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石桌上直挺挺躺着一个女郎的尸身。女郎只穿着寻常衣裳,紫襦绿裙,倒是这样的颜色让昏暗、阴森的墓室中有了一些鲜活气。又让人觉得无比残忍,这女郎就这样从鲜活的女子变成了祭品。
这时高澄才忽然发现,石桌边上其实还有一个人。是个黑衣男子,因为衣袍的颜色和黑暗融为一体,这个人就很不显眼,在这样的昏暗中让人视而不见。男子跪坐在石桌边,直直地盯着石桌上的女郎。
那个男子刚才一直没有反映,不是没听到,是他根本不关心有没有人进来。
高澄忽然觉得那石桌上的女郎有些眼熟。他此时心生奇想,不知道这女郎生时可知自己要做祭品的命运?她是带着怎么样的心情去就死的?他身不由己地盯着女郎走过去,等走近了又蓦然一惊,几乎让他窒息。
原来这石桌上的女郎竟然是他的世子妃元仲华!
高澄想呼唤她,以为自己能唤醒她。可是他喉头一动就好像被刀割一样巨烈疼痛。他怎么用力都发不出声音,心头重得像是被巨石压紧了似的。
那真的是元仲华吗?他才仅仅离开她几天?他恐惧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再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他越看越清楚,就是元仲华,他就是前不久才和她分别的。
那天她就是泪流满面地送别他,依依不舍、不忍分别。而此刻她虽然就在他眼前,却躺在这幽深的墓穴中,那么安静,她像睡熟了一样。只是她再也不能看他一眼,再也不能和他说话了。
刚才他还在猜测她是带着怎么样的心情就死的,现在就清楚地看到她竟是面带微笑的,那么安静,那么安详。好像死前没有一点挣扎,没有一点恐惧,没有一点不安,没有一点遗憾。如同赴死真的是去往东方喜妙世界。
元仲华怎么会如此心甘情愿地去死?高澄忽然想,她死前就没有惦念过他,没有牵挂过自己的夫君吗?她竟然是愿意和他分离的吗?
高澄忽然觉得后悔极了,心里巨痛无比。早知如此,他不该离开她。若是有他在,必不能让她如此。
然而正在他一步步上前的时候,那石桌边跪坐如同死人般一动不动的黑衣男子竟然动了动,他直起身子,膝行几步,将身子挪移到元仲华头侧的位置又跪坐下来。他伸出一只手臂揽在了元仲华的尸身上,俯身低头专注地盯着元仲华的脸。好像她一如生时。
这男子引起了高澄的注意,他不愿意有人这样对待他的妻子。
“汝是何人?敢如此无礼?”高澄怒喝道,他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他不能容忍别的男子如此冒犯他的妻子。
那黑衣男子好像根本没看到高澄的存在,他的手忽轻忽重地抚弄元仲华的尸身,他的面颊与元仲华几乎相贴,他的嘴唇轻轻扫过元仲华的脸,一直到他的嘴唇停留在她鬓边耳际,他情不自禁地低语道,“殿下既然把自己许给了朕,就不应该后悔。既然你后悔了,朕也不得不如此,都是殿下的错。谁让你心里没有朕,谁让你心里只记挂大兄?只可惜以后再也没有殿下这样的人在朕身边了”
有什么东西亮亮的,一闪,从黑衣男子脖颈处的衣领里滑出,垂落在元仲华的尸身上。
“你放手!”高澄冲上来一把拎住了黑衣男子脑后的衣领,将他从元仲华的尸身上拉开,“不许你碰她。”他心里的巨痛一旦倾泻而出就整个人如同疯狂。那个黑衣男子任凭高澄将他从元仲华身边拖开,只是抬起头来阴冷地盯着高澄。
“是你”高澄大惊,顿时腕上的力气流失得干干净净。这个猥亵元仲华尸身的黑衣男子竟然是他的弟弟高洋。他忽然明白过来,有些不敢置信地恨恨问道,“是你杀了她?为什么?你不在邺城到洛阳来做什么?”
他一连串的质问,眼看着高洋从他手中脱离落地,就好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他整个人没有一点质感。高洋却好像根本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露出一丝阴冷、怪异的笑。
“痴人,你快说!”高澄厉声怒喝道。
高洋冷笑了几声,声音尖细悠长。他从地上站起身,看着长兄。高澄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他这个弟弟竟然比他生得还要高大健硕了,高洋垂眸看着他。“侯尼于,你早就有此心了,是吗?”高澄平静下来了,看着高洋,如绿宝石般的眸子在阴森的古墓中透着一种生气。
“大兄不是也早就知道了吗?为何还步步提携?”高洋反问道。
高澄忽然看清楚了高洋脖颈上那个闪着温润光泽的东西。那是一枚玉佩,是元仲华的飞天玉佩,是他和元仲华婚仪的时候,当时的皇帝元修和皇后高常君赏赐的。后来因为元仲华误使高洋的玉佩摔碎,就无意识地把自己的这一枚飞天玉佩送给了高洋。高洋一直将此玉佩珍藏身上。
“因为你是高氏子弟,因为你是我弟弟。就算你有什么别的心思,你始终是我的家奴,又能奈我何?”高澄的声音在古墓里声震于顶,久久而回音不去。
“大兄说的不错,我是你弟弟,所以我尊你为先帝,可现在的皇帝是朕。你所想要的一切都是朕来替你实现、替你完成的,若是没有朕,就凭你的那几个猫雏狗崽般的幼子,高氏早就不知倾覆于谁之手矣。”
高洋说着竟倒身下拜,拜后长跪,看着高澄,“朕既已尊你为先帝,你既已死,何必这么恋恋不舍?这荒草坟冢才是你的栖身之所,那指点天下的庙堂早就已经是朕的。”
说着他又转头看了一眼石桌上的元仲华尸身,恨恨无奈地自语道,“只有她不是朕的。她的心不是朕的。”他再转过头来仰视高澄,“陛下既然在意,就在此守着她同腐同朽好了,反正陛下也是无妻无子的孤魂野鬼了。”
高澄看了一眼石桌上的元仲华尸身,他已经是心如灰烬。再看看跪在他面前的高洋,他心头渐趋平静,叹道,“侯尼于,既便你代魏为天子,做的也是你自己想做的事,不是我想做的,你永远都不会是我。天命所归,若是我死而高氏存,又有何不可?只是你好自为之,别让高氏倾覆在你手中。”
他忽然走近几步,居高临下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高洋。高洋也跪在他面前仰视着他,面色青红不定,目中怨恨纠结。高澄抬手薅住了他的头发,“家奴就是家奴,永远都是,既便你当了皇帝也还是家奴的心思。”
“大家!大家!!”忽然又传来尖细的呼喊声,却没见有人。
“何事?”高洋顾不得被长兄扯着头发,厉声问道。
“陛下该走了,那个和尚来了。”宦官尖细的声音又传来。
宇文泰听到各种声音,可是一个人都见不着。他忽然明白,他是被困于死穴中出不去了。这金碧辉煌的大殿究竟是何处?
“臣拜谢陛下。”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传来,果然便看到一个戴乌纱翼善冠,身着明黄袍服的人不知是从何处走进殿来的。身后又是跟着官员、内监等,如同众星捧月。
宇文泰看这刚进来的人,态度镇定和蔼,颇有气度的样子。只是他说拜谢却并未拜。宇文泰此时急于出去,只问道,“吾与汝不相识,何必拜我?我只想速速离去,找回旧部,趁此良机抓住高子惠。”
第195章 :司徒公游说入潼关(一)()
黄袍人大笑起来,“陛下造衅开端之功业方始,他已是势之将尽,陛下急于抓他做什么?不如由其自生自灭,网开一面也是功德。难道陛下不知,君子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宇文泰被他说得心中恍惚。这黄袍人的意思他像是能听懂,又像是听不懂。宇文泰刚想问怎么出去,那人却大笑着往殿后走去。跟从他的人也簇拥着离去。奇怪的是这么多的人,鱼贯而行,都往殿后角落的方向走去,就好像那殿后的角落里真的有能出去的门似的。
果然,那一队人一个一个都按次消失不见,仿佛是真的从殿门处出去了。
这让宇文泰大惊,因为他什么出口都没看到,并没有看到任何的殿门。这岂不是要被困死于此处?
这时忽然又看到一个黑衣童子走进来。等到宇文泰发现他时,这黑衣童子已经走到眼前。童子神情恭谨、庄重。让宇文泰觉得奇怪的是,这童子的相貌甚是眼熟,并且让他觉得十分亲近。
童子并不说话,却行大礼拜见。
“小郎不必多礼,敢问小郎这出处在哪儿?”宇文泰也和颜悦色地问道。
那黑衣童子是受惊的样子,赶紧又大礼回拜,并以手相指,然后示意宇文泰和他一起走。
宇文泰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大喜,跟着这黑衣童子也往殿后走去。
越走前面越是金光闪烁。黑衣童子忽然停步转过身来,恋恋不舍地瞧着宇文泰。
宇文泰心里对这童子也格外有不舍之感。那童子再拜,宇文泰刚想再问他几句,忽然觉得被金光晃得头晕目眩,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高洋抬手拂开高澄揪着他发髻的手。他的手绵软无力,冷得像冰一样,寒气透过肌肤直传到高澄体内。
高澄看着弟弟站起身,行动飘忽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墓室角落的阴影里。
整个墓室里只剩下高澄一个活人。还有躺在石桌上一动不动的元仲华尸身。那棺床上的石椁大得出奇,高澄从来没留意过这种东西,甚至没见到过。他也从未想到过一****会死,更没想到过有一****会看到元仲华已死。
他仔细回忆他为什么会在这幽暗的地穴墓室中。虽然都是刚刚发生的事,但是记忆却残缺而模糊。
他本是一腔仇恨、满腹雄心来洛阳生擒宇文泰的,却怎么能想到是自己落得个身死家灭的下场?突然想到,宇文泰被他一脚踢中后他现在又如何呢?
高澄跪坐下来,对着元仲华的尸身。他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是权倾大魏的权臣,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可没想过也有万事成空的一日。
当初不知父亲是出于攀附之心,还是出于利用之心,让他和清河王元亶的女儿元仲华成婚。元仲华因此被赐封为冯翊公主,成了他的世子妃。那时候她只有五岁,他十二岁做了驸马都尉。
她就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他记得那一天,合卺礼还没完成她就困倦了。后来她睡着了,是他把她抱上榻去,那时候的元仲华还是个小儿。他对她管教很严,若是不听话,他还会揍她。
可能他一直是忽视她的,开始并没有把她当作妻子。他的妻子怎么能是个五岁小儿?也没想过他心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她,他是否真的曾经把她放在心里?他甚至一度动过停妻另娶的念头。
但是今天看到她冷冰冰地躺在这儿,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是像睡着了一样微笑,保持着这种微笑再也不会动了。他忽然心里巨痛起来。原来他并不是不在乎她,甚至是很在乎她。
高澄情不自禁也像刚才他的弟弟一样,长跪而起,伸臂揽着元仲华的尸身,低头仔细在幽暗中端详元仲华的面容。她已经像是个造像或玉雕,她不是真的元仲华了。生命没有了的躯壳就已经不再是她。
他忽然心中彻悟,心里满是安详之感。就连这阴森可怖的墓室之中也陡然生辉,显得静谧又充盈着祥和之气。这难道是他产生的幻觉?
“孺子。”
突然有个可亲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高澄惊讶地抬起头,居然看到天竺僧达摩就站在他面前。达摩被金光环绕,满面微笑地看着他。
“师傅?”高澄又惊又喜。“师傅是来渡我?”
“自渡之人方可渡。我当然不是来渡你的,是来找你算账的。”达摩笑道。
高澄想起在建康,他逾墙入梁室宫苑时第一次遇到这个从不行规蹈矩的老顽童时他就是这个样子。心里更是喜乐,觉得师傅甚是让人想亲近,让人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安定的感觉。
高澄也顽笑道,“难道是崔叔正这个竖子没有照顾好师傅?”
“痴儿,你允诺我在少室山密林中建一寺庙,寺庙建好,你却从未来过。”达摩看着高澄,像逗小孩一样笑道。
高澄记得是他在建康时允诺过要请达摩过江,要在少室山密林中建一寺庙供养,后来崔季舒也跟他讲过这事的进程。可是他自己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事,甚至从来就没想过他会去那新建的寺庙中探望师傅。
“是弟子忘记了。”他一边说忽然又想起元仲华的尸身,低头凝视。“师傅多多保重,弟子不出去了。”脱口而出的话,其实想都没想。正因为如此,这才是此刻他心里最想的。
生时他不曾恋她,死时他怎么能再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达摩却不急不怒,依旧满面微笑,只是摇头而去。
高澄又重新跪坐下来,看着元仲华的尸身。
“痴儿,痴儿。”已经远去的达摩忽然回身又笑道,他抬头之际,有什么金光闪闪的东西迅疾飞来,正打中高澄额头。
高澄被打中,倒地昏迷。
宇文泰在刺目的阳光中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倒地不起,腹下巨痛不止。但更让他非常敏感意识到的是有风从他身上吹过,这是天地之间的天籁之声。他的眼睑非常沉重、滞涩,想起身又觉得身子很沉重,好像他劳累了许久似的。
终于双目中有了清晰的视觉感。他瞻望一刻就已经辨认出来,原来他还是在邙山上。只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邙山的绿野连绵起伏,再远处有一座形状明显不同的丘陵。北邙多古冢,难道这又是一座陵冢?
“主公!”
“丞相!”
呼喊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马蹄声、步履声,人声鼎沸,渐至于嘈杂。宇文泰已经听到有人奔至他身边,然后他便被两个人搀扶起来。抬头一看,是于谨和李弼。
“主公让人好找,幸好无事。”于谨是一副惊喜安慰的神情。
“主公无事便好,昨夜东寇虽如主公所料前来袭营,但事忽生变,不只是主公,听说那位大将军也走失了。主公不如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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