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刑堂之上,受了朝廷勋贵暗中委托的许显纯坐在刑案之后,对着他戟指喝道:“孙越陵还不跪下听审,据实交代私通妖人罪行?”两旁的锦衣校尉也都对他怒目而视,神情严厉。
孙越陵两眼一翻,怪声道:“许大人说我私通妖人,可有证据证实?”他心中有底,根本就是不怕,背后又有东林党人支撑,所以敢明目张胆咆哮公堂。
许显纯气极,喝道:“禁军统领张之奇亲眼所见,你当日和一名妖人叙话,说什么‘是你’、‘想不到你对他还是如此维护’之类,分明就是与妖人相识,结交妖人,所以才放走徐鸿儒。”
孙越陵冷笑道:“这都是张之奇伤重之下的幻视幻听,我和那名妖人过了几招,那人武功高强,徐鸿儒又窥伺一旁,我被他们二人打败,再也正常不过。”
“胡说八道!”许显纯紧接着说道,“据张统领所说,他和徐鸿儒拼斗数十绩,两人都是身负重伤,徐鸿儒又怎么可能会窥伺一旁?再说了,以你的武艺,怎么可能会打不过那个蒙面高手,闻香会四大会首都死了,哪来这么多武艺高强之人?”
“谢许大人对在下的一番夸奖!”孙越陵笑了起来,道,“张统领说他和徐鸿儒拼斗,两人都身负重伤,这话可是太往自己脸上抹金了。我所看到的是,张之奇的致命一剑被丁梦瑶给挡住了,然后他被徐鸿儒打得伤重吐血,倒地不起。徐鸿儒虽然受伤,但是根本就没那么严重,所以,在他和那名蒙面妖人联手之下,我又岂能是对手,只能招架而已。”
顿了顿,又道,“还好徐鸿儒和那名妖人不敢久战,一心只想逃走,不然恐怕我也要死在当场。”
既然没有人证在场,他这一番话,想怎么编就怎么编,更何况,他这话里面也假中有真,只是后面部分虚构了一下,所以,不担心会被许显纯戳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的道理,他此刻终于明白。
许显纯眉头皱了起来,感到此时审次确实棘手。
如今,张之奇和孙越陵各执一词,所说不同。
但是,事发当场,根本就没有他人看见,也不能判定究竟是谁说的才是真的。虽然有朝中勋贵暗示他借此机会将孙越陵“治罪”,但是,天启皇帝并没有剥夺他的功名,朝中更是有无数臣工为他鸣冤,兹事体大,更是不能轻易对他用刑,所以,许显纯感到十分头大。
他一向很喜欢简单明了、干干脆脆地“把事给做了”,如今这事如此复杂,明显不是他能够应付得了的。
就在此时,后堂中突然转出一人,来到案前,对着许显纯耳语一番,然后又转入了后堂。
许显纯将惊虎胆重重一拍,喝道:“将孙越陵押下去,此事容后再审。”
孙越陵一阵惊讶,不知道许显纯究竟想要搞什么名堂。
……
孙越陵坐牢了,还是大明朝最为出名的监狱——诏狱。
诏狱之所以被称为诏狱,不仅仅因为它是大明朝关押高级官吏、朝廷要员的大牢,更是因为它是天子钦定的监狱,没有天子的亲自点头许可,其他一般的人,就是想被关进这里,也是全然没有机会。
天子下诏,才能入狱。
——这就是诏狱。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天启默许,比如宦官矫诏,等等等等。
孙越陵虽然入狱,但是并没有关入最深幽的阴暗之所。
他所在的牢房,很宽敞、很干净、很整洁,床上铺有丝织描金的锦被,黄梨木桌上放着上好的西湖龙井,就连隔着大窗射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也是温暖和熙,十分舒适。
这哪里是坐牢,分明就是来休假。
孙越陵知道,他之所以能有今日,全拜首辅叶向高所赐。
叶向高已经知会了北镇抚司掌司事刘乔,在刘乔的“关照”之下,他享受到了前世中“秦城监狱”般的待遇,更何况,他的好兄弟戚辽,更是多次替他“打招呼”,向那些诏狱牢头、狱卒们交代了对他一定要好好照顾。
所以,他此番坐牢,比上一次汪文言坐牢还坐的爽,坐的够劲,简直就是“公费疗养”。
只是,他的自由也十分有限,不能够出去走动,只能在这方圆几丈的范围内活动。
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这数十天里,许显纯再也没有来提审他,不知在搞什么阴谋诡计,而他也乐得清闲,每日好酒好肉,没事还可以和那些狱卒、牢头马夫们胡侃闲扯,日子倒也过的不闷。
但是让他最为烦恼的就是,在他的牢房隔壁,关着一个封疆大吏,这个人每日吃喝拉撒完毕,总是喜欢指天骂地、说东道西,不是指责朝廷要员,就是呵斥边关将领,吵得他十分头痛。
但他又丝毫没有办法,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他在宁远城中见过的辽东经略熊廷弼熊蛮子。
熊廷弼丢失广宁之后,下令十万军民退守山海关,本以为自己无事,还兴冲冲地跑回京师,并四处交游与亲人同聚。但是,朝廷追究责任,并没有放过他,最终将他与王化贞一同下狱论罪,付有司审理之后,两人都被定为死刑。
熊廷弼怒了,他以为广宁之败,责任全在王化贞,如果不是王化贞轻敌冒进,百般掣肘,破坏了他的“三方并进之策”,广宁之局何至于此。所以他以为朝廷查明真相,定会将王化贞下狱治罪,还他一个清白公正。
岂料,朝中诸人,竟然尽相上书弹劾,指责他与抚不合,退避不战,不顾大局,放弃辽西千里国土。
熊廷弼本就是性情中人,此刻下狱之后被判为死刑,更是十分光火,满腹牢骚,整日骂骂咧咧,不可名状。
幸好他是楚党中人,朝中毕竟有人为他辩护,且熊廷弼虽然性情桀骜自负,但朝中的东林党其实也有不少人欣赏他的性格和作风,比如杨涟和左光斗,就曾上书为他伸冤,所以,他的一条命暂时保了下来,也如孙越陵般,被关在了这诏狱中上等的牢房之内。
“我说熊大人,您能否安静片刻,让在下睡上一个安稳觉啊!”这一晚,孙越陵终于无法忍受,隔着牢门对着隔壁吼道。
第125章 大腕牢友()
“你是何人?”熊廷弼显然还在气头上,也对着这边吼了一句,声如闷雷。
孙越陵叹道:“大人忘记我了吗,我就是当日在宁远城中,向您禀报攻打镇江经过的白石山城孙越陵啊?”顿了顿又道,“我现在已在刑部任职,是一个小小的七品都事。”
隔壁的熊廷弼似乎想了良久才记起了他这个人,说道:“原来是白石山城的七绝之一,你什么时候到刑部任职去了,又因为犯了何事,被关押至此?”
孙越陵心想这话说来可就长了,但左右无事,便慢慢把他来京后加入关心堂,剿灭闻香会,被天启赐封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最后说完了在法场没有拿住徐鸿儒,被言官弹劾下狱的情况后,道:“想不到在这里见到熊大人,真是世事无常啊!”
熊廷弼听他说完,更是于心戚戚,怒气填胸,骂道:“这些朝廷中的御史言官,就知道大放阙词,胡说八道,你没有拿住徐鸿儒,这又有何罪,谁能保证就一定能够拿下妖人;他们要是有这个本事,何不自己去办理案件,就知道躲在后面风言风语,着实可恨。”
骂了一阵,又接着说道,“你是如此,本部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些个狗屁庸官,只懂为一己之利,结党营私,不顾大局,尤其是张鸣鹤那厮,排挤本官,纵容王化贞,简直就是罪不容恕……”
他越说越激动,兀自骂骂咧咧不止,将朝廷中的阁老臣工、御史言官都纷纷骂了进去,仿佛这大明朝廷,就没有一个好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本官忧心为国,却遭人陷害入狱,天日昭昭,王法何在?”熊廷弼怒声长喝,声音在这诏狱里面来回激荡。
孙越陵只怕他这样说下去,恐怕又没完没了,连忙打断他,转移话题道:“熊大人,你的三方并进之策,在下是十分钦佩赞同的,如果真能成功施行的话,恐怕辽东建奴,早已被压制在辽河以东,不能寸进。”
“三方并进之策!”熊廷弼静了下来,缓缓闭上双目,这是他半生思考筹谋之法,是他认为治辽平辽的最好方略,朝廷不仅不珍惜运筹,反而百般掣肘处处指责,让他心灰意冷郁愤无比。
他为什么要放弃关外千里沃土?
——他是一个自负的人,自负的人,往往将自己看得极重,既然朝廷弃他如敝履,毁弃三方并进之法,那就不要怪他没有为国尽忠,没有为国效力。
孙越陵接着说道:“熊大人能否将三方并进之策详细说给在下听听,也许在下他日脱此牢狱之灾,能够将熊大人的策略重复于世,也未可知啊?”
“哦?”熊廷弼来了兴趣,道,“你也关注辽事,欲平建虏?”
孙越陵暗叹一声,他想的是既然黄石、戚辽、袁崇焕都曾今问策于这个性情刚正偏激,但军事能力却无比出众的辽东蛮子,那么,他既然来到了明朝,没有理由不向先行者致敬啊,道:“这个……在下其实也是一直担心辽事,夙夜忧叹,只恨未能跨上战马,驱建虏于辽河……”
熊廷弼双目猛地精光熠熠,咬牙切齿道:“我熊蛮子已不指望能从这里活着出去,老弟若能复辽,千万牢记二字——淡定!”
接连几日,孙越陵没事就和熊廷弼胡侃闲聊,畅论国事。
熊廷弼是个火热性子,话茬一旦打开了,就连绵不绝。
他除了把“三方并进之策”的治辽方略,详细对孙越陵阐述清楚、每个细节要领都一一说明之外,竟然还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亢奋,紧接着就从万历年间讲起,将他“三进三出”、一举弹劾李成梁成名,威震整个辽东的故事都全盘说给孙越陵听。
孙越陵听得饶有兴致,没想到他一生的经历竟然如此跌宕起伏,惊险动人,只可惜他的平辽大策终究还是毁在了朝廷党争之上。
好景不长,孙越陵和熊蛮子没聊上个几日,又要被提审了,这一次提审他的还是许显纯,依旧是在诏狱内部的刑堂之上。
许显纯这次似乎胸有成竹,神态比上一次沉稳多了,宣他上来之后,高声喝道:“孙越陵,倘若你从实招来,我可以从轻发落,如若仍旧冥顽不灵,休要怪我不留情面。”
孙越陵心中怒笑,你我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情面可讲,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许大人就算是问一百遍一千遍,我也是这样说。”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反正是打算强硬到底了,管你们怎么想。
许显纯冷冷一笑,说道:“孙越陵,你以为你有功名在身,我就不敢对你用刑吗?”
孙越陵心想你要是敢动刑早就动了,何必等到今日,东林党人如今在朝堂上可是如日中天,并没有走到没落的一步,老子还怕你不成,道:“许大人你要是敢动刑,我就敢还手,你可不要忘了,我可是关心堂的东堂主,厉若冰的亲传弟子,裴东来都被我打趴下了,你以为你的武艺能超得过他?”
这一句话嚣张至极,简直就是无法无天,许显纯和一干锦衣卫脸色都变了,从来没有人在诏狱敢如此放肆,如此嚣张,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这是明目张胆地挑衅。
“大胆孙越陵!”许显纯猛喝一声,恨不得扑过来将他撕成碎片,“藐视王法,不遵刑律,论罪当诛!”
在他的喝叫下,两旁的锦衣卫们都怒目铁颜,纷纷靠前了不少,只要许显纯一声令下,这些人就要冲过来将他痛打一番。
孙越陵冷哼一声,一脚重重踏在地下青砖之上,“嘎啦”一声,脚下青砖登时四分五裂,环目喝道:“你们的头,有这砖头硬吗?来啊,全部上来,我看谁活的不耐烦了?”
他露了这一手,两旁的锦衣卫们都露出了惊骇的神色,想起了他的身份和武艺,虽然心中震怒,但是也没有一个人敢冲上前来。
许显纯双拳握得嘎嘎直响,但仍是不想冲上去与他搏斗,孙越陵格毙裴东来,傲视皇城的情景在他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人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说不定还真会当堂跟他们对打,纵然他们人多势众不一定会吃亏,可是这又成何体统?
如今既然有其他方法将其入罪,就犯不上跟他一般见识,许显纯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冷冷道:“你不承认你私通妖人,好,此事容后再说。你可知道如今你身犯重罪,只要我如实上报,恐怕就连朝廷阁老都护不住你。”
孙越陵一抬眉头,道:“哦?我又犯了什么法了?”
许显纯阴恻恻一笑,说道:“孙越陵,你出身卑贱,实为市井匪类,不仅当过龟奴,还敢冒充生员,欺君罔上,简直罪该万死。你说,这个罪,能否将你入刑?”
孙越陵闻言大惊,他当过龟奴一事,怎么连许显纯也知道了?
看他惊骇模样,许显纯继续说道:“孙大人,你不知道吧。当你在诏狱中过着大好日子的时候,我已经将你的身份背景,籍贯来由查了个一清二楚。你分明就是一个无籍无贯的奸邪之人,竟然敢冒充朝廷诸生,招摇撞骗,混入仕林,贼心不小,罪不容恕!”
孙越陵心头一震——他是一个穿越者,在这个朝代,自然是没有户籍在册,就连他的籍贯背景,也是他胡诌的。他平时也是打着诸生的身份到处示人,朝廷上的臣工和国子监的学生们都深信不疑。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的后果,不知道被人发现后会是个什么情况。
如今,许显纯竟然摸清了他的老底,将他的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这会否给自己来带毁灭之灾?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许显纯高声喝道,气势比刚才雄壮多了。
“我是什么人?”孙越陵随口接了下去,心念电转,这厮不会想诬陷他是外邦夷人吧,随口接道,“我自然是大明人,难道你连这也看不出来?”
许显纯继续喝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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