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阿嫣,你才刚满六岁,六岁还是个孩子无忧无虑的年纪,为什么,六岁的你,能够将这些成人世界中还扑朔迷离的东西看透了,还想的通彻?
张嫣低下头去,半响之后,才嗫嚅道,“昨天个阿母你回来之后,舅舅和吕家六表舅来见阿婆,我是听了他们的话,自个儿猜的。”
“原来是这样啊。”鲁元松了口气,面色也软下来,“你阿婆已经对下了封口令,不会有人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她看着女儿,神色复杂,“我自问性子鲁钝,却不料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来。阿嫣你聪明伶俐非阿母所能及,但阿母却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也许你自个儿还洋洋自得,但阿母要教诲你一句,”她的左手紧紧握住张嫣手腕,力道大的张嫣无法挣扎,“阿母一世无成,却唯有一条心得要告诉你,阿嫣你如果想要一辈子过的平稳的话,一定要学会装傻。”
“如果做不到真傻的话,至少也要学会装傻。因为很多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幸福。”
她凄然一笑,抱起儿子,在儿子额头亲了一口,“就好比如今,若我不知道实情,还可以盼着父皇查明敖哥冤屈,放我们一家人回赵地。而如今,我却只能盼着父皇看在我们父女之情上,放我们一条生路。”
怀中的婴儿眨巴眨巴泪眼,咿咿呀呀的叫唤。
“阿嫣,”鲁元续道,“我不要你吃了亏才学会这些,所以我这么跟你说,我知道你不信……”
“我信。”
张嫣道。
她灿然一笑,“娘,您说的话,女儿都是信的。”
能够坦然装的傻一点儿,未尝不是幸福。
鲁元欣慰一笑,“那就好。”
“我却还担心你父王,他那少年得志的性子,如何忍受的了这次的挫折。偏偏我刚生完孩子,不能走动安慰于他。阿嫣,他素日最疼你这个女儿,你代为娘去看看父亲吧。”
马车颠簸中,刘盈对张嫣笑道。“你看到外面热闹了么,若是在东市,还要热闹些,下次有空舅舅带你出来玩。”
“嗯,”张嫣从掌开的车帷下,望着熙熙攘攘的长安百姓,念念不舍,“舅舅你为什么要在宫外安一个外宅,你不喜欢住在宫里么?”
刘盈执果的手势些微一滞,笑道,“长乐宫当然很好了。——只是我忘不掉少时在丰沛乡野,邻里之间阡陌相闻,嬉戏打闹。”
“舅舅,”张嫣放下帘子,重新坐回刘盈对面,嘻嘻笑道,“你很念旧啊。”
刘盈微笑,剥了瓣橘子放在她嘴里,“你才几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叫念旧?”
说话间就到地方了,车轮吱呀一声停在一栋三间宅院前,刘盈先下车,再搀着张嫣下来,“你父居于东厢,阿嫣你自去探他吧,舅舅在正堂候着你。”
私心里,张敖对她而言并不像鲁元那么亲近,她迫不得已来了这儿,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面孔面对这个陌生的父亲。
吱呀一声,张嫣推开东厢房门。
出乎意料,房中放置了很多竹简,站在众多竹简之后,张敖清瘦的背影是一抹磊落的孤傲,像一只被放逐的鹤,悲哀长鸣也是一种清高的遗世姿势。
“父王,”张嫣跪坐在他面前。
“不要叫我父王。”张敖放下手中竹简,唇角勾起的弧度微微苦涩,“很快,我就不再是你父王了。”
“那,阿爹。”她从善如流。
张敖抬头看她,眸光有一丝隐忍,一丝温暖,一丝疼爱,“来长安的路上,可受了苦?”
“不曾。祖母将嫣儿护的很好。”
“这些日子在宫中可还习惯?”
“习惯,阿婆和舅舅对嫣儿都很疼爱。”
“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些什么?”
张嫣想了想,掰手数道,“习字,读书,嫣儿还想重新开始学琴。”
“很好,”张敖消瘦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经过这场大难,你果然懂事了不少。待此事尘埃落定,为父会为你重新延请师傅。”
“嫣儿多谢父亲,”张嫣笑道,“阿母很担心爹爹,让我转告您,家中一切都安好,爹爹不必以我们为念,照顾好自己即可。”
“满华,”张敖苦涩的微笑,念起这个名字,及帐中妻子苍白的脸颊,“今生得娶你的娘亲,是为父之幸。”也是为父之劫。“为父心中自有定数,你回去告诉你阿母,嘱她不必担心,此事之后,我自会接你们母子三人回家。”
“你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后,张敖便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张嫣无奈,拢袖拜后退出。廊下空气清新,不知名的鸟儿在檐角之上叽叽喳喳的叫着,活泼欢快,张嫣吐了口气,发现对于房中那个自己必须称之为父亲的男人,自己一时间虽然难以亲近,但也绝对称不上讨厌。这样的发觉让她心情大好。
第一卷大风起兮云飞扬十二-十三:玉撞
正堂之上,刘盈已换了一身燕居常袍,正端着玉石棋盘置于案上摆开,笑道,“我刚命人去煮了茶,阿嫣也尝一尝吧。”
“好啊。”张嫣的眼睛亮了起来,随他跪坐于榻。
“殿下,”长骝捧了漆盘进来,置于案边。掀开错银茶鼎托盖,一时间热气蒸腾,茶香四溢。
“这根本是茶粥么?”张嫣用铜杓搅着所谓鼎中之茶,很是失望。
铜鼎之中茶粥尚在沸腾,中间点缀些许褐色茶叶,尚有粟米,姜,茱萸,奇奇怪怪的东西共沸一鼎。她的碧绿澄亮的茶汤呢?清醒幽远的茶香呢?
张嫣险些要落下泪来。
我诅咒这该死的蒙昧时代,没有裤子,没有面霜乳液,没有纸,没有葡萄,没有辣椒,没有炒菜,甚至没有我爱喝的茶。
为什么我会该死的来到这个地方?
“我不要茶了,我要喝酒。”她发脾气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且让她,在醉中梦一场回不去的原乡。
“阿嫣,”刘盈愣了一愣,有些为难,“小孩子喝酒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张嫣索性破罐子破摔,耍赖道,“不就是几坛子酒么?”
刘盈倒被她吓了一跳,其实他本心里倒并不觉得小孩子喝酒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想他自己五六岁的时候还不是和着吕家几位表兄弟偷偷溜到外公家酒窖里喝个酩酊囫囵。不过阿嫣毕竟是女孩子,而且,人家的正经家长还在自己宅子里住着——“阿嫣,”他拉外甥女过来,轻声道,“咱们打个商量,我给你拿一坛子酒,你别和你爹娘说啊。”
“嗯。”张嫣郑重点头。
打小报告这种不地道的行为,非为女儿家所为。
酒水倾在碗中,因为夹杂着酒糟而浑浊不清,这究竟是酒还是醪糟啊?张嫣腹诽道,喝的又凶又急。
“阿嫣,你慢点儿。”刘盈唤她。
她又忘记她现在只有六岁了,张嫣迷糊的想,本来她以为,这样子的酒她能喝个十几二十斤面不变色的,事实上现在她面前的人影已经开始晃动了。
张嫣咕哝了一声,伏睡在案上。
“这孩子,”朦胧中她听到舅舅苦恼的声音,“亏我还特意让管家拿的是最薄的酒,才喝了这么点就醉成这样,等下子我怎么向阿姐交待啊?”
“殿下不必担心,”长骝在一边轻笑道,“让小翁主睡一下醒醒酒,等会儿再换身衣裳回去不就结了。”
“也只好这样了。”刘盈抱起她,绕过画屏,将她置在檀香松榻上,又为她掖好了被子。
张嫣在檀香松榻上睡去,香簟屏风紫竹垂帘在风儿吹拂下上下微翻,哗啦哗啦的声响,她的眼底沉着淡绿围帐和鹦哥绿覆幔的色泽,长长的青丝在枕边散开,缠绕室中茅草清香……
似梦非梦中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表哥迟到了这么久,当罚一斛,孤已经等你下一局很久了。”
年轻男子豪迈的声音,“既如此,六郎认罚。”
——咕咚咕咚。
“啪,”玉石棋子落在期盼的声音,“表哥此去商山如何?”
“不要提了。”吕禄的声音充满懊恼,“那四个老匹夫,任我好说歹说,都不肯前来,要不,殿下,我着些人去把他们捆回来。”
“不妥,”刘盈摇头,落子道,“留侯的意思,请商山四皓不过是做个民心相背,若是强求,就达不到目的了。”
“那怎么办?”
“噼”,“啪”,“噼”,“啪”……棋子落盘,许久之后,刘盈道,“孤想——亲自去请一趟他们。”
“这——”男子的声音由讶异转为安然,“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殿下走的开长安么?”
刘盈微微一笑,“父皇都可以几天上一次朝,我一个太子,哪里走不开这两三天的?”
“也好,殿下当和皇后娘娘仔细商议。”
“自然。”
张嫣努力睁开眼向外张望,第一眼却看见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年正在玩六博戏,吓了一跳之后才发现,那不过是丈开外所置一座画漆座屏。然而屏上所绘二人神情专注,惟妙惟肖,自己又醉眼昏花,竟将之当做真人。
刘盈从屏风后绕过来,身后跟着捧着换洗衣裳的长骝,笑得一笑,眉眼温和,“醒了啊?”
“嗯,”张嫣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指着屏风道,“这画画的真好。”
刘盈扫过一眼,笑道,“燕隐公子所绘的画屏,在长安也是一绝。自然画的很好。”
“燕隐公子?”张嫣走下榻,来到屏风之前,仔细观看,果见画面左上角一方小小朱泥私印,刻了一个小小的篆字“偕”。
鲁元产子后的第三日,一道盖了“皇帝之玺”的诏书发到了函里之宅,废张敖赵王之位,黜为宣平侯,食邑宣平县,因皇后母女之情笃,许宣平侯敖长居长安,在长乐宫西阙外尚冠里筑宣平侯府。
张敖平静的接了上诏文书之后,将自己关在房中,一个时辰后才重新出来。“从今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赵王张敖了。”他说。
许是真的因了无辜剥夺了张敖的王位,刘邦心有愧疚,宣平侯府的建作由少府大将监督,府中挖湖填山,雕栏画阁,一应花费,奢侈无度。张敖只做不知,沉默的搬离了太子外宅,将母亲朱氏接到身边,又着人往邯郸接妾侍及两位庶生子。
张嫣这才知晓,原来阿爹还有三个侍妾,自己还有两个庶生弟弟。
其实,也不是真的刚刚知晓,只是之前张敖在长安只有鲁元和鲁元的一双子女,张嫣下意识的装作不知道,而现在,一切都到了眼前,再也不能由得她忽视罢了。
她在宫亭中坐下来,仰首看着阿母怀中的弟弟张偃,上诏发下来那天正是张偃的命名礼,张敖为儿子命名为偃。
偃旗息鼓的偃。
这是不是代表他沉默的控诉?
转眼月半时光倏然而过。这一日春guang明媚,张嫣静极思动,便特意劝鲁元去殿外走走,晒晒太阳,对她自己对孩子都会有好处。鲁元缠不过她,便带着襁褓中的儿子到椒房殿外假山之上亭中坐坐。
乍见春guang无限,小张偃果然很是兴奋,咿咿呀呀闹个不停,鲁元怕他吹着风,将他拘在怀中,襁褓系的实实的,轻声哄着,忽然想起来,回头吩咐道,“嫣儿,你也该收拾些东西了。待你爹爹的侯府修完,咱们就搬回去。”
张嫣闻言一惊。
“怎么了?”鲁元察觉到她的情绪,讶异道,“阿嫣不想回家么?”
张嫣若有所思的目光瞟过在榻上咯巴咯巴笑的幼弟,又望到走过来的母亲身上,“阿母,”她直身跪坐,握住鲁元的手,“阿母,你不生气么?爹爹那三个妾侍。”
鲁元怔了一怔,便微笑起来,望着远方,只那笑意中掺了点苦涩,“嫣儿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赵姬是你爹爹的侍女。我怀着你的时候,身子重,不能服侍你爹爹,于是替他纳了夏姬和沈姬。你说生气么,自然不会是高兴的。可是面上还得笑,我剩下的只有贤淑了……”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名声毁了。“好在你爹爹顾惜我,很少到她们房中去。”
“——你瞧我这是怎么了,”鲁元失笑,“跟你说这个。你这么小,怎么听的懂?嫣儿,你只要记得,”她的声音微微肃然,“你是我的女儿,这府中除了我与你爹爹,没人能越的过你去。而今我们又有了你弟弟,更加万事稳固。”
“我……”张嫣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种很悲哀的感觉泛上心头,鲁元身为长公主,还是得这样委曲求全,这时代有些东西牢不可催,纵是皇权也不能完全取胜,自己已经没有母亲这样的身家背景,如今更是连翁主也不是了,待到自己长大了,可这样委屈的来?
偏偏阿母还在耳边说道,“待阿母身子再好一些,我们便带了你弟弟一起回家。”
我不要。张嫣在心中笃定道。
那儿才不是我的家。不是随便几个人笑一笑说是你的家人,你就真的能毫无芥蒂的当他是家人。
可是若宣平侯府不是她的家,何处才是她的家呢?两千年后的二十一世纪西安城有一个她的家,可是她回不去了。长乐宫更不是她的家。举目茫然,她找不到一个归处。
她正茫然不知所以的时候,忽瞧得远处假山之下一个熟悉身影向这边走来,跨入亭中笑道,“阿姐。”
刘盈弯下腰逗弄着刚满了月没多久的小外甥,“偃儿今天不哭了啊。也好,男孩子不应该哭的。”男孩子要承担风雨,而不是在风雨中哭泣。
“你就摆谱吧。”鲁元不客气揭他的短,“你小时候刚出生那会儿,比我儿子哭的凶多了。”
“扑哧。”饶是张嫣心中烦乱,闻言也不禁掩口笑出声。
“阿姐,”刘盈尴尬的站起身子,抱怨道,“你就不能在小辈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么?”“阿姐,”刘盈道,“我要去郦邑探望祖父,已是禀过父皇,过两日便启程。”
“去郦邑?”鲁元有些讶然,“爷爷身子又有不好了么?”
“嗯。”刘盈颔首,“上了年纪,祖父的身子就渐不好了。”
“是啊。”鲁元亦叹道,“偏爷爷不肯回长安,只一意待在郦邑那个小地方。”
“祖父也是思念故土。”
“盈弟总是孝顺。”鲁元微笑道,“可惜阿姐如今身子不大好,不然也要陪你走这么一遭。盈弟见了祖父,莫忘了替阿姐问候一声。”
刘盈应了,抬头看姐姐明朗侧面,心中微微喟叹一声,忆起适才在椒房殿中,母后嘱咐自己的话。
“盈儿,”母后慈爱的抚过自己的发鬓,殷殷道,“母后还有你。母后也只有你了。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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