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影走后,暮青一回身,见月杀的眉心拧出了个疙瘩。
“我没记错的话,你的亲卫长是我。”月杀的眼神冷得冻人。
“你没记错,但此事只有血影能办,你办不成。”暮青一副实话实说的模样。
月杀眯眼,他办不成?她吩咐的事无非是跑腿的,他会办不成?
“有样东西,血影有,你没有,所以他能办得成的事,你办不成。”暮青一本正经地道。
“什么东西?”月杀皱眉。
暮青淡淡看了他一眼,负手从他身旁走过时,嘴角浅浅扬起,“我的亲卫长,除了需要记忆力,还需要智商。”
月杀:“……”
到底什么东西血影有,他没有,一直到开了喜宴,月杀还想不通。
暮青挨桌敬酒时瞥见月杀的眉宇间拧出的疙瘩,眸底生出些笑意——血影有,而月杀没有的,是坑主子的胆子。
步惜欢在偏厅上首独占着一桌,背衬着织锦画屏,人如坐在一团彤云里的玉像,纵是懒散也矜贵。他支着腿托着腮,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目光随着暮青在各酒桌间转着,看见她眼底的笑意时扬了扬眉,唇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眸光凉了些。
嗯?今儿她还挺欢喜?
暮青没留意步惜欢,季延正拉着她喝酒,誓要将她灌醉放倒。暮青很少饮酒,一桌敬了一盅酒便想作罢,见季延不肯罢休,便放出话去,今日谁灌她酒,明日操练加倍!季延笑称他不是江北水师的人,却被暮青一句“他日两军演练,骁骑营的裤子保不保得住得看你今天的表现”给堵住了嘴。
朝廷已到了用兵之时,骁骑营的日子不像以前那么好过了,朝廷已下旨命骁骑营练兵,两座军营离得近,演练近在眼前。骁骑营在江北水师手上吃过败仗,季延还真怕输得太难看,他怕会被祖父打得出不了镇国公府。
季延蔫了以后,便想找侯天拼酒,可侯天有伤在身,内伤刚好,暮青只允许他喝了三杯酒,其余人倒是可以多喝,但不可喝醉。季延和侯天哀嚎得最厉害,一个嫌喝喜酒都不尽兴,一个嫌只有三杯喝,还是小酒盅。
没喝尽兴的两人,散了午宴后便嚷嚷着要去练武场比试武艺,侯天只能在练武台下干看着,其余人上去和季延拼打,众人虽没喝醉,但都已有醉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场比试从开场就形同孩童摔跤,拼打到后来,一群人横七竖八地倒在练武台上睡了。
五月中旬,盛京已暖,水师平日操练苦累,少年们这一睡,醒来时已是傍晚,嘻嘻哈哈地回到前厅便接着吃晚宴。
晚宴过后是重头戏,掀盖头,闹洞房。
一群人把暮青推进了东院,暮青却没让众人如愿,“闹洞房就别想了,都散了吧。”
都督府今天包了内城的一家客栈,暮青不让众人喝醉就是因为都督府里睡不了那么多人,他们还得出府回客栈。
“那怎么行?酒没喝痛快,洞房还不给闹?”季延不干,但看见暮青凉飕飕的目光,怕过些日子两军演练时她下手太狠,于是只好退了一步,“好歹掀掀盖头,给我们瞧瞧新娘子吧?”
“我媳妇,你瞧什么?”暮青一步也不肯退,她并非真的成亲,姚萧二人日后终能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这盖头还是留待她们真的嫁人那天,让她们的心上人揭吧。今日假成亲实属时局所逼,她原以为自己不在乎,没想到拜堂时竟还是有些别扭。她尚且如此,姚蕙青和萧芳的心里想必更是如此,只是她们三个都不是在乎世俗眼光的人,但她们到底是女子,对嫁人有着美好的向往,谁不希望盖头揭开,面前的是此生的良人?
季延嘿了一声,打趣地笑道:“你小子这就知道护着媳妇了?以后可别是个惧内的。”
侯天拿那只没断的胳膊拐了拐暮青,“都督艳福不浅,今夜打算去哪位夫人屋里?”
暮青看了眼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知道不给他们些热闹瞧瞧,他们是不会走的,于是面无表情地道:“一起。”
“咳!”侯天顿时呛到。
季延哈哈大笑,一群水师少年面颊飞红。
步惜欢拢袖倚在门口,斜睨着暮青,嘴角虽噙着笑,那笑意却让人觉得有些喜怒难测,“爱卿屋里的床榻可够宽敞?”
暮青转头看向步惜欢,还没说话,步惜欢就又开了口。
“朕今儿喝醉了,借爱卿府里歇一宿,就不回宫了楼甚是宽敞幽静,就那儿吧,反正爱卿今夜洞房花烛,宿在东院儿。”步惜欢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月已升空,皓月挂在梨树枝头,男子踏着石径向月而去,红袖舒卷,风姿胜过瑶池中人。
暮青苦笑,这醋真是酿酸了。
暮青不许人闹洞房,众人也知道她的性情,只能回府的回府,回客栈的回客栈。
季延没闹得成洞房很是遗憾,临走时笑闹着道:“那明日一早我们可要来看新娘子的喜被。”
依大兴的民俗,新婚次日一早,喜婆要进房间收拾新婚夫妻的床褥,将落红的褥子捧出晒到院子里,以示新娘子的贞洁。
对此,暮青只送了季延一个字,“滚!”
季延哥俩好的拉着水师的人一起滚了,杨氏和高氏等在主屋里,暮青进屋后便说道:“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就好了。”
两人很诧异,杨氏道:“都督,掀新娘子的盖头,讲究可多着……”
“不必了,都督府里不讲究这些。”暮青负手道。
杨氏和高氏相互看了眼,暮青是都督府里的主子,她说不讲究就不讲究,杨氏只好应是。
近日宵禁,城门已关,暮青命月杀将高氏送回宣武将军府,随后也命杨氏退下了。
人去屋静,暮青走到阔椅里坐下,端起茶来便喝,头都没抬,“人都走了,你们俩还盖着盖头,看来这一日是不嫌累。”
姚蕙青坐在榻上,萧芳坐在轮椅里,两人闻言一同揭了盖头。
姚蕙青笑道:“这一日已是从简了,竟还这般累人。”
萧芳沉默着,把盖头搭在膝上,手从袖下翻出,手里竟还握着本书。
“服侍你们小姐梳洗歇息吧。”成过亲了,事儿就算办完了,暮青放下茶盏,起身要走。
“等等!”姚蕙青看了暮青一眼,刚刚好像听见圣上在院子里说今夜不回宫,要宿在都督府的阁楼里。她听说过圣上和暮青之间的传闻,心里隐约能猜出些事来,但她聪明地没提,只是唤住了欲将绿萝。
绿萝刚要将萧芳推出屋子,住步回身时,见姚蕙青的掌心里多了只小巧的瓷瓶。
“这个拿去,明儿早晨起来擦在被褥上。”姚蕙青吩咐香儿将瓷瓶递给绿萝,笑道,“府里备宴杀鸡时,香儿偷偷取回来的鸡血。”
暮青不得不称赞姚蕙青想得周到,她说了句明早再来,便出了屋子,直奔后院。
月杀去送高氏了,刘黑子、乌雅阿吉和汤良送那些精兵少年回客栈,今夜一同在客栈里歇息。都督府里今夜人少,皓月当空,红绸满树,白天的热闹显得夜晚清幽寂静,暮青踏着石径而行,到了阁楼外时,见窗里点着灯烛,窗前却无人。
后园的景致甚美,步惜欢向来喜欢在窗边赏景,今夜窗前无人,暮青只能苦笑,笑罢闷头进了厢房。半晌,她从厢房里出来,却没进阁楼,而是进了灶房。
今日府里摆了两顿喜宴,步惜欢只动了几筷,饭菜收拾下去时,她特意看过。
暮青煮了清粥,蒸了条鱼,炒了两盘素菜,熬了碗汤,随后进了趟厢房,出来后才端着粥菜上了阁楼。步惜欢果然在桌旁看手札,暮青的目光落在他的神情举止上,眸中露出淡淡的笑意。
——嘴角上提,左脸的笑容比右脸明显,眼眸周围不见细纹,显而易见的假笑。
——脖子僵硬,下巴僵硬,眼神聚焦,哪有读书的样子?真正在读书的人,下巴会随着阅读进度沉下或仰起,他僵着不动,根本就没在看书!
——那手札她有些日子没写了,他早就看完了,哪有可翻之处?
装模作样!
暮青一眼就把步惜欢看穿了,偏偏有人还要继续装。
男子执着手札,头没抬,屋里酸味甚浓,“都督今儿娶妻,新娘子在东院儿里可是坐了一日了,想必腹中饥饿,都督亲自下厨,不妨送……”
话没说完,屋里忽静。
男子的目光落到少女的衣袖上,她已将饭菜端到他面前,一幅衣袖入了他的眼,只见那衣袖华锦为底,上绣金凤,红火喜庆,甚是眼熟。步惜欢怔住,缓缓仰头,见少女立在他身前,凤绣带,牡丹裙,一袭戏里的红装,正是两个月前他们在这阁楼里拜堂成亲时她所穿的。
他怔怔望着她,烛光在玉般的眉宇间一跃一跃的,明明灭灭,似静好,似暗涌,不知望了多久,忽然将她揽了过来,紧紧拥住。
男子的俊颜埋在少女胸前,深深吸了口气,烫人的气息仿佛要将她烧透,手臂的力道更是重得要将她融进身体里似的。
暮青浅浅一笑,眉心里明明添了几分柔情,一出声却还是那么破坏气氛,“有什么好闻的,刚去过厨房,一身的灶火味儿。”
他在她胸前一笑,泄了气似的,放开她时淡淡地道:“嗯,胭脂香混着灶火香,的确不好闻。”
暮青眉头微皱,目光凉了些。步惜欢定定瞧着她,见她扭头去摆碗筷,他没想到她会穿着那夜拜堂的戏服来见他,以她的性情,戏服都穿了,想必也曾想过梳妆成拜堂时的模样,可惜他为她绾的华髻和描的唇眉,她难以梳妆得出来,因此便仍然青丝简束,只是略施了脂粉。
这一点脂粉显得少女娇靥晕晕,少了几分清冷,添了几分春娇,可惜春娇此刻被霜打了,少女眉眼间的清冷更胜往时。
步惜欢越看笑意越浓,执起她的裙袖来搁在鼻下又闻了闻。
暮青甩袖扯开,碗碟摆到桌上,声音甚响,“不是不好闻?”
步惜欢低笑一声,牵着少女的裙袖将她拉过来重新拥住,哑声道:“但为夫喜欢。”
一句话,低沉悦耳,缱绻至极,顷刻便化了少女脸上的清霜。
清霜虽化,暮青却没出声,本想绷着脸,嘴角却忍不住扬了扬,道:“用膳吧,新娘子确实腹中饥饿了。”
他说的新娘子指的是东院儿里的那两人,她说的却是自己。
步惜欢看了眼暮青穿着的喜服,笑容溺人,“好,娘子坐。”
他拉开张椅子,让她坐在他身边,随后见她端起碗来,帮他盛了碗汤。以往都是他为她布菜,今晚她难得殷勤,他笑着捧了碗,看了眼桌上,见菜是素炒,汤是拿肉丸熬的,红丸白汤,汤上搁着青菜,色泽鲜亮诱人,仅是看着就让人饥饿难耐。
步惜欢尝了一口,眉眼舒展,笑道:“比喜宴好吃多了。”
她的手艺虽不如御厨精致,却有御厨做不出来的家常味道,常年吃着宫膳,他更爱她的厨艺,上回吃过后就一直惦记着,只是她太忙,回趟都督府,两人相见的时辰不多,他更希望她能多睡会儿,因此从未开口让她下厨,没想到今夜能吃到。今天一整日他都觉得心里是酸的,此刻才算尝出了些甜味儿。
暮青见步惜欢开怀,便多给他盛了一碗汤,又夹了几筷鱼肉,布到碗碟里之前,连小刺都挑了出来。如此细心周到的服侍,他可是头一回享受,于是笑着用膳,一句话也不多说。
今儿这事可难常有,不享受白不享受,他得好好珍惜。
一顿宵夜用了半个时辰,用罢之后,步惜欢意态满足,嘴上却矫情了起来,“都督不是要宿在东院儿?不回去?”
暮青眉头一皱,“没完没了了?这婚可是你赐的。”
“是元敏赐的。”步惜欢道,“但两夫人的旨意是我下的。当年萧家军的事虽已过去多年,沂东的百姓却还记着萧家之功,给她一个正室的名分,沂东的百姓自会记在心里,元家把民心送到我手里了,为何不收?”
暮青这才明白赐婚圣旨的真意,元敏为何赐婚,她心如明镜,只是步惜欢下赐婚圣旨的时候借着便利坑了元家一把,把沂东的民心揽到了自己手里。
这人下道圣旨也搞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可若能使性子,我宁愿不收。”步惜欢苦笑一声,沂东远在东南,变数太大,绝不是靠一道圣旨就能将一地的城池收到囊中的。可她娶妻是想掩饰身份,想多练一段时日的兵,以便在日后助他谋夺江山。她此举是为了他,他又怎可在此时使性子,不把心思放在天下大局上?可他放了,真到了成亲这日,心里还是酸的,哪怕知道她是女子,知道成亲是假的,知道她的心在他身上,可就是觉得心里头闷得慌,今日她拜堂的时候,他连看一眼都觉得呼吸不畅。
“这样的事,日后可别再来第二回了,为夫真会受不了的。”步惜欢将暮青拥到怀里坐着,拥得紧紧的,眉峰微蹙。
他这一生,从未失过理智,可若再生一回这样的事,他想必不会再有今日这样的理智。
世上万事皆有取舍,唯独她,一根头发他都不舍。
“你想多了。”成亲的目的已经达到,日后待她恢复女儿身,想娶妻也娶不了了,而她已经嫁了他,难不成还会再嫁?
“好了,我累了。”暮青道。
“嗯?”步惜欢抬起头来,眸底浮起些笑意。
“把饭菜收拾了,打水吧。”暮青对着窗外吩咐了一声,一会儿,有人上了阁楼来,来者却不是月杀,而是血影。
嗯?
步惜欢眸底露出些疑色来,见血影低着头,看似恭顺,步子却甚是轻快,一路小跑地端着碗盘退了下去。随后却不见人打水上来,反倒听见厢房里传来填水的声音。
步惜欢看向暮青,哭笑不得,“娘子要去厢房沐浴?”
他坚持等到大婚时洞房,她怕他忍着对身子不好,连在他面前沐浴都不肯了?
暮青不说话,只等着,等到血影在楼下回禀称水已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