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程度的重赏,方能显出她们中宫的气度,亦让宫中其他人日益归心;
但,同时,这赏却也不能太过。否则的话,日后若有其他人也立了功劳,便会不易掌握度了。
夏五月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有一些烈。因为身孕的缘故,张嫣这些日子不敢用冰,这日里,只用了一碗井水澎湃过的红豆沙汤,楚傅姆便遣了小宫人过来回话,说那位承明殿宫人没有接了赏赐,只在楚傅姆面前求道,愿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
出于让宫人归心的考虑,楚傅姆虽是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赏的白果,却也没有避人。因此,被白果当着人一跪下来,反而将楚傅姆逼到了不好利落回绝的角落。
听起来,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张嫣便起了兴致,摇摇头示意不再要红豆沙汤了,回头道,“既然她这样说,你们便将她带进来见见吧。”
一个身着外宫青衣双鬟的小使女由椒房宫人领着,从外头走进殿来,战战兢兢的伏拜下去,“奴婢白果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从头到尾,不敢抬头。
顿了一会儿,上首才传来张皇后的声音,“你叫白果?”
“正是。”
“今年多大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婢子的母亲是前元元年没入宫的宫奴,”白果的声音带着一点怯,口齿却还算清晰,听起来有些脆生生的,“后来在永巷产下了我,婢子今年满八岁了。母亲前年去世,如今,婢子一个人在承明殿中伺候。”
八岁。
张嫣心里微微怜惜。
八岁的孩子,若是在自己的前世,还是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孩子呢。这个白果,却已经独自在未央宫中求生,虽然自自己掌控未央宫以来,椒房殿已经得势,但整个未央宫中有无数宫人,单一个承明殿,伺候的宫女也不下百十,白果不过八岁稚龄,却能够想出到椒房殿报信,并付诸行动,也算得是个很机灵的孩子。
“我实话告诉你,”张嫣轻轻道,“我身边的宫人,都是要识文断字的。而且,我也从不用年纪像你这么小的宫人。”
无论是之前在承明殿偷偷跑出来给张皇后报信,还是刚才拒绝楚傅姆出面代表张皇后给予的赏赐,都是一生中算得极为重大的决定。白果虽然有些小聪慧,但终究年纪稚嫩,付出了重大心力,此时听得坐在上面年轻的皇后如此说,心中失望至极,险些要落下泪来。终究记得阿母临终前叮嘱的谨言慎行的话,勉强忍住了,道,“奴婢惶恐,——”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张嫣忽然道。
她眼波微泛,招过荼蘼,在她耳边吩咐了一番。
荼蘼的眼眸中难免显出了惊愕的神色,压抑了一下,转过头对白果道,“皇后娘娘怜惜你机灵,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赐给你二百斤黄金,此后,你可以拿着这二百斤黄金,或回承明殿,或者出宫;第二,”
她顿了顿,继续道,“过些日子,宫中会开办一个内学堂,教导宫人识书认字,只是规模很小。娘娘可以给你一个名额。你打算选哪一个?”
白果面上神色变幻,显然很有些挣扎,思考了好一下,方道,“奴婢选第二个。”唇上都已经被咬出血来。
“你确定了?”荼蘼忍不住问道。
要知道,二百斤黄金,适才自己听到皇后娘娘说的时候都有些愣怔。按汉制,皇帝聘皇后,聘金亦不过黄金万斤,前元四年,当年张嫣因为和皇室的亲缘关系,吕太后特意做主,将聘金增加到两倍,共是两万斤黄金。
张嫣刚刚赏出去的,便是她自己聘礼的百分之一。然而,这个女孩虽然经过了一番犹豫,却极为坚定的选择了后者。
“确定。”白果答道。
“娘娘,”荼蘼好奇问道,“你可是很喜欢这个白果?”
张嫣吃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方才道,“是个聪明的孩子,若稍加调教,日后说不定也能当一局之力。”
“你倒是出息的很啊,居然连老师和嫡母都敢质疑。”
宣室殿中,刘盈看着站在下面穿着大汉诸王常服的淮阳王刘弘,怒气匆匆的斥责道。
刘弘面上神色倔强,抬起头,硬邦邦的顶撞了回去。“父皇所责儿臣不认,敢问父皇,儿臣的哪一句话说错了?”
刘盈一时倒噎。怒火冲上了头顶,冷笑道,“怎么,你这是在指责朕么?”
“不是的。”
听了他的这句话,刘弘霎时间便红了眼眶,向前冲了几步,握着拳头冲着刘盈吼道,“我只是,我只是讨厌椒房殿的那个女人,自从她回来了,父皇就不要我了。”
他哇的一声哭起来。
刘盈在儿子的哭泣声中愣了一愣,被儿子不驯勾起的怒火,稍稍消亡了一些,却又平添了三分苦涩。不耐的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他其实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
曾有的两个孩子,在还没有出生之前,便已经不在。而他寄予了万分期待的阿嫣的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出世。便是面前的弘儿,也是在被雪藏在长乐宫的永巷中长达四年之后,在一场变故中,措手不及的送到了自己面前。
对于这个孩子在永巷孤独长大的心理,他无法真正了解。而他也终究成人,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刘弘这个岁数,是如何仰望自己的父亲。
刘盈吸了一口气,开始反省,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因为阿嫣,似乎真的有些忽略了这个孩子,不由的将声音放的柔和一些,对着刘弘道,“弘儿,之前算是父皇不是。从今日起,父皇会多花些功夫陪你。”
“只是,弘儿,”他加重了语气,“你是个男孩子。男孩子要靠自己站起来,而不是依赖着父母。父皇希望你能成长成一个明理知事的好孩子,而不是无理取闹的。”
刘弘抽抽噎噎,听着他开始的话,尚有些欢喜,慢慢的又生气起来,恼道,“你就是偏袒她。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女人,要不是她做了手脚,这些年,父皇怎么会不管我们。”
“胡说什么?”刘盈大声喝道。
刘弘被他的怒气吓到,一时间不敢动弹,圆圆的眼睛中便透出一抹怯来。
刘盈深吸了口气,忍耐道,“是谁跟你说,是张皇后从中动了手脚,才让你们见不到朕的?”
不是这样的么?
刘弘怯怯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有心想问,但看着他的面色,终究没有敢说出口,只是本能的觉得一种不好,不敢说是自己的阿娘教给他的,只能嗫嗫嚅嚅。
刘盈来到儿子面前,蹲下去,按住他的肩膀,“弘儿,父皇跟你说实话,这些年,父皇没有理会过你们,是他因为,父皇根本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让你阿娘和你在长乐永巷过了四年无人照顾的日子,父皇对你抱歉。也希望你,能够走出那段日子,做一个让父皇骄傲的孩子。”
在父亲好言的安抚下,刘弘哇的一声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才抽噎问道,“那父皇这些年来,为什么一直不理我?”仰起脸来,眼圈都红了。
刘盈于是沉默下去。
他之所以一直不知道刘弘的存在,是因为吕后在长乐宫一手遮天,对他隐瞒了消息。
只是,子不言母过。在这件事上,他又能说吕后什么?
良久之后,也只能道,
“弘儿,你是男孩子,男孩子是要向前看的。不管从前如何看,父皇不希望你只学会了愤恨。而且,”
他的声音肃然起来,“弘儿,你不仅是个孩子,你也是大汉的皇长子。你首先要知道道理。身为人子,孝敬嫡母,是个朴素的道理,不是你心怀怨愤便可以不做的。其次,有些事情的真相另有其实,你不能仅仅因为听了别人的一句话便做下自己结论。你总要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思去分析。”
淮阳王弘于前元三年出生,第二年冬十月,张皇后才嫁进未央宫,且张皇后是未央宫的皇后,而在五岁之前,淮阳王母子却是在长乐宫生活的。
有些事情,只要看一看脉络,便能知晓真相。
刘弘愣愣的听着,眸中闪过迷茫色彩,一时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话。
宣室殿中便沉默下来。
便在这个时候,管升在殿外启道,“大家,椒房殿女官菡萏在殿外求见。”
刘盈怔了一下,吩咐道,“让她进来。”
片刻之后,绛裳女官从殿门见来,跪伏在地拜道,“奴婢菡萏参见陛下,”又转身向刘弘行了一礼,“见过淮阳王。”
刘弘点了点头,悄悄的打量了菡萏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的中宫女官。
菡萏看起来大约二十岁,有着一张姣好的容颜,身着六百石绛色女官服饰,同时将一头青丝整齐的绾在脑后,显得干练而又整洁。
上头,皇帝已经是问道,“皇后娘娘遣你过来有什么事?”
“回禀大家,”荼蘼拜道,“娘娘听说了承明殿的事情,听说大家正在教导淮阳王,她本想亲自过来劝劝大家,只是终究身子沉重,于是遣奴婢过来给大家递一个话。”
“什么话?”
菡萏肃然转道,“娘娘说,无论淮阳王做了什么事情,请陛下谨记,他终究是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无论犯下什么错误,终究是值得体谅的。
刘盈的唇边便不自禁的勾起一抹笑,问道,“阿嫣她听了这边的事情,可有什么不好?”
菡萏便抿唇笑道,“大家过虑了。皇后娘娘说,她一个大人,还能跟一个六岁的孩子计较。”
若跟孩子计较,便只能自己气着自己。
皇帝便瞪了刘弘一眼,“你回去吧。以后遇事好好想想。不要像个闷头炮仗似的,胡乱发作人。”
这一回,刘弘蔫蔫的受了责,辞拜了父皇之后,便退出了宣室殿。
刘盈取了紫霜毫笔,在纸笺上写下淮阳儿子,思索了良久,终究是不能静心,干脆将奏折全都摞在一旁,在未末便回了椒房殿。
“……小皇子出生后要用的布料,奴婢已经择出来了,是全新的白叠,按娘娘的要求,用沸水煮过三沸,再缝制出来。”内殿之中,楚傅姆喁喁的声音传来。
“有劳傅姆了。”阿嫣轻轻道。
“皇后娘娘这是哪里话,折杀奴婢了。”楚傅姆应道,“少府那边,也开始给皇子选择合适的乳娘了。”
……
椒房殿一如往日明馨,这里,有他深爱的佳人,和腹中孕育将产的孩子。在椒房殿里,他才能够觉得真正的安宁。
张嫣回过头来,“持已,你回来了。”
她示意楚傅姆退了出去,自己费力起身,想要亲自迎出来。
“别动。”刘盈道,掀帘子进来,按住她的身体。
“不差你这一步。你乖乖的养着,我才能放心。”
张嫣扑哧一笑,语笑一如往常,仿佛对他提前回来,没有一丝奇异。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刘盈的心思却多少有些飘走了,皱眉想了想,问妻子道,“阿嫣,你在宫中可顾的过来?”
张嫣明媚的笑容便在脸上凝滞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问道,“持已,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盈转过头,正色看着她,道,“我想和你谈一谈弘儿的事,你如今的身子可撑的住?”
注(本段不算字数):
汉时所说的黄金,指的不是后世的黄金,而是黄铜,因此,史书上提到黄金,量都非常大。
咳,终于要就婚前子嗣交换意见了。
教养小孩子,是个很困扰的话题。
尤其当家庭关系复杂的时候。就更夹杂上私心。
还好,阿嫣日后的孩子父母都是和睦的,能够有一个更健康的家庭环境。
阿门。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二四三:实言
二四三:实言
终究要面对这个问题了么?
张嫣问自己。
虽然感情上并不乐意,但理智上,她也知道,既然刘弘已然存在了,那么,她作为刘盈的妻子,这个孩子就是他们夫妻之间逃避不了的话题。
于是她在躺椅上微微坐直了身体,道,“你说吧。我听着呢。”面上笑着嫣然
“嗯。今儿个,承明殿的事情,你已经听说了吧。”刘盈挨着她的身边坐下来,边思索着边道,
“弘儿已然对阿嫣你有所误解,且深信不疑。而我想着,能够让弘儿信服并且对着我依旧维护不肯说出来的人,多半便是他的生母袁美人。”提及袁萝,刘盈的面上现了恨色,
“此女心术不正,实不堪皇子养育之责,我想着,是否将弘儿从她的宫阁处迁出来,由你照看。——不是算在你的名下。”他的面色转肃然,“日后我们若有嫡子,他的继承权,不是弘儿能够影响的。明面上,弘儿的生母依旧会是孟氏,只是由你照看他的生活起居,我要放心一些。”
张嫣披着衣裳坐在殿中,静静的聆听着,目光中光泽微微变幻,最后终究归于一片平静的黝黑。
她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从没有把昭阳殿中的那个袁美人当做一回事。袁萝不过是刘盈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无美无宠,刘盈或许对之有一二歉疚,再多的,便没有旁的了。但是对于多出来的这样一个刘弘,她却没有办法完全猜到刘盈的心思。
无论刘弘的身世如何,他终究是刘盈的第一个孩子。
据说,男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终究是有感情的。而刘盈自己少年时,在父爱上有所缺失。这样的男子在心理趋势上,会将自己的遗憾投射在日后自己的子女身上。尤其是,无论是出于主观还是客观原因,他又的确对这个儿子多有愧疚。这就加重了他想要补偿刘弘的心理。
张嫣是知道刘盈对自己有很深的感情的,也知道,对于自己腹中正在孕育的这个孩子,刘盈亦多有期待,很是疼宠。但是当自己母子二人与刘弘被摆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担心,刘盈可能会因为刘弘之前的被错待,而心生隐忍,甚至让自己母子委屈退让。
而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可能。
也许,他的本意并不是重刘弘而轻自己母子,但终究,在这座未央宫中,她是中宫皇后,她腹中的这个孩子以及日后可能会有的子女都占了一个嫡字。——哪怕刘盈自觉在她们母子和刘弘之间一碗水端平,但让嫡系和庶子讲究公平,本身就是对嫡系的不公平。不要说自己觉不觉的委屈,便是她背后的信平侯府以及故赵一系,都是不能答应的。
幸好,刘盈虽然对刘弘想要补偿,但终究能够摆的正嫡系和庶子的位置。起的这分心思,还算在自己接受的范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