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毙!”帝王的声音透殿而出,夏夜里生了凉意。
“那齐美人……”
“冷宫。”帝王懒下了旨意,往龙帐缓步而去,殿里红袍施一路水影,烛光里如血。
范通耷着眼皮子,似这等旨意传习惯了,道一声遵旨便出了大殿。殿外传旨声夜里如老鸹寒喋,小太监未惊起一声,便只听呜呜咽咽似被人堵了嘴,一路拖远了。
步惜欢掀了龙帐进来,见暮青已和衣而卧,有人进来竟丝毫未觉,已睡熟了般。宫烛照,华帐影映了少年衣,绰绰芳华。那芳华,纤柔不胜春,一望便知是佳人。
男子垂眸低低一笑,“爱妃身子不爽,可需朕宣御医?”
暮青翻身坐起来,目光清明,果真未睡,“刺史府的案子何时再查?”
与其与他说些无关痛痒的磨嘴皮话,不如谈正事。
步惜欢眉一挑,窗外窥听的人没了,他便卸下了那副媚色含春的样儿,换一副懒散神色,道:“出宫需夜里。 ”
“此时就是夜里。”暮青下了龙床,快些办完刺史府的案子,她才好查爹的案子。
步惜欢却没那么急,“明晚再说吧,今夜且歇息。”
言罢,他便出了龙帐,在帐外一张梨花矮榻上卧了。
这榻应是晚间给侍寝后的男妃睡的,方便一早起来侍候梳洗。暮青睡了龙床,步惜欢竟没提醒她,自去帐外卧了。
暮青怔在帐子里,宫中眼线多,她还以为今夜少不得要陪他演场戏。
演戏,这便是她今夜得见步惜欢后的印象。
天下间传闻他荒诞不羁,昏庸无道,在她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当初在刺史府,她当众验尸,他曾多次询问她,对验尸手法颇感兴趣。仵作在大兴乃贱役,寻常百姓都不愿为,何况士族权贵?他能摒弃旧念,已是颇为开明。刺史府中放她走,后又派人寻她,叫她知道势单力薄处处碰壁的无奈。今夜她自投罗网,他又以爹的事为饵引她为他所用,此人分明心中住有乾坤,城府颇深。
今夜窗外有人窥听时,他那一副纵情声色的模样分明是在演戏,别人看不出,她却瞧得出。
明明有明君之能,为何要以昏庸无道示人?
暮青望着放下的龙帐,忽然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多,她只是要为爹报仇,其他的事想来也无用。他不需她陪他演戏演全套,那更好,省得她被占了便宜。
回身重新和衣躺下,袖口一压,压一把薄刀在掌下,暮青这才浅浅阖眸。
帐外,男子懒卧,似人间落了一团红云在榻里,他含笑,亦望那龙帐,似能想象此刻那帐内,少女一副戒备模样。
说她胆子大,她袖中那刀时刻不离身,似随时都要暴起伤人。
说她胆子小,她睡他的龙床竟睡得毫无惶恐。
这性子真是……
男子摇头一笑,周身若腾起层云,他懒懒将眸合上,乌发红袍竟无风自舞,片刻工夫,那袍那发竟都干了去……
*
夜里暮青睡得浅,天未明便醒来,出了帐子一瞧,步惜欢竟不在了殿中。
有宫娥太监进得殿中传旨,见暮青自龙床下来,皆有几分惊诧。陛下虽常召公子们侍浴,但从不召新进宫的公子,其中缘由宫人们难以揣度,却知此乃行宫惯例。新公子们从美人司里入宫前都是沐浴更衣过的,且侍寝并不在此殿,而是在合欢殿旁的西配殿。此殿乃陛下沐浴后浅歇之所,未曾有公子留夜过。且即便是西配殿,公子们侍寝后都是要各归各殿的,陛下少有留人侍夜的时候,便是哪日龙颜大悦留了人,公子们也是歇在龙帐外的矮榻上,不曾见过有睡一夜龙床的。
这位周美人,昨夜可是一破便是三例,如今还有一例要破。
“传陛下口谕,美人且暂居合欢殿后殿,日后便由美人专司侍浴之事。”众宫人笑容妍丽,那笑容分外诉说着几分恭喜。
暮青只淡然颔首,新入宫侍驾,宫人们一早来恭喜应是常例。她未曾将宫人们的喜色放在心上,只目光落去宫娥手中捧着的新袍。那新袍素香纬锦,织了兰枝,颇淡雅合意。她拿了那衣袍便自进了帐中去换,并不叫人服侍,待出来后,见那捧衣的宫娥朝她笑着行礼。
“奴婢为美人去备早膳,美人可有喜爱的吃食?”
“随意。”
那宫娥声若黄莺,清早分外好听,却并不吵人,听了暮青的话也不多言,行了宫礼便退了出去。
早膳过后,宫娥又来相问。
“茶点美人可有偏好的?奴婢去领。”
“随意。”
暮青还是这话,她在家中日子清贫,茶点少用,并不挑剔,也无偏好。
宫娥目露微诧,含笑又退了下去。
初夏上午,风暖宜人,暮青用过茶点,只在殿中独坐,不发一言。宫娥见了,又来问道:“美人可需到御花园中走走?奴婢等陪着美人瞧瞧宫中景致。”
“懒得。”
那宫娥目中诧异这才深了些。怪不得陛下清早出了殿来,吩咐说公子性子淡,凡事随他喜欢,莫要吵了他。这才一早她便瞧出来了,这周美人性子可真够淡的。
“美人日后在宫中时日长着,莫非便一直在殿中独坐?可有喜爱之事?琴棋书画,奴婢尽去寻来,美人也好打发时日。”
“书吧。”暮青道,说起有些兴致的事,她话这才多了些,“若有医书最好,若无,杂记也可,再置笔墨来。”
那宫娥闻言松了口气,还以为他当真要如此坐着,若闷坏了,陛下要怪罪了,她赶紧将书寻了来,笔墨一同备下,便见暮青坐在桌前看书去了。
医书和杂记都为她寻了来,她见有医书在,便将杂记放在一边,且瞧医书去了。这一瞧便是一日,宫娥太监从旁服侍着,暗暗心惊,只道这公子可真是个能静得下心沉得住气的。
这位公子,帝宠在宫中是独一份儿,如此好服侍大抵也是独一份儿了。
陛下喜怒难测,宫中公子们皆封美人,但美着美着,人就去了冷宫。
行宫中的公子们以色侍君,性情抑郁者多,大多难服侍,心有不快,刁难宫人取乐或拿宫人出气者多了,似这位周公子般心静气沉的,真是未曾见过。
虽清冷些,倒也真是好服侍的主儿。
暮青见了医书,心便在医书中了。药草毒草,验尸时常有用处,她跟着爹学过,奈何家中医书不多,如今在宫中,既得了这便利,自要好好研习。她边看边随手写下,不知不觉已过一日。
步惜欢昨夜说出宫需晚上,因此暮青白日不见他也不急,只是晚上直等到三更时分,人还没来。她皱了皱眉,以为他今夜有事不来了,便放下医书遣了宫人出去,自去帐中睡了。
依旧是和衣躺下,她却睡得浅,半梦半醒间,忽觉身后帐风微凉。她倏地睁眼,翻身、下床只在一瞬,手中寒光向着身后一刺!那寒光却莫名从手中飞出,落了来人手中。
听那人低笑:“爱妃此举是要刺驾?”
笑声落,暮青已看清来人,不觉面色松了松。
步惜欢将刀递还给她,牵着她的手便往帐外走,“随朕出宫。”
------题外话------
以为这章能写到开棺,结果没写到,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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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深夜开棺()
一品仵作;第三十二章 深夜开棺
暮青松了的眉头又皱起,想甩袖避开,腕间又觉寒丝潜入,只得由步惜欢牵着出了后殿,上了九龙浴台。殆郠瑁尚 暮青见他说出宫,却上了浴台,眉头皱得又紧了些,“陛下有洁癖不如放开臣。”
步惜欢低头,见暮青垂了眼皮子,道:“臣验尸,手上染着尸气,怕过给陛下。陛下如此洁癖,怕在池子里泡得发白了也未必洗得尽。”
话听着是为他着想,其实就是嫌弃他牵着她吧?
步惜欢一笑,不以为忤,牵着暮青来到池边一戏泉的龙头前,在一边翠色龙目处一按,池中水忽然急泄而去,现出那玉池里十尺见方的一处暗道!
暮青有些惊怔,尚在望那暗道,步惜欢已牵着她走了下去。暗道深广,墙面灯烛照着,见脚下青石为道,四通八达,暮青随着步惜欢左转右绕,只觉如置身迷宫,他却熟门熟路地领着她行了半刻钟,出来时在一间旧殿中。
殿内未掌灯烛,仅闻着那股子湿潮气便知已许久未住人。两人出得殿来,见月色照着院中杂草,宫墙残旧,应是行宫中一处偏僻地儿。
暮青正瞧着宫殿,忽觉手腕一松,步惜欢放开了她。她毫不掩饰地退后,离他远一点,步子刚退,腰间便环来一臂。
暮青脸色顿寒,听耳边男子道:“随朕来!”
话音落,宫墙忽矮。暮青低头,见晓月映宫树,抬头,见星河照宫城,身旁浅淡衣香入了鼻端,似那枝隙里掠过的清风。暮青转头,见男子半边容颜在那月色星河里,望一眼,忽觉星河烂漫。
这人,果真一副好皮相。
暮青头一回见识轻功,心底的惊诧澎湃也不过片刻,注意力便被四周掠过的树影吸引了去。 那处旧殿已在宫墙边,越过宫墙便到了行宫外,外头并非青石辇道,也不见汴河城,而是一处林子,似一座秀山。山中辟了石路,沿路轻行,半山腰处现一处平地,远远的便见到火把丛丛,有人已在山中等。
不是要去刺史府?
此处又是何地?
正疑惑,暮青已被带入那空地上,脚一踩在实处,她便离步惜欢远了几步。男子瞧了她一眼,仍不以为忤,负手往空地深处走去。
“好了?”山林里,男子语气漫不经心。
几名举着火把的黑衣人恭敬跪了,道:“已遵主上令,棺木抬出来了。”
“嗯。”步惜欢懒应了声,回身瞧暮青。
暮青尚立在远处,步惜欢与那些黑衣人一来一往说话间,她已瞧过空地。这处空地远看不大,近处一瞧倒占地颇广,地上铺着青石砖,一块块石碑立得高大平整,竟是处陵园。
暮青走过去,见一处墓地已被挖开,石砖泥土堆在一旁,一道梓木华棺静置着,棺上尚有湿土。
“谁的?”她问步惜欢。
“柳妃。”
暮青不知柳妃是谁,但心里不知为何一跳,紧紧盯住步惜欢。
火把的明光照着男子的脸,听他道:“朕答应过你,允你查你爹的案子。”
爹的案子……柳妃……
当初死的那位娘娘?!
暮青倏地转头,盯住那棺木,清月挂在树梢,疏疏落一棺斑驳,风里微腥的潮气。 那潮气不知是否熏了少年的眼,火光照着,眼底生了细细血丝。
她转头,望那红衣男子,眸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还以为,今夜是去刺史府。
刺史府那案子,凶手是谁,死者书桌上丢的那封书信写着什么,此二事对步惜欢来说定然十分重要!他说,她替他办一件事,他便提供一条线索给她查杀爹的凶手。她还以为,他会先让她替他办事……
少年望着男子,一个转头的姿势,月影里身形单薄,那素来清冷的眸底忽有星辰落,刹那明光跃。
“不验?”步惜欢瞧着她,“或者,你只需要看看你爹验尸的尸单?朕带着。”
“尸单?”少年目光忽有震动,见男子手腕一转,自袖下翻来一张着了墨迹的纸在掌心,送来面前。
暮青望着那纸,那纸叠着,夜风吹起一角,墨迹糊了她的眼。这是爹留下来的……
离开古水县时,她未曾想过会与爹天人永隔,家中东西她都未带在身上。后来爹葬了,古水县有知县和沈府在等着要她的命,家中回不去,她身上一件爹的遗物也没有,没想到今夜会见到。
爹是因验柳妃的尸死的,今夜却叫她见到这张爹亲手写的尸单。即便上天再许她一世,她也未曾信过冥冥之中天注定,但今夜,她忽然便信了!
不知何时将这尸单接到手中的,暮青捏着,指尖发了白,却忽然将掌心一握,将尸单收进了袖中。她未看,只转身,衣袂夜风里扫出凌厉,望那棺木,道:“验!”
爹验过,她也要再验!
倒要看看这柳妃是怎么死的,倒要看看爹是为了何事被灭口的!
步惜欢望了一名黑衣人一眼,那人转身,捧来几样东西给暮青,暮青一瞧,竟是外衣、口罩、手套,原来东西都已经给她备好了。她见黑衣人们都戴着面罩,只有步惜欢面上什么也没覆,便道:“开棺时你离远些。”
男子一笑,“朕可屏息。”
暮青一愣,想起他内力深厚,自不惧尸气。她这才未再多言,自己穿戴好,对棺木旁举着火把围着的几名黑衣人点点头,道:“劳烦。”
只有一名黑衣人往前走了一步,其他人举着火把动也未动。那上前的人抬掌,落掌,往棺木一侧一拍!
啪!
夜里忽起一道黑风,呼啸空中一卷,树梢齐断,落叶纷纷如雨随那狂风往林中一扑!那黑衣人运步飞身,夜里一道黑影,追上那黑风脚尖一点,那黑风忽地往地上一砸!黑衣人落下,出手一提,只听啪一声响,那黑风稳稳立住,定睛一瞧,竟是那梓木棺的棺盖!
那棺盖被一掌击飞时,棺里忽起扑鼻腐臭气,暮青立得远,戴着口罩也同样屏息,山风吹了好一阵儿,棺内尸气散了些,她才走上前去。
月色照进棺内,棺内躺着具女尸,身着二品宫妃朝冠,绛紫云凤朝服,珊瑚朝珠,东珠手钏,宝瓶、宝珠、金饰、彩锦,置了满棺。却无人一眼看见那些奢华陪葬,目光只落在那女尸脸上。
那女尸,脸色月下惨绿,七窍竟流着暗红的血水,脸和腹部已有些鼓,脖颈两侧已腐化成了粘粘的血肉。月色照着,夜风吹来,林子里忽觉鬼气森森!
火把映着几名黑衣人惊异的眼神,人都死了快一个月了,怎么七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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