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清晨凉意浓重,但是崔季舒一点也不觉得。他原本就胖,又费了力气登山上来的,此时已经是汗透重衣,坐在亭子里只有喘气的份儿。待气喘得匀了,一边又打量四周。
这座亭子叫做“朝露亭”。据说这个名字是有一日大公子高澄忽然改的。亭子普通,四方亭、攒尖顶,但位置极好,在一座山的山顶上。此时四野眺望,盛夏时一片浓绿已经变成黄、绿、红相杂,好像树叶都变成了五彩的一样。
太阳升起来,天亮透了,天空蓝得像是要透明一般,天幕又高又远,没有一丝云彩,让人心里静极了。清风送爽,对于崔季舒这样热极了的人来说又凉快又舒服。
崔季舒收回目光,一身清爽,问侄儿:“郎主呢?这些日子还是读书?”
崔暹其实年纪和叔父差不多,但他身姿清瘦修长,这和叔父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盏碧色清茶回道,“正是。郎主这些日子日日闭门读书,比刚来的时候还安静。再不见郎主舞剑了。”
崔暹看了叔父一眼,坐下来。他和叔父一样,肤白胜雪,只是他面容清秀,更似女子。崔暹没再说话,只是垂首默坐,似乎在等着叔父交待什么。
崔季舒却只顾捧起茶来啜饮,立刻又把茶盏放回石桌上,抬起头来皱着眉问崔暹,“你怎么也喜欢喝这种和尚才爱喝的东西?”
崔暹不急不缓道,“是郎主爱喝这个,我也就随着他了。”
“你!”崔季舒忽然发怒了,又忽然住口,仰起头往上看,又四处搜寻,像是又想起什么,收回目光再看崔暹时已经面色沉重起来,低吼道,“什么朝露亭?辟如朝露,去日苦多?郎主毫无缘故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是不是你暗中把郎主往邪路上引?你究竟是如何陪着郎主读书的?你就不替郎主想一想吗?郎主能由得他自己吗?是想退就能退的吗?”
崔季舒越说越气,连连质问,崔暹急忙起身躬身而立,劝道,“叔父息怒。”他态度虽恭敬,却面色平静,多一句解释没有。直到看着崔季舒怒意渐消,这才淡淡道,“叔父容侄儿回禀。郎主从到晋阳便上了腾龙山,住进漫云阁。刚开始心气虚浮,坐卧不宁,即便让侄儿陪着读书也是心不在焉。但是郎主天姿极聪颖,点化即透,很快便熟读典籍,通统相融,现在就是侄儿也要对郎主甘拜下风了。郎主还喜读佛经,近日犹是如此。郎主是心有城府的人,自不必别人左牵右扯,自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叔父又何必生这么大气,不如顺其自然。”
崔季舒仔细听侄儿说话,他心里其实也明白,大公子高澄男生女相,如同绝世倾城的女子;聪慧异常,颖悟超人,这些都非常人所能比。若说大公子是天人降生,他毫不怀疑,但是眼前情景他不能让大公子就这么淡泊下去。
崔季舒抬头看看崔暹,侄儿也正看着他。崔季舒忽然问道,“侄女最近可好?”这说的是崔暹的妹妹崔氏。崔氏嫁高氏远支高慎,虽年貌相差若干,但是高慎如今拜侍中又加开府,得大丞相高欢器重,甚是得意。
崔暹只得回道,“无书信,不知妹妹近况。”
崔季舒站起身来,沉声道,“你倒日日安心做闲云野鹤,只怕你妹妹是天天以泪洗面。高慎深受大丞相器重,如今又和二公子太原公交往甚密,你就不想想究竟是为什么?真要等到世子易主的那天吗?”
高慎如此摇摆不定,从前以叔祖辈份巴结世子高澄,如今立刻又转向得势的二公子太原公高洋,此类人富贵必易妻,何况高慎还是个好色之徒。崔氏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以泪洗面,为自己前途担忧。
崔暹没说话。叔侄两个人都是聪明的明白人,况且崔暹也不是真的闲云野鹤,这也是叔侄两个人都心里非常明白的事。
“高慎巴结谁都不要紧,叔父可知道大丞相思念大公子否?”崔暹问道。
“无一语提及大公子。”崔季舒叹道。
“如此正好。”崔暹还是面色平静。“无一语提及,正是因为心里想的太多。”
这话让身在其境的崔季舒心里豁然一亮。可是转而又忧道,“太原公势头正盛,比起当日的世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叔父何必学无知小人而忧天?”崔暹道,“大丞相必不受人左右,太原公越得势也越遭忌。他和当日的世子不同。世子是大丞相亲自教养简拔,而太原公却是弃父兄而攀帝室,因此得势,大丞相岂能不忌惮?”
崔季舒没说话,心里暗想,确是如此。
“大丞相要立的世子必当心怀天下,志存高远,像二公子一般有野心无抱负,有权力欲无肚量无心胸的人,大丞相如此眼毒岂能看不明白。焉知大丞相废了大公子的世子位不是为了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崔暹不紧不慢地说出自己的见解。
崔季舒不由得对侄儿刮目相看。侄儿不仅腹有谋略,心思细腻,而且真正也是志存高远的人。他所依附大公子就算为了权势,也同样是希望来日能够成为朝堂上指点江山的社稷之臣。
“你说的有道理,但毕竟是一家之言,大丞相城府深沉,做事往往出人意料,不能如此笃定就觉得他必定意在大公子。你又焉知大丞相必定不喜欢太原公那般阴狠的人?高氏此时看似强势,实则极易倾覆,尔朱氏前车之鉴,大丞相难道不明白?”崔季舒也不是头脑空空的人。
叔侄两个人都沉默了。其实关键还在大公子高澄自己身上。
“若真是郎主自己就心性淡泊了,才是无力回天。”崔季舒又叹道。“娄夫人可有书信来?郎主除了读书还做什么?”
崔暹摇摇头,语气低沉下来。“王妃无书信。郎主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做。侍妾不近身,歌舞不入目。”
“什么?!”崔季舒大惊失色。他太了解大公子高澄了。如果连侍妾、歌舞都不能让他有一点动心,那真的是大事不妙了。
其实娄夫人是有书信来的。
从朝露亭下山,中间山腰处有一片松林。松林前面辟出一大片空地,有一座小阁子,名字叫枕霞阁。枕霞阁前面一方月台直临峭壁,是远眺的极佳处所。枕霞阁后面就是郁郁苍松,可将其半掩半抱,夏天这里也极凉爽。只是到了秋天就有点不相宜了,郁郁沉沉,过于清冷幽寂。
枕霞阁规模不大,一进两间里外分开。胜在地势绝佳,即便在室中内寝,也能推窗看山色,卧听鸟鸣声。如今,皇帝元善见的妹妹,大公子高澄的正室夫人冯翊公主元仲华就住在这里。
到了晋阳,上了腾龙山,住进漫云阁,其实对于元仲华来说比起从前洛阳的大丞相府要宽松了许多。但是她反倒更加深居简出,甚至还不如从前。不管怎么说,从前总有一方院落让她消遣,现在元仲华因为心里对夫君有愧,从未在腾龙山的行馆中游玩过。也不用再去给娄夫人问安,更没有高远君问候,所以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一个人在此独居,除了阿娈常在身边,连其他婢仆都少见了。
娄夫人从未有书信来,这次居然差人送信,是送给冯翊公主元仲华的,特命人吩咐,让侍女阿娈服侍公主读信。意思非常明白,娄夫人想让阿娈知道这书信里写了些什么。
日渐升高,门开着,耀眼的阳光照进来,一直照到几案前面。元仲华坐在案边悬凳上读娄夫人的书信。阿娈侍立于夫人身后也听命默读。书信写在一幅丝帛上,其实只是寥寥几语,但是元仲华捧着丝帛看了许久,一直都不抬头。显然她早就看明白了书信里娄夫人的意思,只是她还多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让她无法表达自己对娄夫人书信中意思的认同。
阿娈立于夫人身后,自然也早就看明白了。只是她和夫人表情大不相同,唇角上曲,面上是掩不住的微笑。但是夫人不说话,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大公子高澄沿着石阶上了枕霞阁前的月台,远远就看到了开着的门里面元仲华坐在悬凳上读信的情境。她只挽了个堕马髻,斜斜坠在一边,俏皮而随意,原本普通的发髻却使元仲华格外有韵致。身上那件淡绯色忍冬花饰纹的上襦衬得她格外娇俏。
元仲华垂首捧读丝帛,根本没看到夫君走近。两笼似蹙非蹙的烟眉还有因为垂目而飞扬上挑的黑黑的两弯眼线都格外诱人。只是略显丰润的双颊还透着未退去的孩子气。
“阿母书信里说什么?”清脆宏亮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来。
元仲华抬头时高澄已经一步跨进来,走到她面前,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来的。元仲华看到夫君,先是一怔,然后便满面通红,忽然转身往里面内寝去了,一句话都没说。
第97章 :娄夫人书信惹愁思()
大公子高澄走进来,他头发束得极利落,只插着一根素面玉簪子。身上一件极普通的黑色常服,一副自在闲适的样子。他依旧是容色绝丽,只是眉宇之间去了浮躁气,添了斯文气。若不是深知他的人,此刻根本看不出来,大公子也是嗜杀成性,剑出必见血的大将。
“不许说。”里面隔着帘子传来元仲华又急又窘的声音。
阿娈笑着看了看低垂的帘笼,走上来在高澄耳边低语了几句,便辞了出去。
高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但是阿娈转述的,母亲书信里的意思他是完全听明白了。
阿娈一出去,屋子里隔着帘笼里外都静了下来。山风过处,只听到屋外的松涛阵阵。高澄慢步走过来,一点没犹豫地掀开帘子走进来。一眼看到那一抹娇俏的淡绯色背影。元仲华正背对着他立于窗前,听到夫君走进来的声音,元仲华立刻转过身来,满面的惊惶,不知所措地看着高澄。就在她转身之际,插在发髻上的一支金流苏也跟着划过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拂在元仲华鬓边,惊艳了高澄的双眼。
元仲华看到高澄一双极美的深绿色眸子不愠不火地瞧着她,倒好像自己被烫到了一样,又赶紧转头去瞧屋角一只陶瓶里那几朵淡紫色的菊花。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娄夫人的意思,只是元仲华因为讶然而仓促无措,不知如何面对;而高澄却准备顺水推舟,就便行事。
和正室夫人元仲华圆房,这肯定是早晚的事。既然母亲这么吩咐了,又殷殷相盼他能有一个嫡子,这也未尝不可。高澄心里当然知道这个嫡子的重要。既然他已身负驱逐天子的恶名,那么和元氏帝裔无疑有了裂痕。如果身为帝裔的冯翊公主元仲华,作为正室夫人生育嫡子,必然会修复裂痕。这个嫡子与如今的大魏皇帝元善见有甥舅之亲,也必定会让他与元氏宗室重新修好。而这样一个嫡子的份量,在他的父亲大丞相高欢心里也一定是不容忽视的。若论对大丞相高欢的了解,当然是嫡妃娄夫人最知深他。
娄夫人的一封书信,这本身也表明了她的态度。娄夫人是希望她的长子复位的,希望他将来会作为父亲的继承人执掌高氏到手的权柄,继续把高氏推上更高的顶峰。
元仲华不知道高澄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那么专注地瞧着她,让她心里慌张极了。
自从离开洛阳,到了晋阳,上了腾龙山,住进漫云阁,其实他们很少在一起。高澄潜心读书,而他的书房与她的住室相距并不远。只是他们却并没有常见面。大部分时间,她也只是独自一人。
高澄不再犹豫,何况元仲华的慌张也早就搅乱了他的心,让他有一种许久不曾再有的冲动。他走上来,与她不足盈尺,忽然一把抢过来她还握在手里的丝帛,顺手抛于一边。元仲华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搂进自己怀里。他的双唇已经落在她的唇上。他们许久许久没有这么亲近过了。
而此时在高澄的心里蓦然豪气干云。失落低迷了许久的心情在这一刻瞬间情绪高涨。他似乎又找回了那个曾经意气丰发、胸怀天下的自己。此时的他心中阴郁一扫而空,不再怀疑自己,也不再满身重负。似乎抓住了最美好的东西,找到了最完美的自己,因此他要一直保持下去。如果是别无选择,如果没有退路,那么他就必须斗志昂扬地坚持下去。
在他的逐渐放纵之中,元仲华紧张而僵硬地抓着高澄两肩衣裳的十指也渐渐松懈下来,无力地依偎在他怀里。
“郞主,崔先生说黄门侍郎崔公从邺城来,求见郎主。”帘子外面忽然响起阿娈的声音,非常低缓轻柔,显然是怕打扰了帘内一双人。可见她也是迫不得已。只是现在日头高照,对帘内人来说时机并不合宜。崔先生是对崔暹的敬称,也由此可知大公子高澄对崔暹的看重。“黄门侍郎崔公”显然便是指崔暹的叔父崔季舒,只是他不能直呼叔父名讳,阿娈传话也遵照他的原话罢了。
帘子里的人必然是听到了,但是没有回话。阿娈只是静静伫立,没再多说什么。
高澄正要更进一步的关键时刻被打断了节奏,先自己慢慢镇定下来,这才发现怀里的元仲华颤抖得厉害,甚至明显心跳如鼓,身子虚软,还有羞窘不可言状,只是伏在他肩头不肯抬起头来。高澄搂紧了她的腰,抚着元仲华的背,在她耳边低语,“等我下官去去就回。”
难舍难分地分开那一瞬间,元仲华额上发丝在高澄面颊拂过。高澄此时已定下心来,放开元仲华,不急不慌地慢步走出来。看了阿娈一眼,却什么都没说便出去了。
阿娈看着郎主走出屋子,走到月台边下了石阶,便转身挑帘子进来。
冯翊公主元仲华竟伏身于窗边低泣,几乎是泣不成声,面颊洇湿。
阿娈大为讶异,忙过来扶着夫人坐下,才敢缓缓问道,“殿下怎么了?是大公子慢待了殿下?”
元仲华摇摇头,半天才渐渐止息,已经是双目通红,声音略有嘶哑地道,“若是一辈子在这里不出去才好。”
元仲华是敏感多思的人,事事都在心里多番思量,必要丝丝缕缕理个清楚,想个明白才作罢。娄夫人书信催子嗣本是好事,只不知道元仲华又如何伤感致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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