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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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 第3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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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修瞥了那截衣袖一眼,转身回殿,声音传出殿去时已闻之淡漠低沉,不复方才神采,“进殿来。”

    那小将迈进金殿时见元修背对殿门拄剑而立,背影挺拔,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仰望。

    “姓氏门庭。”元修问。

    “末将沈明启。”小将恭恭敬敬地跪答。

    元修闻言回首,“你与安平侯府有何姻亲?”

    安平侯世子名叫沈明泰。

    小将却笑了笑,笑意冷嘲,“回侯爷,外室所出无名无分,末将不敢高攀安平侯府,不过是在禁卫军中领着微薄的俸禄奉养祖母和娘亲,过平常日子罢了。”

    往事不曾多言,身世已然明了,元修将沈明启的神态看在眼里,淡声道:“本侯有一事差你去办,如能办好,日后不必认祖归宗,大可自立门户,祖母和娘亲诰命加身也不是不可能。”

    沈明启闻言,猛地仰起头来,眼底迸出狂热的惊喜,随即俯首道:“但凭侯爷差遣,末将万死不辞!”

    “附耳过来。”

    沈明启一愣,起身近前。

    宫灯煌煌,二人抱影,御阶扶手上精嵌的夜明珠荧煌耀人,沈明启瞳仁微缩,目露惊光。

    元修言罢,负手淡道:“准你便宜行事之权。”

    沈明启急忙敛神,跪下领命,“末将谨记在心,必不负侯爷所托!”

    元修抬了抬手,神色淡漠,沈明启却步而退,也办差去了。

    元修背对殿门,春寒难透氅衣,男子拄剑而立之姿却如山石将倾。

    一阵南风入殿,捎来血气烽烟,灯影悠悠,走马灯般来回掠着,摇摇如云林,空幽似大梦,一梦边关,一梦京城。

    元修扶住宫栏,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回头望了眼殿外之南。南天烧红,烽烟漫漫,城外山河目所难及,故人绝音耳力难闻。

    他却似有所感,忽觉心口痛如锥刺,一口腥甜溅在宫砖上,天地倒转,殿梁高似云天,云天之远,远在伸手难及之处。

    阿青……

    *

    “慢!”

    三十里外,一声急喝惊破长夜。

    呼延昊急奔出屋,眼底充血,脚步似风!屋前的青砖被生生踏裂,他在掠向南墙的半空,三丈之地,数步之隔,却成了此生最难到达的远方。

    她太过刚烈绝决,不给自己留一分的生机,也不给他留悔恨的余地。

    然而,他终是悔了,懊悔的滋味蚀心蚀骨,满腔焚急皆化作一念——慢!慢!

    然而,世间一切皆慢,唯独她的刀不慢。

    血顺着刀刃淌出,被拂上墙头的春风吹落,落入老院墙下的春土里,却在人的心头溅开,不知痛了谁。

    呼延昊气息一乱,登时从半空坠下,这一坠,他以为要坠进永难挽回的深渊里,目睹暮青从墙头洒血坠下。然而,当他落地仰头,却睹见一叶飘落。

    一叶之轻,轻于鸿毛,一叶之韧,却韧过春风。那新叶逆风而落,落在少女的腕上三寸之处,落时轻如点水,却含雷霆之力!

    暮青手臂尽麻,刀自掌心滑出,一线寒光带血坠落,她倏地睁眼,却不看刀,而是转头北望。

    南墙后倚着一棵歪脖子老树,老枝探墙入院,她望见一树春黄,漫天星子,两袖残红当空,捎来血气烽烟。

    夜深不见春山,山头却堆起火光,铁蹄声踏破村前,惊醒了老村。

    呼延昊望出村头,目露惊光,恍惚间,耳畔响起半夜前在义庄里听见的一言——你与他皆有帝王之志,他给不了我的,你也给不了我。而他给我的,无人能给我。

    呼延昊目光一寒,纵身掠向墙头,伸手抓向暮青!

    却在这时,犬吠鸡鸣,灯烛点起,风声过耳,捎来几句斗嘴的闲话。

    “啧!怎么又这么狼狈?每回遇刺都能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说来也算奇才。”

    “少说一句,你不会死!”

    “嘿!这话越队长听着刺耳是吧?也对,每回她遇刺,您都不在,这亲卫队长当得,也够失职的。”

    “闭嘴!”

    “我说……”

    “杀敌!亦或我先宰了你!”

    “你伤重拖累了脚程,反不如圣上先到,没面子怪小爷?”

    两道人影从暮青身边掠过,直取呼延昊首级!

    院中顿时起了打斗声,胡语呼喝,妇孺啼哭。

    暮青僵住,依旧举目北望,望见来人华袍苍颜,春寒露重湿了肩头,眸深似海,波澜滔天惊破山河。

    “步惜欢……”

    这一唤,声音细微,却仿佛用尽了一生余力,随即便是天地倒悬,暮青眼前一黑,失足跌下了墙头——

    ------题外话------

    上个月底元宝住院,反反复复病了二十来天,谢谢浮熙和梦妍妞儿寄来的枇杷膏,不知用量,只小小的喂了一口,第二天就见效了,已收在冰箱里妥善储藏了。

    大家久等了,因为我坚持要把分离的内容写完,所以攒到现在才发,断在这里,知道有人要打我,所以滚走避难……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守你一夜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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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无亲,颠沛流离,黑暗里光影掠如走马灯,一掠家中,一掠汴河,一掠草原,一掠大漠。边城之远,庙堂之高,走过大半山河,竟无一安歇之所。

    唯有那夜,镜前梳妆,一身戏袍,两帖婚书,终算此生有依。然而,国事未定,亲事秘不能宣,日子依旧不得闲,待到她身份大白于天下,以为终能于人前相守,却被人一道绳索绑出了城。

    此后又历颠簸之苦,车马劳顿,义庄深山,老村旧祠,去而复返,自刎赔命……

    那横刀一刎过后是温热粘腻的咸腥、一树嫩黄的新芽儿,随后遇见何事,身去何方,她皆已记不得,村路尽头立着的那人似乎只是幻景,是她生命终了时遗存在世间的一缕残念。

    暮青睡了醒,醒了睡,身似一缕清魂,不知几度轮回,颠倒折磨,无止无休。恍惚间,她在黑暗里寻见一抹幽幽白光,循着走去,脚下显出青石,她低头看去,见青石缝儿里生着青苔,细雨洗过,翠绿喜人,叫人想起江南。再抬头时,她孤身立在空幽寂瑟的长街上,举目可见一座官衙。

    看似官衙,亦非官衙,衙门口未挂灯烛,借着一间寿材铺的光亮才可瞧清墨色已旧的匾额。

    义庄。

    汴河城义庄。

    双腿忽如铸了铁石,暮青静默地立在街上,半晌,她走过去,抬手敲响了义庄的门。

    叩叩叩。

    三声,声似沉钟,摧人心肝。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驼背的瘦老头儿提着白灯笼,睡眼惺忪。

    ——一切皆如三年前。

    “老先生,我来寻人。”暮青望着守门老人,话如从前,一字不差,却字字道尽艰难,“请问,古水县仵作……暮怀山,暮老,可在庄内?”

    “原来是来找暮老的,进来吧,人就在庄子里。”守门老人转身进了庄子,驼着腰提灯引路,声音苍老如鸹,“是暮家人雇你来的吧?你小子是个胆儿大的,还从来没有大晚上敢来义庄抬尸的。”

    暮青一声不吭,已然泪下,她身穿素裙肩披旧氅,一身女儿打扮,哪来的小子?

    这果然是她留在世间的执念……

    也罢,那时与爹阴阳两隔,从此只能身在江北思江南,每年六月隔江遥祭。而今她化魂重归此地,若能与爹再相见,哪怕说上几句话,此生也无憾了。

    “喏,人在那儿,瞧去吧。”守门老人絮絮叨叨,立在台阶上提灯往地上照去。

    烛光霜白,堂屋的地上搁张草席,草席里卷着个人,露出的脚上穿着双官靴,黑缎白底无绣纹。

    暮青早已望进堂屋,虽心知而今所见不过残念,再见这草席官靴,仍然痛极,久不能动。

    “才夸你是个胆儿大的……”老人的嗤声将暮青的神智拉回,话未说完,暮青抬袖一扫!

    大氅高扬,严风驰荡,威重如山!

    守门老人飘向夜空,削瘦佝驼之态颇似鬼差,被大风刮散之前,扭曲的脸上显出一抹怪笑,阴森诡气。

    暮青拾起屋前的白灯笼,提灯进了堂屋,那年她需借守门人之手才敢掀开面前的草席,而今她蹲在草席旁,心中竟有些期盼。这些年,她不常梦见草席下那张黑紫的面庞,梦里若见爹爹,常如往昔之时,反倒是青天白日时,她常想起草席下的面庞,提醒自己时刻念着父仇,大仇不报,一日不歇。

    如今真凶已死,叫人唏嘘,不知爹爹可能瞑目?

    爹……

    声音哽在喉咙里,暮青捻住草席的一角,轻轻揭开。

    草席下,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

    暮青一愣,那手将她抓了个正着,她尚未回神,便见草席之下又一动,另一手伸了出来,抚上她的鬓边,理了理她凌乱的青丝,轻而缓。

    地上一盏白灯笼,朦胧的烛光正静静地照着尸体的头颅。那头脸被草席盖着,只有两只手从草席下直直地伸出来,暮青惊得汗毛一炸后背发凉,紧紧盯着那只握着自己手腕的手!

    那手明润修长,在霜白的烛光里显得有些苍白——苍白,而非黑紫。

    这不是爹的手!

    暮青目光一寒,抓起草席一角,猛地一掀!

    草席下的人亦猛地坐起,草席耷拉下来,露出一张男子的脸,那脸微低,左眼下的一道狰狞的疤痕破了英武的面相,嘴角噙起的笑森然如恶鬼。

    呼延昊?!

    暮青大惊之时,被一道猛力扯倒,撞倒的白灯笼顿时烧了起来,大火在身旁烧着,那白灯笼却不知何时变成了燃着炭火的火盆,熊熊火苗映在呼延昊眼底,那光青幽似狼。

    身前袭来凉意,耳畔伴着衣衫被撕碎的声音,呼延昊暴虐地扼住她的喉咙,俯身吻住她的耳珠,那唇微凉,气息却灼热得要将人焚成灰烬。

    暮青怒极攻心,猛地睁眼,伸手往身旁一抓,掌心传来锥心的痛楚,那痛楚传遍四肢百骸,她咬牙忍着,抓着那捞来之物便狠狠地向身上之人袭去!

    轮回入梦也无妨,她照样再烧他一回!

    没想到,男子竟避让而过,那一避分明敏捷过人,偏叫人觉得漫不经心。

    暮青怔愣之时,男子已然坐起身来,只见大火未起,草席不见,眨眼间眼前便换了一方天地——低矮平阔,四面华锦,两面轩窗,窗上雕着一枝木兰,窗下置着一方香炉,香丝袅袅,散出的却是药香。

    一名男子坐在窗边炉旁,光线昏昏使人难辨,香丝轻薄似山间流雾。男子一袭白袍,墨发披散,近在面前远在方外,谪仙也似,冥差也似。

    暮青懵然未醒,想起方才还在漫漫黄泉路上经历那噩梦般的轮回,此刻便见到一白衣男子,莫非真是冥差?

    冥差……白无常?

    暮青动了动嘴唇,喉咙却似火烧,难以发出声音,只隐约见到男子扬了扬眉,声音缥缈,懒散入骨,缓而凉。

    “每回你在病中,识人的本事都叫人惊叹。”

    “……”

    这声音!

    这声音早已刻骨,九泉之下也不可能听错。

    步惜欢!

    暮青仍难发出声音,冲动张口的后果便是喉咙火烧般的撕扯之痛,痛得如此真实,不似身在梦境。

    “知道嗓子疼,就没觉出手疼来?”步惜欢坐在窗边未动,语气之淡叫人难测喜怒。

    但即便隔着香丝,暮青仍能觉出他的目光落在何处,她循着看去,看见的是自己的手。她的手举着,一副行凶之态,凶器并非炭盆,而是一支玉簪,簪尖儿指着步惜欢的喉咙,他若向前挪一分,必定血溅窗台。

    那支玉簪对她来说是刻骨铭心之物,望着那青翠的玉色,记忆忽如洪流般涌入脑海。

    断崖山老树下男子赠簪,半山腰旧祠外托簪立嘱,老院墙头上举刀自刎,而后……

    “嘶!”

    掌心里撕扯般的疼痛打断了暮青的思绪,她醒过神来,见步惜欢收回手去,而簪子依旧在她手里。方才她走神儿时,他应是想要将簪子取走,但她握得太紧,他一取便扯动了她的伤势。

    “握得这般紧,想来是心爱之物,那大抵日后不会再随意许人了。”步惜欢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伸手从身旁的托盘里端起只药碗,药碗入手已温,他仍然舀起汤药来,亲自尝了一口。

    暮青听着这淡淡的语气和话里带刺的暗指,就算久病初醒尚且迟钝,也听得出步惜欢心情不佳了。

    ……因她那夜自刎之举?

    那夜种种皆是情势所逼,暮青不觉得有错,但想起生死一线时步惜欢险险从她手中夺了刀,立在村路上那苍白的面容,她终究是有些心虚,觉得对他不住,因此闷不吭声地把玉簪收去了一旁。

    她的手被炭盆烫伤,掌心里敷着厚厚一层药膏,因刚才在睡梦中暴起伤人,烫伤结痂之处已经裂了,手掌收握之时锥心的疼。

    步惜欢尝罢汤药,抬头隔着香丝瞥了暮青一眼,见她忍着痛意面色不露,不由蹙眉。轻轻一蹙,复又松开,将诸般情绪锁在了眸底,伸手撤去窗下的药炉时,那眸子里已不见波澜。

    药香远去,男子入得目中来,只见白袍如云堆,墨发似乌缎,昏暗之中如同坐在古卷里的画中人,岁月任悠远,风华不可侵。

    步惜欢穿衣从未如此素淡过,她从不惧他,此刻却觉得他有些慑人,不禁更加心虚。

    见步惜欢舀起一勺汤药递来,暮青低头默默地喝了,那模样竟有几分小媳妇般的乖巧。

    汤药入喉,犹如甘泉,这苦亦甜的人间滋味久病初醒之后再尝,才觉得可贵。

    暮青舒展了下眉心,这细微的神情叫步惜欢看得出神,暮青感觉出来,下意识地望去,正撞进男子的目光里。那目光如海,云天高阔,山川万里,独独住着她一人。那海深瀚无际,欲掀大浪,怕吞了她,欲涌波涛,怕惊了她,只得自忍,连风也不起一丝,仿佛她是一缕清魂,随风散了,再难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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