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元修早已不是从前英气勃勃的大魏天子。宫人们只见他披发道袍于宫内游走,除了好道术其余便只与众多绝色嫔御做酒色之戏,弄得大魏后宫中妖气冲天。
皇帝如此,皇后似乎也不似往日。帝室好道术历来有传统,皇后此时却只醉心于佛禅,倒是与皇帝久不见面,两厢里也互不干涉。只是皇后也不再统摄六宫以宣其威仪,任凭大魏的后宫毫无规矩,嫔御人人无礼。
总算熬过了阴霾重重、寒冷刻骨的冬日,启动了生机进而生气蓬勃起来的春日却短的如昙花一现。若云站在皇后寝殿外的檐下,外面是空庭寂寞,但却如同过眼烟云般看不清楚。她似乎越过大魏宫廷的重重高墙,直看到了洛阳城外的龙门河谷和两岸重重叠叠的石窟及总是慈悲无限的佛造像。
“若云!”忽然听到殿内传来皇后高常君呼唤她的声音。
若云回过神来急忙返身入内,看到高常君已经停止了吟诵佛经,从蒲团上起身。皇后穿着素白的衣裳,恍惚间她想起,在大丞相府时皇后最爱艳丽,还总是爱笑,更与现在不同的是喜欢狩猎,从来不能像现在一样安静地诵经或抄经一、两个时辰。
“天气好,出去走走。”皇后淡淡地吩咐道。只是她却并没有往殿外走去,在偌大的椒房殿内信步走了几步便驻足而打量着殿内。自从入主后宫她便一直居于此处,住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
高常君眼里满是亲切。而最近数月以来,她目中更多的是淡漠和冰冷。这种眼神像是与故人久别重逢,又像是相知要骤然分离。这种喜悦和不舍得让若云看在眼里满是辛酸。
若云劝了一句,“殿下,现在太阳正好,又还没到正午热的时候,就是这个时机出去最好。”
其实这是洛阳城里一年四季最美的时候。洛阳还远远未到盛夏的酷热时节,但是又彻底抛掉了春寒的影子。丽日高照,经历了一段无边的漫长寒冷之后,明媚的阳光给人带来更多的是让人喜悦而乐于亲近的暖意。春末夏初,微风清新,春衫渐薄,凉爽而略有冷意,这样的感觉多么让人喜欢。
大魏宫中酒色****,身为皇后的高常君并非不知道。而此时此刻,她白衣胜雪,穿行在清幽寂静的梨花树丛间也正代表了她的心境和态度。这是宫内苑一处幽深的所在,并不开阔,却足够清净。争宠心正盛的嫔御们没有人有心在此欣赏美景,所以高常君才能这么怡然自得。她一边漫步于梨花下一边陷入深思。而候于林子外面的若云看着皇后临大事而有静气的沉稳,似乎自己心里也镇定下来。
这是魏宫中被遗忘的一处所在。
若云向身后的两个宫人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怕她们扰了皇后清净。而她心里有预感,或许皇后会有重要的事吩咐她。
高常君在林子里徘徊许久,不自觉地眉头微蹙的神情显然是完全陷入了自己心里的设定情境。终于当她抬起头来寻找若云的时候,却一瞥之间居然发现站在林子外面的若云身后,皇帝元修的大队仪驾正朝这边缓缓而来。
高常君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元修稳坐步辇之上,随侍如云,已经在林子外面停下来。若云未敢出声,瞧了瞧皇后,便退于一边默然执礼。高常君足步轻缓地向林子外面走来,她看到皇帝元修从步辇上走下来,走向她身边,越来越近时,却略有愕然地怔住了。
元修也是白衣胜雪,只不过他穿的是道袍。道袍又不是真的道袍,这么来倒像是实足的浪荡公子。披发拂面的元修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丝毫的仙风道骨,反而让人觉得无比得怪异。高常君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此刻她还是愕然了。眼前恍惚,意识朦胧间甚至不知道面前此人还是不是大魏的天子,她的夫君。
元修却脾气一改往常,摆手示意众随侍在林子外面候着,自己慢步向高常君走来。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投注在高常君身上,没有人留意到他目中那样深切到不可自拔的留恋。他注视着眼前的高常君,一袭极简素的白衣,头上高高绾起的飞仙髻,发间只点缀着几朵紫茉莉,面上脂粉全无,通身佛气难掩
高常君已经反应过来,也向着元修走来,面上已是神色如常。而元修有意略低头,然后抬手抚了抚遮面的发丝。不知道是想让高常君把他看清楚,还是怕自己看不清楚她。大魏宫中佛、道相逢,一帝一后在此相见。众目睽睽之下嫔御、宦官、宫人们都眼睁睁地等待着下一刻要发生的事。
“臣妾见过主上。”高常君已经完全恢复如常,极恭敬地向着皇帝元修行大礼。
“皇后不必如此多礼,如今我与皇后已经是佛、道信徒,再不是那般俗人,又何必要行那些俗礼?”元修微笑着看着高常君,一动不动地看着跪伏于他面前的人。
他自称是“我”,而不是“孤”。显然是更执着于现在虚枉中的身份。似乎这就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无论是寂寂红尘中的一众生还是追日逐月想要修道成仙的一道人,都足以让他将大魏天子的重负弃如敝履。
“臣妾不敢无礼,必当尊奉天子,初心不改。”高常君仍然伏于地上没有抬头,更没有起身。
“起来吧,起来吧。”元修笑道。他也并不执着于口舌之争,而且似乎也不像从前一样性子刚硬而爱起争端。似乎什么都无所谓,如此更让人难以猜测究竟什么对他来说才是有所谓。
高常君奉命抬头起身。只看了元修一眼便又低下头,甚是恭谨。
元修瞧着她,似喃喃自语一般,“汝如此妆扮甚美,孤甚是喜欢”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林子内外都安静下来。林子外面的嫔御们自然都知道皇后是大丞相的长女,高侍中的长姊,就是现在皇后不得眷顾,也没有人敢真的不把她放在眼里。可是又都瞧着皇帝觉得甚是奇怪。
“孤已得神仙秘术,不日便将得道飞升,皇后又何必非要执着于礼佛?不如随孤一同去了。”元修似真似假地看着高常君。
高常君抬起头也看着元修。这些话听起来似乎荒诞,但是他面上殷切相盼却像是极为认真的。难道真的只要她一个首肯,他们便成为引凤吹箫的神仙伴侣了吗?
高常君意识稍一恍惚之间猛然看到不远处林子外面候着的那些人,一瞬间便回到了现实,只是恭敬道,“主上是大魏天子,是常君的夫君。”还能再说什么?但这也足够表明她的心迹了。
元修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高常君。无人知晓此时他心中的戚惶。身如浮萍飞絮,何处是天涯。元修心中似有感叹,仅止微微颔首。
一切都会成为往昔,一切都将过去。
繁华似锦时,羊舜华回首望长安。这座都邑也许将与她永生别过。心中无比凄凉却又不得不把自己变得无比坚毅。命中注定的一切都将不可改变,唯有向着命运的轨迹向前。
看看前面车驾,溧阳公主萧琼琚就在前面的车里。那日梨树丛中一舞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起高澄,也没有和他道别。原本活泼的性格,忽然变得沉默少言,这更让羊舜华心里不安。无论如何,也许只有速回建康才是唯一解决的途径。
远处烟村寂寂,前途未卜,旅人断肠不知身在何处。正要下令前行,忽听似有人呼喝,便看到一骑从长安方向飞奔而来。仔细观望以应变,等那人近了才看出来,居然是崔季舒。不用问也知他为何而来,料是高澄命他与溧阳公主传话。
崔季舒勒马于羊舜华面前,气息尚未喘匀称,似乎是急急赶来的。
羊舜华看了一眼稍远处溧阳公主的车驾,没有丝毫的动静,仿佛是对一切皆不知情。
崔季舒却猜透了她的心思,看也不看那车驾道,“世子命我传话。”说着便拿出一柄匕首来。
第72章 :与君离别意(上)()
羊舜华看崔季舒将匕首递于自己面前,便接了过来仔细瞧。
这匕首从外观看,尺寸极其小巧,第一便让人觉得便于贴身携带。匕首柄为角质,细腻莹润,上面雕刻奔马,无比精美。最让人惊叹的是顶端镶嵌硕大绿宝石,光泽幽深,像是深不见底。羊舜华蓦然想起了高澄的一双眼睛。对着这颗绿宝石,就好像高澄的眼睛在看着她。
她下意识地将匕首拔出鞘,心里又是惊叹。这利器通身瘦长,更兼线条直上直下,尖锐而利落,雪亮的光直晃眼眸,不用试也知道是不可多得之物。说是吹毛断发也不为过。
崔季舒看着她又将匕首合入鞘中,低语道,“这是世子所赠。”他忽然抬起头来又看了看稍远处的车驾,再收回目光,世子只有一句话,“望多多保重。”崔季舒犹豫着又加了一句,“这是世子贴身之物,相伴身侧数年。”
羊舜华方明白,这匕首是高澄私赠于她的。她也下意识地看了看远处车驾。
崔季舒是极聪明的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又低语道,“世子没有话传于公主殿下。”
羊舜华握紧了匕首,什么也没说,看了崔季舒一眼策马转向而去。
黄昏时分最断人肠。
春至末,夏将来,若云还是觉得椒房殿里阴气过重,总是冷嗖嗖的感觉。凭她的观察,皇后殿下似乎也最不爱一天里的这一段时光。
平日里的黄昏是高常君最难捱的时候。在若云看来,至少在皇后嫁入魏宫中之后便是这样的。从前还好,既使皇后不说,若云察言观色也能感觉到,至少在黄昏时分殿下心里还是有些微的期盼。而如今,椒房殿漫长的黄昏里只有诵不尽、抄不完的佛经,平静得让人绝望。
此时天欲黑未黑,灯欲明不明,真让人一颗心无个安放处。今日尤其不同,皇后既不诵经也不抄经,自打正午时回来就静静坐于一处。表面上看似无事,宫人们都道是皇后本就爱静,只有若云因为在高常君身侧日久,总觉得不同寻常。
高常君手里看似是捧着一卷大般涅槃经实则根本心不在此。若云早就看出来了,经书倒着捧在手里皇后竟然都不知道。她本就是善解人意的,又极会做事。此时便把宫人们都遣了出去,一边看看似乎毫无知觉的皇后一边把灯挑亮了些,然后有意放重一些脚步走到高常君面前,轻轻叫了一声:“殿下。”
高常君慢慢抬起头来,在温暖而明亮的灯光里竟忽然觉得若云像是自己现在最大的依靠。经书失手落地,高常君忽然眼泪涌出,很快便泣不成声,竟向若云扑倒过来。
若云先是一怔,这太出乎她意料了。虽然她从小便与高常君在一起,但是先时在大丞相府中的高常君无拘无束,无论喜怒总是痛快淋漓;而后入宫主中馈,虽在宫府之间难以抉择,却也有决断、大度,渐而隐忍。以近身之侍而从未见到身为皇后的高常君失情难控,更别说是这样无助的痛哭了。
但是若云很快便心中了然,她也是极聪明的人,更何况她虽不在后位却也能设身处地。若云扶住了高常君,以臂膀相扶持,高常君很快便感受到了支撑的力量,由此更是彻底放开了痛哭一回。
椒房殿内安静得只有高常君的哭声。若云心里暗想着,刚才把宫人都打发了出去是对的,毕竟这事不宜外传。估量着宫人们好些时日里来已经知道皇后在每日此时有抄、诵佛经的习惯,极喜安静,想必不会无事在殿外徘徊。稍稍心安,便思量如何劝解,当然不能让皇后这么无休止地哭下去。身在其位,这也是极其无奈的事。
还未劝解,高常君已经自己慢慢止了哭声。难得如此,虽是短短一刻,但也觉得轻松了不少。声止泪竭,高常君自己又重新坐好。若云无声地返身找来手巾递与高常君,看着她拭了泪,慢慢颜面恢复如常色,便轻轻问了一句,“殿下有什么打算?”
问的人、答的人无须多沟通,许多事两个人一样都是心里明镜一般。但是这话题若不是今日情境到此,绝不可能摆到当面来说。若不是在此刻,若云也绝不会问。
高常君似乎甚是为难。但终于还是在沉默一刻之后把手巾又递回给若云,只说了一句,“已是皈依佛祖,自然顺天应命。”
这话里的意思极深,也唯有若云能听明白。她心里一沉,但却没有丝毫犹豫便跪下来道,“殿下行何事,往何处,奴婢自然不离开殿下。”
高常君此时心里已无顾虑,刚要对若云说话,忽然听到外面有很轻的脚步声。若云显然也听到了,两个人对视一眼,若云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这时便又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
“若云阿姊,主上降临了。”原来是个小宫人。
这才让高常君和若云俱是一惊。
但是显然元修来得好快,此时便又听到略有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再没有听到外面那个小宫人的声音。
高常君起身要迎出去。
若云刚向外面走了没几步。
忽然帘幕“蓬”地被甩开,已经有人闯进来了。
自然是皇帝元修。
元修蓦然出现在高常君面前,厚重的帷幕在他身后垂下,隔绝内外。除了这个相对狭小的内寝,外面的一切似乎都暂时与他们没有关系了。外面也不再有声音,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
明亮的灯光从高常君身后投射在元修身上,将他映照得无比清楚。不止高常君,连若云都恍然一惊。
元修完全变了个人一般。白天里看到的元修还仿佛道士模样,一身雪白道袍,披发跣足,通身满是浪荡、妖孽之气。而仅仅半日之后高常君看到的元修却恢复了英明天纵的天子气,简直判若两人。
若云看看高常君,此时此刻眼里哪儿还有别人,只是不敢相信地盯着元修,立于当地一动不动。皇帝元修显然也同样如此,直视高常君,目不斜视。若云默默给天子一礼,便退了出去。
高常君看到元修向光而立,面上英气勃勃,颓唐沉郁一扫而空。他穿着黑色汉装,大袖当风,腰间束带并佩剑。头上束发戴平天冠,目光锐利深沉,男子气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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