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时紧张微妙的气氛里,张适仍是站在原地,没有迈步走去,而是听到了林汉城声音先响起来:
“你不用紧张,我想你们的后继大部队恐怕都得从海上来,一时半会到不了,齐王府才需要你们夺取台州城做根据地。而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所有执行者都不会有泄露秘密的机会。所以,咱们已经没有拼命的理由了,你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继续这趟失去意义的任务。相反,我有一个建议送给你,或许能让你免遭齐王府的杀手,你准备和我谈谈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在张适耳里听来,其中没有生死仇敌间的咬牙切齿,也没有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冷嘲热讽,像商人之间洽谈生意的语气。对,谈生意,这将利害关系摆明了的话里,只有劝告与妥协的意味,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准备游说对手,同意自己的商业计划一样。
这声音在那黑影耳里听来,却如五雷轰顶,顿时两眼猛睁,不可思议地瞪着那轮廓的方向,颤声道:
“雷,雷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海上’?吾凭什么相信雷?”
“我是个和你们一样,以杀人为手段实现自己欲望的人。至于其他,在你同意与我们合作之前,我不想与你解释什么。如果你不打算拿出对等的筹码来和我谈的话,我可以放你离开这里,不过你很清楚这于事无补,你最终的下场不会比死在这儿好到哪里去,甚至可能会更惨。如果你准备与我们合作,那就现在放下手里的武器,卸了腰上的炸药,以一副随时准备搏命的姿态与人谈判,你难道不觉得很失诚意么?”
林汉城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很自信,很笃定。他知道,面前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和自己拼命的精神支柱,加之围师必阙,自己又给了他活命的机会,只要不是疯子或傻子,不可能不抓住,哪怕可能会是陷阱,在三面杀机之下,他也不得不跳。
果然,只听黑暗中叮当两声,两把短刀齐齐落。,那黑影丢下武器,又掀开了自己的上衣,将那一圈用绳子固定起来的炸药取下,丢向床边那个坐着的人影。
林汉城单手接过,扯掉引线便往门口一扔,站起身来走到房门边,将一只客栈给客人备用的装满水的脸盆举起,往那一圈土炸药上浇着。直到一盆水倾倒完毕,土炸药已经不可能有爆炸之余后,他才转过身来,边走边拍着巴掌,对那黑影说道:
“你不是个怕死的人,相反,你很有胆量,所以才敢把最后的反击余地也放弃掉,为的恐怕不是那条我所谓的活路,而是和我一样,肚子里还有一堆问题没来得及得到答案,不甘心糊涂得丧命吧?”
那黑影动动,转身过去,也向身后的一张床铺走去,坐到矮床上,浓厚的粤语腔调道着:
“雷赢了,武功吾不是雷的对手。说说吧,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如果吾知道,不会隐瞒的。如果雷反悔不放心的话,可以把吾的右手留下,那个道士能治伤,吾成了废人后也威胁不了雷了,还请雷放我一马。”
第四十章 【今夜无眠(中)】(求推荐,求收藏)()
那黑影的粤腔口音张适也听出来了,定然是南方沿海地区的本地人,应该和那些曾经了解过的由北方禁军退役人员中选拔而出的齐王府爪牙不同,很可能是江湖上的职业杀手,为钱卖命,而不是为王府卖命。
“不,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杀你,而且也不会让你变成残废。我的意思是,咱们之间有合作空间,可以互利共赢,你明白了吗?”
黑暗中,林汉城也走到了自己那张床边,端坐而下,两手交叉,宛如正在进行一次商业洽淡。他一边说,一边瞥向了窗边的张适,道着:
“老张,坐下吧,今夜咱们无觉可睡了。”
张适闻言,几步走了过去,盘腿坐于床上,心下已知林兄弟打的是什么算盘,干脆闭口噤声,直作个旁听者。
“合作?”那黑影出声道,像在自问,在这种一边倒的局势下,除了单方面的压榨信息外,还有什么合作空间可言。
“对。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我不会拦你。只要你能发誓永远消失,不再让我遇见,不用说你用来拿刀吃饭的右手,一根汗毛也不会少了你的。”林汉城道,语气很自信,自信此人一定不会离开。
“那雷说,要吾做什么?吾除了一身武功,知道杀人外,其他的不会。”
林汉城看见了,那黑影摇了摇头,话到嘴边却不知是同意还是犹豫,便将第一个问题抛了出来:
“既然你同意与我合作,那我问你,你是否来自金陵?”他有意问的只是金陵,却没牵涉到齐王府,目的在于从浅入深,一点一点将此人了解的信息刨干净。
而不是像先前用剑威逼那蔡宝盛吐露消息一样,虽然快捷,可极有可能因为被逼问者的逆反情绪和报复心理得到错误的消息,哪怕在生命威胁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拿信息换性命,也难保这些亡命之徒会不会临死挖坑反噬,所以才改变了询问俘虏的策略。
“是,吾和其他兄弟都是半年前接了道上的帖子,在一处暗地集合,收了定金后被带到这儿来的。”那黑影道,两眼转动,似在回忆。
林汉城听罢,从其语调里没有听出敷衍作假的态度,看来这人的求生意识还真是很强,准备用自己知道的消息换一个可能活下去的机会了。于是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说道:
“你的直属上线是谁?”
“是齐王府的人,在那个地方,所有人都称他总管。他一直戴着面具。吾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吾和其他兄弟们都在那个人指挥下训练,这次带我们来的人就是他。”
那黑影道,想起了那个亲手将大盘银锭交到自己手里的阔绰人物,当初自己以为其是个大商人,和几个一起闯荡的弟兄便是受了那任务单上的高额赏金吸引,才接受了长达半年的暗地苦训。本想不过是些杀人越货、打击商业敌人的事情,到达这里之后,方才知道是与官兵做对,后悔也已经晚了。
“你参与了昨天针对台州卫军营的夜间袭击战吗?”林汉城点点头,追问着道,语气很缓和,丝毫不像询问失败的俘虏。他想,尽管那对坐之人应该看不见他的动作,却肯定能听出自己话里的平等之意。
那人听罢,脑中念头转动,将昨天夜里的记忆调动出来,一边想一边回答着道:
“没有,昨天到达这边后,吾和另外的兄弟都被一个陌生的黑衣人带到沿海的一座村子里藏身,让我们等待命令…就是连续七响的信号弹后开始杀村里的人,见到活人就杀。”
勤裕村!张适心下一惊,此人在昨夜隐匿村中,没准还与同样准备无差别杀人的林汉城打过照面。
“勤裕村?”林汉城问道,思路和张适走到一条线上去了。
“对,下马车时看到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字,吾不识字,不过入口处有大片林子,是不是勤裕村吾也不知道。”那黑影道。
“你们后来等到命令了吗?”林汉城追问道,心下已有了七八分的谱。
他看见那黑影摇了摇头,道着:
“没有,吾们等了很久,隐约听到了有兵器碰撞的声音,就派了吾和一个兄弟出去查看…”
他话未说完,林汉城已经出口打断道:“是不是看到了有人放火?”
“吾们出去查看的时候,东边方向有很多亮光晃动,是火把,但没法确定那些是什么人。在到后来,那村子从东边开始起了林火,一直蔓延到了村中,可领队的那人却不准吾们离开,非要等到信号弹才准走。”
那黑影道着,回忆着昨夜目睹的大火情景,直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林汉城追问道:“可你活着逃出来了,是不是杀了那个带队的,领着自己的人冲出的?”
“对,那个人像着了疯一样,大火已经快烧过来了,还不准大家离开。吾想带着同队的两个兄弟走,他掏出一把弩机要射吾,只能一刀结果了他,把随他一起和吾们一队的两个人也都杀了。然后就往海边方向跑,带着他们在灌木里躲了一夜,快到天明时分才往雷说的那个军营方向走,到了之后发现已经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死人,总管也已经领着人在码头接船了,后续的一批人换好了台州卫军衣后就先行进了城。吾们兄弟三个则听了命令,换成百姓打扮混进了城里,然后各自分散,吾便到了这里。”
那黑影道,语气平常,似乎杀人还是杀同伴这种事从他嘴里说出,和平常人杀只鸡也差不了多少。
话问到这里,林汉城已经在心里下了一个定论:这家伙应该是江湖上拿钱卖命的那种黑道人物,和齐王府的牵涉应该不会太深,而且只说被集中在一处暗处训练,连地点也只知是金陵府,却无详细位置,恐怕也就是个喽啰角色而已。
念及此处,他便不打算问这人有关齐王府的消息了,毕竟那王府的核心秘密已经被自己得知,而这收钱卖命的喽啰不过是炮灰而已,不可能知道比自己更多的内幕情况,问也白问。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张适却突然开口了,问道:
“这位朋友,叙话多时,我们还未请教你姓甚名谁?”
他虽然称呼那黑影为朋友,口气却是僵硬得很,对待地位平等的人自然要客气地用“尊姓大名”,而对待俘虏,又是这种把脑袋拴在裤带上的狠角色,客气只会助长其嚣张气焰。用“姓甚名谁”降低其谈话地位,也比直接问姓什么叫什么有格调些,此时正好合适。
“吾叫蒲七,道上绰号刀仔七。”那黑影道。
“蒲七,你难道不准备问我,先前我承诺的给你一条活路,应该往什么方向走?”林汉城问道,这人连续回答这么多问题,却没问出求生者最渴望的那条活路,着实有些定力。
一时无人说话,屋里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蒲七的声音再次响起,道:
“不用问,雷们能从那些人的追杀下逃到这里,就验证了雷们走的是活路,吾跟着雷们走就行了。”
这话却是出自真心,就凭那人的武功和一把重剑,要是能再搞到一副铠甲的话,恐怕上百个官军围攻都能强行冲杀出去。而且那人心思敏捷,又有韬略,文武齐全,远强过当初自己在黑路上跟的大哥,若能和他一起走,至少也能多活上一天——那鬼一样的训练场地里,那位“总管”针对执行任务的失败者,当着受训者们的面施行的人体酷刑,至今让他记忆清晰。那凄惨的场面,如果这样回去的话,他不敢想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张适一听,两眼一瞪,转头看向林汉城,黑暗里即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林汉城口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的哈哈大笑,反问着蒲七道:
“你不怕我把你移交给官府,拿来换赏钱吗?”
“雷根本不是白道上的人,直接杀了吾,没问题。可雷们敢在官府面前现身,不可能。”黑暗中,蒲七摇着头道,知道移交官府的话当不得真。
林汉城一听,却是站起了身来,一改先前方才舒缓的语气,肃声问着道:
“蒲七,你那两个兄弟现在何处,可有下落?”
“吾也不知道,吾们只是受雇卖命的刀仔,能杀了那个小头目,不敢不听总管的指派。入城分散后吾就一直潜伏在这家客栈里,再没出去过。”蒲七道,语气里难听喜悲,毕竟是舔着刀尖过日子的人,所谓的兄弟感情,恐怕是有限的很。
“哦?那这么说,咱们还真有缘分啊,你一直藏身在这家客栈里,偏偏选到我的房间里等着,是不是太巧了点?”
林汉城道,语气渐渐转冷,右手已经握上了宽刃剑的木柄,眉宇之间杀气渐露,心下准备干掉这个不老实的俘虏,永绝后患了。
第四十一章 【今夜无眠(下)】(求收藏,求推荐)()
“哎,雷还是不想放吾一马,火折子就在地上,雷点了房里的油灯往上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蒲七道,听出了他话里的怀疑与杀意,心知不是他的对手,也不起身去捡兵器,干脆就坐在那矮床上,等着老天爷决定命运了。
林汉城站起身来,右手顺势往外一拔,宽刃重剑横握在手,做好了随时挥砍而出,将那黑影劈成两半的准备。走上近前,弯身伸出左手将地上那火折子捡起,猛力一甩,顿时火光亮起,照亮满室。
光亮瞬间,三人几乎同时感觉眼睛刺激,最快闭眼的林汉城,张适次之,而坐在床上的蒲七却强忍着眼睛酸痛,在闭眼前看清了那持剑人的模样,等待着那剑下一秒落到自己身上,也算知道死在了谁的手里。
不过他猜错了,林汉城没有挥剑砍人,而是拿着火折子径自走到窗边,将窗台上的一盏油灯点亮,又熄灭了火折子,摆到了窗台上。再转身时,张适诧异的目光和蒲七迷茫的眼神,从左右两侧同时与他两眼相撞。
二人只见林汉城脸上木无表情,站在原地,右手握着重剑在空中虚挥几下,右臂突然向右一甩,那宽刃大剑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在蒲七惊恐的眼神中不断接近,咔声落地,这一抛而出产生的动能让剑尖插进去一寸有余的深度,牢牢定在了蒲七身前的地板上,顿时让他冷汗涔涔,大气不敢稍出。
“试试看,把它举起来。”林汉城冷声道,明显是对蒲七说的。
此时屋内光线虽暗,却足以让三人看清彼此的面容,张适看到的,是林汉城那张宛如僵尸的脸,和蒲七那张惊惶渐去的脸。
一掷兵器,交敌来取,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蒲七这种靠刀吃饭的人眼中,更像是一种藐视。
见那人就站在原地,那双眼睛冷冰冰地看着自己,仿佛在嘲笑他是个输得彻彻底底,连在他面前拔剑的勇气也没有的怂仔。
蒲七被盯得恼怒压过恐惧,当下一咬牙,站起身来,两手握住那长长的红木剑柄,腰身引力,左右摇摆松动着往外拉,临死前也要争这一点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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