宫的守卫才松弛下来。后来被暗中势力所窥,趁着这个时机潜入地宫之中,威胁自己的性命。
而刘盈为自己做出的努力,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
张嫣只觉得眼角涩涩的,唇边却忍不住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微微一笑,道,“我想睡一会儿,你们都下去吧。”
石楠屈膝应道,“诺。”
她伺候着张嫣换下衣裳,又帮张嫣将殿中的帐幔放下来,这才悄悄的退了出去。
椒房殿中燃着淡淡的沉水香,沁入轻暖的呼吸声中,罗衾温软,和囚室之中的压抑冷硬恍若天地之别。在经历过那样的一段时日后,重新回到椒房殿的人间天堂之中,张嫣觉得自己的心绪仿佛处在一种奇异的绵长装状态之中,好像所有的痛苦、喜悦都被拉长在一定的时间线之中,维持一种微微麻木的状态,喜悲不明
“哗啦”一声,椒房殿的水晶帘子被人从外头撩开,然后一阵“蹬蹬蹬”的轻快脚步声传来,直到自己的榻前才停下来。张嫣闭着眼睛抱住了来人娇小的身体,笑道,“好好,想不想阿娘呀?”
梳着麻花辫的刘芷抬起头来,看了母亲一眼,大大的凤眼里似乎倒影着些什么,呈现出澄澈的色泽。
张嫣顿时觉得心软成一片。
刘芷昨儿个哭的很厉害。
她好容易找到了“丢失”许久的阿娘,大哭一场之后,倦极而眠。张嫣和刘盈为她安置好被衾之后,便去了增成殿地宫。待到回到宣室殿,刘芷却是早已经从噩梦中惊醒了,哭着找寻“丢失”的阿娘,便是抓着她的衣襟,一步也不肯离开张嫣,到了晚上也不放手,张嫣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女儿一起睡。
因着女儿的缘故,在生离死别久后重逢的第一个夜晚,刘盈紧紧的抱着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抚过每一寸因为身体羸弱而凸出的骨头,暗夜里,寂静无声……
张嫣的眸光中便显出了一种哀悯之色,“好好,喊一声‘阿娘’可好?”
殿中一片寂静。
刘芷静静的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还是不成啊
张嫣的情绪便低沉下来。——但这样的场景终究是已成习惯了,习惯到了,她已经没有什么失望的感觉
中元六年春,匈奴入侵狄道攻阿阳。狄道郡守贺方武据兵以战,各有伤亡。千里之外,汉都长安的大朝会之上,大汉君臣商议派出国书谴责匈奴,又嘉奖了贺方武。
宗正丞杜闵执笏上前进谏道,“陛下,如今淮阳王已经之国,陛下膝下并无其余皇子,这实不是大汉社稷之福。臣闻后宫之中,椒房病重,当此之时,陛下当广纳良家子,若能诞育一二皇子,既是陛下之喜,也是大汉的幸事!”
刘盈神情微微一僵,声音冷淡,“朕知杜卿忠心体国,但此乃朕的家事,不劳卿烦忧。”
语毕,他不待杜闵再度进言,便道,“此事到此为止,若没有旁的事情,朝会便散了吧”
刘盈回往天子起居的宣室殿,身后,属于大汉皇帝的仪仗仪威赫赫,宣室殿下,数十个白衣侍中在殿庐之前,伏地而跪,目露恭敬。
先帝刘邦草创了大汉帝国,在今上的治理之下,大汉人口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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