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眉头深锁,甚难理解她的话。有时,他觉得在她眼里,这世间似乎没有尊卑贵贱,天子王侯,贩夫走卒,在她眼里皆是一样。
“你如何看管你自己?”听不懂她的话,他只能问,且他看不出她将自己看管得如何好,他只看到她为那人失了心,“你可知道,他若为你不设三宫六院,你便会成为众臣之敌?”
他太了解朝中那些文武百官了,他们会日日在早朝上说她红颜惑主,说她是扰乱朝纲扰乱江山社稷的妖女,奏请将她打入冷宫甚至赐死!
三宫六院,只她一人,若真如此,帝位有险,她亦有险!
“群臣敢拿捏君王,无非是君权势弱!群臣敢管到君王的后宫里去,无非是不畏后权!”暮青冷笑一声,负手立于窗边,傲然,“那我就让他们畏惧!”
受人欺辱者,皆因自身势弱,那她就强大自己,强大到无人敢欺!
“兵弱谋兵权,人少养新贵!君为舟,民为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话用在士族门阀身上也一样,天下学子,九成寒门,求仕无路,报国无门,朝政之弊经数百年至今已显,而历史的车轮总是在不断前进的,新政势必取代旧政,腐朽的必将被清除。我愿为天下先,愿为天下新贵之首,倒要看看,被历史的车轮碾压的是新政还是旧政,看看朝中有谁敢将我推上断头台,看看有谁敢往我的男人枕边塞女人!”
少年一身素袍,临窗远眺富丽繁华的古都,街上忽起一阵大风,凌空而上,卷了她的衣袂大袖,霎那犹如凤于九天。
元修怔怔不言,他目露陌生之色,仿佛眼前之人他从未见过,仿佛直至此刻他才看到了真正的她。以前,他以为她只擅验尸断案,她一生之愿只是天下无冤。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她亦可披甲从政指点江山,以前她对国事没有兴趣,而今她有了,却不是因为他。
那夜,那人在他面前摘下面具时,他便知道她与他情非一般。当他知道,她为了化解废帝之险竟不惜背负一生的沉重时,他有多痛,她不会知道。
只是因为那夜事多,他没有立刻找她问个清楚,只是因为心有不甘,他才今日约她再来望山楼。
没想到,当初她敢女扮男装从军西北,如今她还敢为天下新贵之首,敢谋兵权以压朝臣!
“你……为了他竟至于此?”心口又生剧痛,元修却握拳而立,硬生生不动。
暮青看着他,眸光清澈明净,“至于。”
“好!”元修一笑,那笑却有些气短,笑罢他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眸光沉若沧海,“你坚持要走这条险路,我亦有我的路走。”
暮青一愣,“你待如何?”
“你不必问,你只看管你自己,我看管我自己。我只告诉你,我与他的君臣之约里没有你,你未嫁,他未娶,你的名字一日未写进他步家的玉牒里,我如何走我的路都不过是各凭手段!”元修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暮青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猜不透元修到底想如何,她匆匆下了楼去,掌柜的见她下来忙陪着笑前来禀事,说元修走时没坐马车,吩咐他说等她下来,那马车让她坐着回府。
驾马车的是元修的亲兵,暮青坐着马车回了都督府,月杀见她回来,冷着一张脸,暮青不必看都能翻译出来了——大白天的跟着男子出城,也不知避嫌!
“你还怕我白日宣淫不成?”暮青边往阁楼走边道。
月杀一听,咬牙切齿——白日宣淫!这话也是女子能挂在嘴边的?看来她天天喝那些汤药还不够,他得出府去买本女戒回来!
“我明日就要出城去军营了,传信问问你家主子,今夜能否来一趟?”暮青上了阁楼才吩咐月杀。
月杀闻言脸色好看了些,总算知道想主子了。
“正事。”暮青补充。
月杀刚好看的脸色又冷了下来,转身下了楼去,过了一会儿回来,端了碗温温的汤药,“这才是你的正事。”
暮青看了那汤药一眼,端起来喝了一口,皱眉问:“这汤药我喝了几副了?”
“五副。”五副还不管用,巫瑾那毒医圣手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明日起我便去城外军营了,在军营里多有不便,若被人知道我在服药,难免影响军心,这药就别带了。”暮青淡道,杨氏已经在为她准备行装了,她这才特意吩咐此事。
其实军营就在城外三十里处,她已不是新兵蛋子,这也不是在西北边关,她想要回盛京随时都可以,因此行李倒不必多带。
暮青也不想让杨氏多为她忙碌,她最应该忙的是崔远的行装。
明日她去城外军营,崔远、萧文林等人也要起程去江南了,此后险路重重,而崔远等人还都是未经世事的少年,杨氏大义,但身为人母,怎能不担心独子?
暮青想让步惜欢夜里来都督府一趟,为的也是问问这些少年此去江南,江南那边安排的如何,当初是她起了求才之心将杨氏一家带在身边的,尽可能的保住这些少年的性命也是应该的。
月杀一听暮青不想带药去军营便皱着眉头出了阁楼,那女人虽在男女之防上常常做出不妥之事,但她在其他事上思虑还是很缜密的,药确实不能带去军营,但看她的样子像是明年阅兵之前都不打算再服了,这可不行。他从青州山里就跟着她了,以她的行事作风,到了军营里必是比谁都拼命,这一拼命必伤身子,她刚服用了一段日子的汤药,若停一年,先前的药效还有何用?且她练水师要入水,江北的水寒气重,她的身子本就被寒气伤着了,不可再重下去了。
月杀走后,暮青将汤药喝了之后,用过午膳,小憩过后便去了书房。
那两件案子不必再查了,暮青轻松了些,只是闲不住,便从书房的箱子里把老多杰的尸骨拿了出来,打算跟勒丹大王子的尸骨一样做成人骨标本。
但这标本刚做,下午都督府里便传来了拜帖,帖子是从驿馆里递过来的,多杰求见。
多杰想将老多杰的尸骨运回草原,但这案子没查清,暮青虽说不查了,但心中清楚,那幕后真凶通敌叛国,他谋的若是帝位,日后他们定还有交手的机会,这案子终归只是暂且放下,日后还是要查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舌辩望山楼(二更!)()
暮青当然不会告诉呼延昊,她将桌上的菜一一问遍,无论呼延查烈是摇头还是点头,她总能看穿他的喜好,并命人将他喜欢的吃食全都布到他面前。
孩子也是会撒谎的,但看穿孩子的谎言比看穿成年人的要容易的多,他们不是天生就会掩饰,而是在成长中学会掩饰。孩子说谎时会立刻用手捂住嘴巴,做错事时会把手藏在身后;少年则会意识到如此太过明显,因此说谎时会将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摩挲;而人到了成年,说谎时便不会再触碰嘴巴周围,他们会摸鼻子。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越丰富情感越复杂,微表情越难以判断,而孩子的心思是最纯真的,他们的动作代表的意义最容易读懂。
“谋事贵在头脑,成事贵在体魄,一日三餐乃体魄之根本,用膳需慢,膳食种类需全,如此才能身子康健,快些长大。”暮青知道这孩子心里藏着灭族之恨,不能引导此事,但她得慢慢来,先让他信任她,愿意听她的话。
呼延查烈盯着暮青,先前的愤怒和仇恨渐渐被疑惑和警惕替代,在他的小小世界里,还不懂眼前的大兴武将为何要关怀他,为何能看穿他的心思,他只是觉得她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于是,他低头乖乖用膳,抓起烤羊腿便狼吞虎咽,但咽了几口想起暮青的话,便开始细嚼慢咽起来。他始终低着头,一口一口的吃着喜欢的饭菜,那被饭菜塞得鼓鼓的小脸儿另人看着莫名心酸。
狄部夺权夜后,呼延查烈第一次乖乖用膳,自幼服侍他的侍从的话他都不听,今夜却听了暮青的话。呼延昊转头看向暮青,见她正望着他身旁的孩子,大堂里灯火暖黄,少年的眉眼里有比灯火更暖的光,那温暖忽然便让他恍惚回到了童年,阿妈还在的那些年。她不像阿妈,但她的眼神里却似乎有跟阿妈一样的暖光,让人一望便永不想走出。
大堂里气氛静寂,暮青、呼延昊、多杰皆不动筷,她看着孩子,两个男子看着她,只是心事不同。
这时,忽听有人出了声,“都督为何要对胡人如此之好?”
暮青闻言抬头,大堂里的文人学子们也都循声望去,见西北角的一桌上站起一名灰衫青年,同桌的寒门学子皆给他使眼色,他却不看不理,只遥望暮青,神色愤怒,语气质问。
“大兴自建国起六百年,五胡犯边无数,西北边关百姓饱受其苦,自镇军侯、西北军元大将军戍边后凭据天险重修边防,五胡才没能再打进关来。可我西北边关的将士们依旧因五胡犯边而死伤流血无数,远的不谈,只说近的,前年年底五胡联军叩边,一年的时间,七万将士为国捐躯!百姓恨不得杀尽胡人,恨不得食肉寝皮,都督倒是心善!”那青年字字铿锵,听得满堂学子血热,原无质疑之心的人也都愤慨地望向暮青。
呼延昊一眯眼,回头望向那青年,左眼下的疤痕狰狞可怖。
多杰怒而起身,提拳便欲杀人。
暮青却端坐不动,定定望着那青年,满堂学子都在等她的解释,她却没有解释,只问:“你服过兵役吗?”
那青年一愣,不知她此问是何意思,昂首答道:“不曾,学生乃是读书人!”
“你戍过边吗?”暮青又问。
那青年眉头一皱,“学生未曾服过兵役,又怎可能戍过边?”
暮青却仿佛没听见,再问:“你杀过胡人吗?”
那青年被问得一头雾水一腔怒火,握拳道:“学生说了,学生乃是……”
“你没有,我有!”暮青打断他,目光寒如刀剑,字字戳心,“我服过兵役,我戍过边,我杀过胡人!我为边关百姓流过血,见过战友为国捐躯!你为国家做过何事,有此立场替边关百姓在此质问我?”
那青年的脸颊顿时火辣辣的烫,却不服气,“都督此言差矣,自古文臣武将,文臣治国,武将戍边,都督身为武将,戍守山河护卫百姓理所应当!而学生乃是读书人,文人忧国忧民,替天下百姓说话才是分内之事!”
“忧国忧民我信,替百姓说话我也信,只可惜你的话未必说到了天下百姓的心坎儿里。”
“都督此言何意?”那青年面色一冷,拱手道,“还请都督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想问问足下可是寒门出身?”暮青问。
那青年一抬衣袖,只见两袖已洗得发白,“学生自然是寒门出身。”
“既是寒门出身,为何不知百姓之苦?竟说出百姓恨不得杀尽胡人这等话来!”
那青年不解,此话有何错处?
满堂学子更是不解,难道此话有错?
“我问你,天下百姓所求为何?”暮青问。
“太平喜乐。”青年答。
“既是太平喜乐,何以有杀尽胡人之愿!”
“……”
“但凡两国杀戮事,必为战事!哪朝的百姓希望边关有战事?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多少儿郎离家,多少战死沙场,多少爹娘要失去儿子,妻子失去夫君,儿女失去父亲!杀尽胡人?这是百姓之愿吗?我看是你等文人想要制国策名垂青史之愿!”
暮青毫不客气,一指呼延查烈,“你只看到他是狄部的小王孙,可看到他还只是幼童?”
呼延查烈一直在低头用膳,仿佛四周的舌辩与他无关,满堂异国之人的敌意与他无关,他只用小手捏着筷子,一口一口的将饭菜往嘴里送,仿佛他关心的只是吃饱长高。
“他的父辈杀过大兴百姓,杀人偿命,他的父辈该杀,可他呢?他只有四岁,可杀过一个大兴的百姓?”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那青年不服!
“父债子偿?好!”暮青高声一赞,抬手一射,一道寒光抹着那青年的颈侧咻地钉在了墙上!满堂惊呼,学子们纷纷起身让开,借着烛光定睛一瞧,见竟是一把薄刀,其形古怪。
“我曾带着此刀孤入狄部,与大将军等五人死战一夜,杀敌不计其数!现在这把刀给你,你拿着它杀这孩子给我看!”暮青此言一出,青年为之一惊,呼延查烈的侍从也为之一惊,纷纷拔刀,怒视青年,连暮青也一并戒备监视起来。
呼延查烈却仍专心用膳,自夺权那也起,世间已无事能让幼小的他恐惧,除了呼延昊。
“杀!”暮青忽然一喝,那青年耸肩一抖,连刀都不敢碰。
暮青一扫望山楼的大堂,问:“有谁敢杀?放心,小王孙身后的侍从由我解决。”
两个侍从惊怒万分,这回不再警戒大堂里的文人,而是死死盯着暮青。
满堂文人学子看看那刀,再看看一心用膳的孩子,无人伸得出手去碰那刀,哪怕对胡人深恶痛绝,天天高呼灭尽五胡,真到了杀人的关头,看着那吃得脸颊圆鼓鼓的孩童,没有一人忍心去拔墙上的刀。
如何忍心?那只是个孩童!
“善心,并非唯独我有,诸位也有。”暮青扫了眼大堂里的学子们,“我在西北边关时见过百姓之苦,战事一起,前有五胡叩边,后有马匪抢掠,百姓饱受战事之苦,白日闭户不出,夜里不敢点灯。你们日日谈古论今,以为聚在此处辩论国策便是忧国忧民,却不解百姓疾苦,又如何能替天下百姓说话?”
那青年哑口无言,满堂学子无一人出声。
“你我终将作古,未来是子孙们的,善待孩子,少在孩子们心中种一颗仇恨的种子,未来就少一场战事,我大兴就少一个为国捐躯的大好儿郎,多一些有儿郎送终的爹娘。”暮青起身走向那青年,青年绷直了身子,却见她只是收走了钉在墙上的刀,随后,她走回去,却没再回席,而是直接走出了望山楼。
“朝廷之安,百姓之求,莫过于天下无战事。”少年的背影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