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头忽听有脚步声来,那脚步声颇重,人没进屋,元修便笑道:“谁能把齐贺气成这样?不用敲门了,进屋吧。”
门打开,进屋的果然是齐贺。少年沉着张脸,道:“大将军,那小子我治不了,不治了!”
元修从军报中抬起眼来,眸底有爽朗笑意,“哪个小子?”
“周二蛋!”这破名字,一听就不是个省心的小子!
元修一愣,“方才还瞧着他挺有精神的,似伤得不重,你怎就治不了?”
“对,伤得不重,死是死不了,但就属他的伤皮肉粘得最厉害,那伤口附近的血肉需得剔干净才能上药,可那小子偏不用我,非得自己动手!我没见过有军医不用的兵,既嫌弃我,我不治了!”
“他为何有军医不用?”元修不解,瞧了鲁大一眼。
“他说他孤僻。”齐贺脸色发黑,这算什么理由!
“孤僻?”元修也笑了,“这小子,这算什么理由?”
就是!
齐贺一脸愤然,“他还说我脾气不好,影响他心情!大将军给评评理,您都没这么难伺候!”
元修眉头挑得老高,忽然长笑一声,对鲁大道:“这小子,挺有意思!”
鲁大哈哈笑了起来,方才两人讨论军机正事的严肃沉闷一扫而空,“那小子,老子对他是没辙,他就那个脾气!大将军是没看见,在呼查草原时,他破那呼延昊的机关阵,非得跟呼延昊在草原上对坐那五天五夜,老子下军令让他回去他都不肯,气得老子想一拳揍晕他,又他娘的不舍得!”
元修笑着起身对齐贺道:“行了,你在这儿给鲁大看伤吧,我去瞧瞧那小子。”
*
元修来到暮青屋前时,见章同在外头站着。
“大将军!”章同看见元修,面色微变,站直了军姿,故意提高了声音。
“怎不进屋?”元修面有疑惑之色。
章同心里咯噔一声,心知俩男人同屋,一个治伤,另一个特意避出门来,怎么瞧都会觉得古怪,但他一时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忽想起暮青对齐贺说的话,便道:“呃……她孤僻。”
这古怪理由倒叫元修释然一笑,负手望那房门,道:“里头孤僻那小子,伤处理好了没?可方便本将军进屋?”
屋里烛光昏沉,不见人影,好半晌过后,才见有人打了帐帘儿,人影映了窗台,几番来来回回,门闩一动,房门开了。
少年一身青灰素衣,那是从农家借来的,西北汉子大多壮实,那素衫套在她身上有些宽大,西风拂过院子,月色照得她脸色苍白,更显出几分单薄清冷来。
元修微微蹙眉,这小子,也太瘦弱了些,若非鲁大的军报,实在叫人难以想象行军路上那些壮举是出自眼前少年。
“不肯让军医治伤,自己在屋里忙活,好了?”元修立在门口,卸了一身战甲,只穿着那红色战袍。西风起,战袍舞,那意气若见长空九万里,苍鹰翱翔。
暮青忽有些恍惚,为那一身红袍……
她垂下眼,避开目光,身子往门旁一侧,“好了。”
她既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自然是伤口已处理好了。元修一笑,抬脚进了屋,走过暮青身边时,见月色逐着少年的容颜,见那宽大的衣衫下颈项纤细胜雪,若非能瞧见喉结,当真会觉得太过纤弱了些。
一进屋,屋里浓烈的血腥气和伤药味儿冲散了元修心头的那一点儿古怪,桌上放着一盆血水,剪刀放在一旁,烛火照着,泛着幽光。
“你这小子,看着单薄,倒也是条汉子!”元修一笑,眉宇间尽是爽朗,章同在屋外听闻这话,嘴角抽了抽。
暮青无话,只肃立垂首,瞧着有些恭顺。
元修看了有些好笑,“鲁大可是说你胆子大到连他的军令都不听,怎到了我这儿如此恭顺了?不必拘谨,边关不是朝中,没那么多规矩!”
暮青只颔首,还是无话。男子立在屋里,与她不过三步,那战袍上的气息颇好闻,不似西北带着黄泥味儿的气息,那气息比西北的风还烈,似叫人一眼望见大漠关山,草原万里。
见她如此话少,元修也不勉强,这小子是根好苗子,来日方长。
“一日夜死守,你们也累了,早些歇息吧。”元修拍了拍暮青的胳膊,便出了屋。
“大将军。”元修走到院门口时,暮青忽然出了声。
元修有些意外,回头看她,听她问:“大军何时能到?回葛州城报信的越慈可是跟着大军?”
“那小子啊,跟着大军在后头,明早就到了。别担心他,他伤没你重。”元修答过,便出了房门。
章同见元修走远了才进屋,道:“你跟越慈倒是挺合得来。”
那晚派人去报信时他就发现了,她跟越慈说想想家里人,似是两人私交不错。今夜两番跟大将军打听,想来是真的很熟。
章同皱着眉头,不知为何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但那酸溜溜的滋味在见到桌上那盆血水后便散尽了,大步走过去,端出去便倒了。
元修回屋前却停了下来,回头瞧了眼不远处关上的房门,又瞧了眼自己的掌心。
那小子,胳膊也细……这单薄身子,到了边关怎吃得消?待伤好了,要多练练才好。
这晚,暮青和章同睡一屋,章同打了地铺。一日夜的苦战,两人都累了,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起来时发现元修已不在,只将那百名精骑留在了村中。
鲁大、老熊和韩其初都在,听闻元修一大早就去了匪寨。
昨夜便有精骑八百里加急赶往新军营帐,命新军开往匪寨与西北军会合,行剿匪之事。
暮青等人因有伤在身,被元修命令在村中养伤,不必参与剿匪。此番出来,五人苦守村中百姓,又探得匪寨机密,已是大功一件,如今匪寨头目已亡,剿匪已极为容易,不过是让新军的刀沾沾血而已。
不必参与剿匪,暮青也不在意,在村长家中用过早饭,便见月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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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手信()
一品仵作;第七十章 手信
元修本在边关主持战事,月前,边关一战,他一箭废了勒丹王的右臂,勒丹五万铁骑退回乌尔库特草原以北,王帐生乱。豗璩丣尚
正是那几日,老狄王病重,帐下五个王子,除了三王子呼延昊在外未归,其余四人在王帐外吵吵了好几日,王位之争一触即发,狄人十万铁骑撤回王帐,以防事变。
五胡三十大军几日之内撤了一半,西北新军却即将到达边关,戎军、乌那军和月氏军不得不望风而撤,大军退出百里,驻扎在乌尔库特草原边缘,遥望大兴边关,对峙等待。
元修布置了边防后,这才有时间抽身来接新军,他先前接到鲁大的军报,得知有三拨打探马寨消息的斥候失踪,赶来后方时才带了不少兵将同行,没想到半路碰到来葛州城求援的月杀。那时离葛州城尚有百里,月杀身后还追着一队马匪,十几人在西北军精骑面前顷刻被剿杀,得知了上俞村有险,元修领着百人精骑先锋先行赶去救人,见月杀腿上有伤,便命他在后头随大军慢行。
军令难违,月杀不得不在后头慢行,这日早晨才到上俞村。
他有伤在身需养着,便得了军令不需随新军剿匪,大军经过上俞村时,他便来了村中。
村中正有精兵在搬着马匪的尸体,堆积如山的尸体,泼血的村路,烧得发黑的村墙,无声诉说着那一日夜的艰难和惨烈。村口,一名少年负手而立,遥望远方。大军经过村前时,出来帮忙的村中百姓皆发出阵阵欢呼,少年却只望着前方那一骑驰来的战马。
战马未至村口,月杀便翻身下马,一点儿也瞧不出腿受了伤。
那在村口等他的少年立得笔直,也瞧不出负着伤,只是那身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远远瞧着仿佛一夜之间瘦了许多,晨阳落在少年肩头,战后的苍凉满了村路,苍白晕染着脸颊,添了瘦弱。
两人相望,各自无言,都还活着,便比任何言语都让人心安。
但暮青其实有话说,所以两人没回村长家中,那里鲁大、老熊和章同都在,不是说话的好去处,所以今早她不顾齐贺的反对,坚持出门散步。把齐贺气得以军医的身份命令鲁大等人不准学她,不然就别找他换药,鲁大、老熊和章同这才没跟出来。
暮青和月杀去了村头坡上,矮矮的黄土小坡,两人立在上头,见村民和精兵来来回回搬着马匪的尸体,韩其初在旁清点人数,时而有人从坡下经过,但看见是暮青,便都没有在意。
趁着没人经过的时候,暮青道:“多谢。”
她谢的是月杀。
步惜欢远在汴河行宫,无法预料她有上俞村之险,他应是将影卫的调用权给了月杀,昨夜下令杀下俞村百名弓手和匪寨头目的人应是月杀,他的决定救了他们的命,这一声谢她必须要说。
“不必谢我,谢主上吧。”月杀瞧了眼暮青,就知道这两件事瞒不过她,这女人太聪明,但也太迟钝!
“我虽是刺部首领,但西北的影卫我并无调动之权。临行前,主上给了我在西北便宜行事之权,也给了我一封手信,命我不知如何行事时再打开。 ”月杀冷着脸,袖口一抖,一只锦囊已在他掌心。
暮青接过来,那锦囊精致,松香雪绣,里面一方素绢,上面墨迹殷殷,只有八个字——若她有险,以她为先。
那笔迹乍一看藏锋敛颖,首尾却隐见凤舞龙飞,颇有古今长在,乾坤凛然之势。见字如见人,暮青望那八个字,忽觉难动。坡下有精兵经过,她将掌心一握,垂下袖口,掌心里一幅手信揉握成团,那被揉了的,成了团的,却不知是谁的心。
月杀看暮青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不会知道这些西北的影卫耗费了陛下多少心血,但他知道。他知道这些力量一旦大动,便要重新布置,所以在去葛州城报信的路上,他有些犹豫要不要调动这部分力量,也不知要保留多少才能既保她,又不伤陛下在西北的心血。其实,他现在还在后悔那晚打开了这只锦囊,打开的结果便是毫无保留。
“还有十天。”月杀冷不丁地道。
暮青抬眼,果然有些茫然不解。
月杀的目光忽然变得冷飕飕的,恨恨咬牙,“月末!”
说完,他便牵着马下了土坡,走了。
暮青立在土坡上,好半天没动。月末,是月杀定时往汴河传递消息的日子,在青州山里时,他说她若有什么与步惜欢说的,可以写信交给他。可是,那个月末她没写。
那手信还在暮青手里,月杀没要回去,暮青再抬眼时,见他已经去得远了,那方向正是村长家中。
暮青没急着回去,她在外头吹了会儿风,直到心情平静下来了才回了村长家中。
刚走到门口,便见院子里,章同和月杀吵起来了。
“我为何要跟你一屋?”章同问。
“我看你顺眼。”月杀答。
章同气笑了,看他顺眼?是看他不顺眼吧!
元大将军今早去了匪寨,鲁将军房里就空了下来,这小子回来正好可跟鲁将军同屋,他却非要跟他一屋!以为他不知他安了什么心?他就是不想他跟她住在一个屋里!他不得不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也知道她的女子身份?
月杀冷着脸,章同果真知道她是女子了,不然为何非赖着跟她同屋?登徒子!
齐贺没在院中,他在暮青出门后便背着药篓出村去寻一种长在黄岩下的草药了。没有他看着,鲁大和老熊趁机在院子里活动筋骨,两人身上虽有伤,但多年军营生活,一日不活动筋骨便觉得不舒坦,结果就看到了越慈回来便因住哪一屋与章同吵了起来。
两人正看热闹,抬头见暮青回来,院子里顿时一静。
暮青冷着脸进来,像没看见这吵架的场面,从月杀和章同身边走过,开门,进屋。
砰!
门关了,院子里的战火顿时被浇了冷水。
屋里,暮青坐在圆桌旁,面前一方粗墨,一张黄纸。
在青州山里时,营帐简陋,笔墨不是行军必带之物,行军线路乃机密,途中不许写家书,她就是想写信也没笔墨。 虽然她知道月杀那里一定藏有,但她没找过他。
暮青提笔,许久未落。
写什么?
谢谢?千里寄一个谢字,她不觉得她是那么无聊的人。
军报?此事定有人做,她不觉得自己需要多此一举。
诉衷肠?她两辈子加起来也学不会感性。
笔提了落,落了又提,总觉得有什么想说,但又化不成字,纠结了半晌,终负气丢了笔。
一封信而已,怎么比尸单难写这么多?
再面目全非的尸体她都能寻到蛛丝马迹,理清头绪,可一封信而已,她心里这长了草一样的感觉怎么就理不清呢?
“周二蛋!”鲁大在院子里呼喝一声,“你小子出来跟老子一个屋,叫这俩小子吵去!”
暮青皱眉,出门问道:“将军夜里睡时可打呼?”
“哪个汉子睡觉不打呼?”鲁大也皱眉。
“那让陌长跟将军一屋吧,我跟韩其初一屋。”暮青说完,把门关上,又进屋了。
院子里,老熊尴尬地咳了一声,“将军,还是咱俩一屋吧,昨晚韩其初也没睡着,咳!”
鲁大郁闷,“臭小子,嫌弃起老子来了!”
暮青来到桌前,重新提笔,几笔便成一书,待干了墨迹,折好出了门,对月杀道:“你进来瞧瞧这屋,若合意便让给你了。”
章同脸色顿黑,杀气腾腾瞪了暮青一眼,她还真叫他和越慈一屋?他知道她是女子,和男子一屋总有许多不便,她不想和他一屋他没意见,但是要他和越慈一屋,他宁愿和韩其初住去!但是想到他若和韩其初一屋,那她就得和越慈住一屋了,这让他更不能忍。想来想去,他只好忍了这口气。
月杀进了屋,暮青将手中书信递给他,便将昨夜换下的血衣一起拿出了门,走到屋后,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