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宴之际,暮青唤小安子进殿,手捧神官大印和鄂族两件秘宝奉还给了巫瑾。
巫瑾命掌事太监接了,说道:“妹妹辛苦了。”
掌事太监小心翼翼地将印宝高高捧起示众,大图百官急忙离席而出,再次叩谢暮青。
宫宴在山呼声中开始,在山呼声中结束,古怪的是,北燕使臣四月入京,在洛都城中等了暮青小半年,宫宴上竟只敬了一盅酒。
……
百官离去后,巫瑾、暮青和呼延查烈三人到了宣政殿,一进大殿,掌事太监就将神官大印和鄂族秘宝放在了御桌上,随后却退而出,关上了殿门。
巫瑾看了眼殿窗,又看了眼内殿,暮青意会,带着呼延查烈绕过屏风进了内殿之后,巫瑾才低声道:“待会儿妹妹出宫,把印宝都带走。”
暮青并不意外,其实,她和大哥都清楚,神女之于鄂族如同定海神针,故而执政不能换,只不过大图百官对她防备颇深,尤其是云老,他年事已高,去年就身子不太好,今年本已很少上朝了,今晚拖着病体前来,当众交还印宝,为的不过是安抚他罢了。
只是……
暮青瞥了眼外殿,看来大哥今夜当众收下印宝,除了安抚百官,还另有所谋。
巫瑾道:“这些年,朝中清剿废后一党,每每查到踪迹,他们总能提前望风而逃。为兄怀疑朝中乃至地方官吏里仍有叛党,如今已有眉目了。妹妹一走,叛党及朝中盯着鄂族之权的人必会出来兴风搅雨,宫里自有假印宝等着他们。”
暮青扬了扬眉,“看来大哥打算引蛇出洞。”
巫瑾笑而不语。
暮青道:“除了叛党,还有一事我不放心。今夜宫宴,大哥也看到了,北燕使臣毫无纠缠之举。元修既然遣使送了求亲国书,使节团又等了这么久,绝不会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我担心他们暗地里会另有动作。”
巫瑾闻言又将嗓音压低了些,说道:“所以,妹妹今夜回府早做准备,明晨城门一开,妹妹即与亲信乔装离开,余下的卫队下月初八与使臣们一道离京。”
暮青看向巫瑾,见他避在屏风的阴影里,目光深邃得有些幽暗。
过了半晌,暮青问道:“大哥可有地方叛党的名单?”
巫瑾愣了愣,没有答话,而是转身回到外殿,绕进御桌后,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下来。
暮青来到一旁,看着在纸上逐一列下的名单,心中一动,也绕进御桌后,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数语。
巫瑾一惊,另铺新纸,落笔飞快,字迹甚是潦草。
除了呼延查烈,没人知道二人谈了些什么,只见二人抽纸如挥剑,人影映在窗上,袖风过处,枝动花摇。
呼延查烈只看不说话,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在他面前以笔交锋,他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看着。
过了许久,御桌上的纸摞了一尺高,巫瑾停笔,神色不知是忧还是恼,长叹道:“你决定的事,总是无人能改。”
暮青默然以对。
巫瑾将纸执起,凑近火烛,任纸上龙飞凤舞的墨迹被火舌吞噬,一张一张地化作灰烬,最终散落在冰凉的宫砖上。
“让为兄再为妹妹诊一次脉吧。”许久后,巫瑾叹息一声,坐了下来。
呼延查烈搬了把椅子来,暮青默默地在对面坐下,把手伸了过去。
“回去之后记得常来书信,若哪年到岭南行宫小住,记得告知为兄,兴许为兄能去看看妹妹。”巫瑾一边诊脉一边话着临别之言,烛光昏黄,男子那温润的眉宇,如雪的衣袖,像极了从前。
“嗯。”暮青应了一声,越到这种时候,她越不擅言辞。这些年,她虽在政事上精进不少,但性子依旧那样儿。
不知是否因为临别在即,这一回,巫瑾诊脉的时辰尤为久些,直到梆鼓声传入殿内,巫瑾才收了手,温声细语地道:“妹妹的身子养好了,只是因连月赶路有些疲乏,回国之后歇上一阵子即可,切莫一回去就……急着操劳。”
暮青听笑了,“大哥说话还是这么含蓄。”
什么操劳!不就是提醒她房事要适度吗?
“咳!”巫瑾咳了一声,烛光在眉宇间一跃一跃的,目光躲闪。
暮青道:“我会注意身子的,大哥也要珍重。”
巫瑾看着暮青,话到嘴边,似有千言万语,但千言万语终须一别,他最终只是点头道:“好。”
梆子声再次传入殿内,四更天了。
暮青想说谢,谢这一路知己相护,却怕谢多了生分,想嘱咐兄长寻个心仪的女子方能使他少受洁癖之苦,又怕此话成为一把枷锁,令他在大图复杂的朝局里更加辛苦,最终发现千言万语都在那一声珍重里了。
于是,她揣上印宝,唤小安子驾来辇车,就这么带着呼延查烈出了殿门,上了辇车。
关山路遥,远行不便,这一别,难说再见会是何年何月了。
辇车缓缓地动了起来,暮青透过轩窗看向巫瑾,见他立在殿外廊下,披着浅白的月光,辇车渐行渐远,人越来越小,周身似笼着层云海薄雾,终于慢慢地不见了……
------题外话------
听说大家想看发糖,emmm,只能说,人生不易啊……
我曾说仵作还有两个关卡要过,现在开始了。
第四十四章 螳螂捕蝉()
四更时分,淮州刺史府里,暮青问政时住过的东苑屋中点着盏灯。
步惜欢阖眸倚卧在围榻上,窗风拂来,袖影翻动。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灯架上的烛火摇了一摇,待火苗儿扶正,屋里已多了个人。
“主子,监察院密奏。”月影边说边将密奏呈过了头顶。
范通取走密奏呈到了榻几上,步惜欢坐直了翻阅密奏之时,月影已禀奏了起来。
“启禀主子,如您所料,北燕使节团此番出使果然不止带了国书。探子们经多方刺探,查知大图帝曾微服出宫,在风月楼里见过北燕副使陈镇,二人所谈之事难知其详,刺卫们费尽手段才从北燕使节团的官船上刺探到了些许消息。据查,北燕的官船在沂东港开船前曾接触过一艘戍守远岛海域的战船,并从船上卸下一只箱子,里头放的是珍稀药材。”
明知求亲必被大图拒绝而为之,主子认为元修绝不会做无用之事,既然为之,必有胜算在手,故而命监察院详查。可大图新帝即位后借清剿废后一党为名清洗大内,这三年来,随侍的宫人、暗卫皆是亲信,刺卫们很难从洛都宫中探听到消息,只能从北燕的官船上下手。官船停在英州港,远离洛都,守卫较之洛都皇宫和驿馆松懈许多,这才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可是,查探到的消息叫人甚是不安。
眼下,大图急需珍稀药材的人只有皇太后,而北燕的药材必定不是白给的。
大图帝会不会……
月影不敢将猜测说出口,他相信主子自有决断。
步惜欢阅罢密奏,手一握一松,密信化作齑粉,窗风一送,如霜遮面。
“魏卓之到哪儿了?”步惜欢倚回榻上,阖着眸漫不经心地问。
“回主子,魏大将军半个月前出了鬼风湾,这几日如海上风浪不高,也该抵达两国海域线了。”
“北边儿呢?”
“北燕帝驾应该下月初会抵达沂东。”
“战船呢?”
“也快抵达两国海域线了。”
北燕帝要遣使向大图递送求亲国书的事在朝中引发了动荡,消息一传过来,主子就命魏大将军亲率战船出海,以海上演武的名义穿过星罗诸岛进入东海,在南兴和大图的领海线上待命。雨季海上风急浪高,战船前两个月时常靠岛避风,故而航行了半年才抵达两国海域线。
北燕使节团抵达大图英州港后,战船忽然奉旨出海,也朝两国海域线而来,名义同样是演武。与此同时,北燕帝下旨巡视江防,六月抵达了下陵江边。正巧,主子要六月出京,朝臣们对此颇为担忧,有人猜测北燕帝此番到下陵巡视江防,怕是料到了主子会前往岭南接皇后殿下回国,故而只等主子离开汴都,北燕便会兴兵渡江。但也有人认为六月正值雨季,江上风浪大作,北燕的水师还没有在雨季水战的能力,燕帝巡视江防很有可能是想将主子牵制在汴都,以便令使节团伺机谋夺皇后殿下。
最终,主子命章都督严守江防,按原定计划出京南巡了。
不久,江北传来了消息,北燕帝果然没有兴兵渡江,但却忽然下旨前往沂东巡视海防。朝中担心这只是借口,元修的目的很可能与求亲一事有关。
这些天,来自朝中的奏折,以及来自北燕、大图和海上的密奏雪片子般,在皇后娘娘回国的这当口,局势忽然浑不见底,很难看清元修和巫瑾在图谋什么。
月影窥视了一眼围榻,步惜欢仍然阖眸卧着,睡着了似的,唯有烛光在眉宇间跃着,时明时灭。
“传朕旨意,明早起驾前往岭南,诸事依照行程,无需变动。”
“是!”月影虽然不解,但他一贯不多嘴,领了旨意便要退下。
步惜欢却忽然道:“传替子来。”
月影刚要退下,听闻此话步伐一乱,下意识地窥去一眼。
步惜欢起了身,目光落在榻几上,轻轻地抚着桌面,五年前那人留下的气息仿佛化作月光窗影,近在眼前,却穿指而过。
月影敛目垂首,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
同是这时辰,辇车出了洛都宫门,巫瑾回到了延福宫。
太后已经安歇,大殿门口却立着个人,红裙迎风而舞,如夜里盛开的火莲。
“她走了?”姬瑶问。
“嗯。”巫瑾淡淡地应了一声,走进大殿经过姬瑶身旁时并未停步,只是边走边道,“下月初八启程,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姬瑶回身看向巫瑾,嗤笑道:“然后呢?我就在这深宫里被幽禁着,虚度一生,直至终老?”
巫瑾停下脚步,却未回头,“你若去了,一旦事败,兴许会死。”
“死?”姬瑶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讥嘲,望着夜空幽幽地道,“我生为鄂族女子,自幼立志,却遭幽禁,至今一事无成。死?死有何惧?自古能留名天下的女子寥寥无几,我姬瑶就算赴死,也要死而有声!”
*
九月初七,送嫁仪仗启程前日,一队茶商进了钦州石沟子镇。
这镇子是大图的铁矿重镇,镇西面有座石山,盛产铁矿,山后有条山沟子,建有一座关押重刑犯的苦牢。官府常年驱使重刑犯和雇佣役夫开山采矿,石沟子镇上住的多是役夫的家眷,干着脚店、打铁的营生。
傍晚时分,黄风遮着晚霞,镇子上空蒙着层风沙,街上混杂着一股子铁腥、汗臭、马粪味儿和酒食香。店家在街上招徕着顾客,见有商队运着货物行来,急忙上前抢客。
商队规模不小,有马二十来匹,车五辆,东家、随从、护院及镖师等五十余人。东家是个白衣少年,相貌平平却气度不凡,镖师们在马背上提刀冷顾,任店家们如何争抢拉扯,连那白衣东家的衣角儿都碰不着。
这冷森森的架势惊了镇上的店家,街上很快静了下来,许多人出来看热闹,都想知道这东家什么来头,竟比矿上的监军还牛气。
镖头冷冷地道:“我们东家不喜吵嚷,镇上哪家客栈宽敞,能容得下我们的人马货物,带路就是!”
镇子上的客栈比不得大城的,最大的客栈也没有门楼雅设,只是后院儿宽敞些,能拴马停车,且有几间大屋,里头儿是通铺,一间屋子挤一挤能睡十几二十人。
店家小心翼翼地将商队的人马货物安顿了下来,天刚黑,商队的人来到客栈大堂用饭,大堂里摆的是老旧的方桌长凳,众人围桌而坐,小二忙活着上菜。
掌柜的到主桌前敬酒,堆笑着打听道:“这位东家好气度,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问话间,掌柜的窥了眼白衣东家身旁,他身边坐着个锦衣孩童,孩童低着头,腼腆得很。
自边镇贸易开通之后,镇子上常有商队往来,可从未见过带孩子的商队。
“洛都。”白衣东家道。
“哟!原来是都城来的贵客,失敬失敬!”掌柜的急忙拱手,心道怪不得!都城遍地达官贵人,这东家必定是有来头的,于是套起了近乎,“近来都城的盛事可是一桩接着一桩,听说明日就是神女殿下回南兴的日子了。上个月,殿下率军路过镇上,就是打小人客栈前的这条街上过的,东家歇在小人店里只管放心,店里的酒菜虽然比不得都城的精细,但保准肉香酒醇,姑娘热辣!不是小人吹捧,这镇子上的姑娘啊,身段儿不比人差,性子火热,包君销魂!不知东家可需解乏?”
不料东家尚未开口,镖头便道:“我们东家成婚了,夫人有命,不得在外沾花惹草。”
东家被抢了话竟然不恼,反倒淡淡地笑了笑,咬着“夫人”二字道:“夫人之命不敢不从,回头给你在夫人面前请赏。不过,话说回来,我成婚了,你又没成婚,你可需姑娘解乏?”
镖头听见那“夫人”二字,先是面容一僵,继而脸色铁青,话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必!”
“你不需要,兄弟们需要。”东家自顾自地说罢,对掌柜的道,“把姑娘们唤来吧。”
掌柜的顿时眉开眼笑,赶忙唤人去了。
过了片刻,酒菜刚上齐,一二十个姑娘就从街上涌进了客栈,人满为患的大堂里忽然就亮堂了起来。姑娘们穿的虽是布衣,抹胸却一个比一个低,胸脯一个赛一个圆,走起路来跟怀里塞着俩玉兔儿似的,晃得人眼睛疼。
姑娘们显然得了提点,一进大堂就绕开主桌,直奔镖师们去了。
到了桌前,姑娘们散开,往镖师们腿上一坐,斟酒布菜,陪聊逗乐,气氛霎时热闹了起来。
大堂里越是热闹,越显得主桌气氛冷清,一个粉衣姑娘往一个镖师怀里偎去,娇声道:“镖爷,你们镖头好臭的一张脸,奴家怕……”
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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