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之人心怀理想容易,将理想坚持至此却太难。断他人之案,清明公正容易,断至亲之案,却非坚忍之人不能为。
“杖杀?”
“毒杀?”
少女蹲在地上,身子裹在大氅里,月色下娇小一团,声比夜风凉。
“你用的是何毒?”
“砒霜?”
“鹤顶红?”
“毒阎罗?”
无论暮青问什么,安鹤都一言不发,而暮青也停了下来,她皱了皱眉。
步惜欢见此,从廊下走来问道:“怎么?”
她问案少有这种神情,难道是何处不对?
暮青没解释,她没心情多做解释,只问安鹤道:“你在汴州刺史府毒杀的那些人用的是鹤顶红?”
安鹤不答,暮青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鹤顶红!怎么会是鹤顶红?
“不是?”步惜欢听出了暮青的意思。
“不是。”暮青这才出了声,起身时身子微晃,步惜欢扶住她,听她道,“我爹所中之毒有股苦杏仁味,我曾问过巫瑾,他说是毒阎罗。”
鹤顶红之毒来自红信石,因其颜色像仙鹤头顶上那一点红,故而称之为鹤顶红。其主要成分与砒霜一样,只是不纯,颜色不同,因此名称有差别,但两者皆没有苦杏仁味。
暮青是如何看出安鹤用的是鹤顶红而非毒阎罗的,她现在没有心情解释,步惜欢也不问,只看着安鹤道:“那日的毒酒是他给你爹的没错。”
暮青不怀疑此事,元敏下旨将与柳妃之案有关的人全数灭口,安鹤那日奉旨行事,确实应该给了爹一杯毒酒,但酒中之毒本应是鹤顶红,为何会变成了毒阎罗?
那日还有第二个下毒者?
“你可知酒中之毒换了?”暮青再次蹲下身来问。
安鹤开不了口,却没有看着暮青,而是奋力仰着头,死死盯住步惜欢,喉头哑声如老鸹。
步惜欢垂眸淡淡看向他,风袍已解,武袍加身,那武袍梨白素净,衬得眉宇间似融了月华,换了张脸,依旧雍容矜贵。安鹤乃将死之人,步惜欢无心隐藏,道:“没错,是朕。”
他方才与暮青说话没掩饰过声音,安鹤听得出来不足为奇。
老太监瞳眸一缩,难以置信——那廊下飞花杀人者竟是陛下?!他的功力……
京中士族子弟皆有启蒙武师,专习骑射之道,会些三脚猫的功夫,陛下也是如此,太皇太后自然不会允他学那些深厚的武艺,他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多年,陛下在盛京宫里时需常去给她请安,他并未瞧出他身怀武艺来!
陛下的武艺从何处习得,这些年来又是如何隐藏的?
安鹤心思急转,他痴迷收集武林秘籍,对江湖各派的武功套路皆有了解,世间就没有明明是高手却看不出的……
不!有!
蓬莱心经!
传闻此功祖洲仙人所修习的无上之功,能掌世间万物,能化幽冥杀意,以无形制有形,以不杀止万杀。其功未大成时不可随意动用,乍一看与常人无异。
安鹤盯着步惜欢,眼底忽然生出异色,阴毒贪婪,嗜血怒意——原来在你手里!
他用尽手段折磨那人,想要找到的无上心法,竟在他人手中!
原来他们暗地里结了盟!
原来……
“你可知道酒中之毒换了?”暮青这时出声,将安鹤的思绪拉了回来。
安鹤怒意未褪,看向暮青时眼角飞红的胭脂如烧红的刀。
暮青不惧,接着问:“跟着你去汴州刺史府的宫人里有谁……”
话未说完,只听咔的一声,似是骨骼声一响,安鹤趴在地上,折断的腰身蛇般一扭,上半身忽地直起,双指直探向暮青的喉咙!暮青毫无防备,未曾想安鹤能解开穴道,说时迟那时快,她仰面便倒,脚往安鹤胸口踹出时,腰间忽的被人揽住,脚下如御风踏云,离地之时见冷月隐在树梢,一直断手在夜空下划过,血珠如线,远望如夜色星辰下忽然架开一道红桥。
步惜欢带着暮青落到廊上时,那断手才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男子静立廊下,衣袂舒卷如冷云,一袖梨白覆了霜寒。就在刚才,安鹤偷袭她时,他将她带离时顺道断了人的手,那手是怎么断的,暮青没看见,她一落地便从步惜欢身边离开,走向安鹤。
以安鹤的功力,自不是任人宰割的人,今夜他刚到院中来时与步惜欢缠斗,最后关头看似拼尽了内力,实则耍了点儿心思,故意装作内力耗尽转身欲逃,趁机将那金鞭掷向廊下,想以毒伤人。这些毒计虽未成,他却因此保留了些内力,没有全然耗尽。趴在地上的这段时间,他看似已残,却仍偷偷以内力冲击经脉,试图解穴。但没想到不仅没伤到步惜欢,连暮青也没有伤到。
暮青虽不懂内力,但从军西北,翻山越岭,战马匪入敌营,这一路最是炼人,论敏捷,她并不输人。她一步一步向安鹤走去,安鹤在地上抽搐,断腕血涌如泉,另一只被飞花割得血肉模糊的手上还插着一把解剖刀。暮青走过去,还是蹲在安鹤面前,只是将那刀一拔,问:“既然你已经解穴了,想必能回答我的话了。”
步惜欢在廊下,手一伸,一朵摇摇欲落的梅花随风一断,乖乖地躺在了他的指尖。
“那药是你亲自下的还是宫人帮你下的?”暮青问道。
安鹤面如纸白,森然一笑,拒答!
刀光一闪,暮青一刀扎进了那断手的断面里。今夜本以为问明了真凶,没想到毒不对,下毒者还有第二人,身份不明,目的不知,她已失了耐性。
安鹤来这院子里已有些时辰了,方才他动了鞭子,鞭声传出老远,不知何时会来人,今晚她必须要问明白杀父真凶的事!
安鹤眼底充血,脸一仰,月光照在脸上,眼底血丝如网。
“跟着你去汴州刺史府的宫人,谁是帮你下毒的人?”暮青又问。
安鹤不答,那断腕里血线如珠,暮青将刀在其中一搅,顺手在地上的青砖缝儿里拔了把枯草,往安鹤嘴里一塞,堵住了那惨叫声。
“说!谁是帮你下毒的人!”
“问了也没用。”步惜欢走了过来,道,“那些人事后都已被杖杀灭口。”
暮青闻言抬起头来,柳妃船上的侍卫死了,查案验尸的人死了,连跟着安鹤去汴河城的宫人都死了,元敏将所有人都灭了口,那第二个下毒者回是谁?
按说,元敏已下旨将人灭口,与案子有关的人是必死的,既如此,何人出于什么目的要在那本就掺了毒的酒里再下上毒阎罗?
巫瑾曾说,毒阎罗是他所炼之毒,曾经被人偷出府去,这偷毒之人不是安鹤,那会是谁?
下毒之人会是偷毒之人吗?
第八十二章 心魔()
暮青原以为今夜就能问明杀父元凶,没想到问明了元凶,却又扯出了隐情。
元敏与爹没有私怨,她杀的是与柳妃案有关的人,动机简单明了,为的就是灭口,可那第二个下毒者的动机实难猜测。
“当时在刺史府里被毒杀的除了我爹,还有别人吗?”暮青知道安鹤不会透露这些事,问他不如问步惜欢。
“有,除了你爹还有两人,一是刺史府的捕快,一是刺史府仵作马征的门生。”
暮青听了,心中顿沉,知道这案子难查了。
若被毒杀的只有爹一人,她还可以推测那下毒者要杀的就是爹,两人之间许有深仇,以至于那人明知酒里有毒也要亲手下毒,让爹死于他所下的毒。
但被毒杀的有三人,她就无法推测那人是想杀谁了,因为当时她不知案情如此复杂,只验了爹的尸身,没有验其他两人的,因此不知那两人喝下的酒里是否也有毒阎罗,也就不能借以推测那人想杀的是爹还是其他人。
此案查察至此,有两个疑点。
其一是毒阎罗!毒阎罗乃巫瑾所制,下毒者是盗毒之人也好,从他人手中买来此毒也好,这人的身份都应该不简单,恐怕非富即贵。可那日在刺史府里被毒杀的三人皆是仵作捕快,身份低微,怎会与此人结怨?
其二是此人的身份,身份贵重之人杀人大多不会偷偷摸摸。比如元敏,下道懿旨将人灭口就行,何需偷摸行事?此人不敢光明正大地杀人,只能说明他有身份不能被人知晓的理由。
暮青看了步惜欢一眼——不会是他,元敏既已下了懿旨,他若想灭谁的口,借元敏的手便好,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步惜欢和元敏应该认得此人,因此他才不敢明目张胆的杀人,因此要查他也不是无从下手,至少有三处可查。
一可从当年巫瑾丢失的毒阎罗查起,查盗毒之人和毒的去向。
二可查娘的身世。假如那人要杀的就是爹,爹一介仵作,不太可能与达官贵人结怨,那人有可能是冲着外公或者娘来的。当年的武平侯可能与人有大仇,或是外公当年外出游历与人结过怨,亦或是娘的身份来历颇深。
三可查柳妃。假如那人要杀的是爹,又与外公和娘没有仇怨,那这人有可能和柳妃有关。柳妃来盛京投靠的亲眷,她生的那个孩子,这些都是查案的线索。
这三事,前两事都经年日久不太好查,但柳妃之事才过去半年,倒是可以先查。
暮青蹲在地上,片刻思索便理顺了查案方向,她看向安鹤,问:“柳妃有过生育史的事,元敏知道吗?”
安鹤腰骨尽断两手皆废,地上血染残梅,枝头冷月半隐,夜风一吹,满园腥甜。重伤失血,他已难睁开眼,听闻此言却仍睁了睁眼,他眼神已散,眼里却仍似有惊光。
“她果然知道。”暮青只看安鹤的反应便知道了答案,她将他嘴里塞着的枯草团子拔出来,又问,“柳妃生的那孩子是谁的?”
安鹤嘴里被枯草划破,草团拔出,冷风一贯,火辣辣的疼。他试了几次想要抬头,却又重重地砸进血水里,砰的一声,血溅花飞。月光照着血水,他嘴边扯出阴毒快意的笑。
他十岁进宫,吃过冷饭,挨过酷刑,见惯了人心丑恶,宫中沉浮。天子可杀,妇人当道,阉人亦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夜命丧此处,只能说明没有人能永在高位,那他倒要在阴曹地府看着,看她能不能寻得真凶,能不能在这铁血王朝里以女子之身寻一方立足之地。
“你不说。”暮青淡淡看着安鹤,“没关系,我自会去问元敏。”
此案虽有个隐藏的凶手,但元敏同样是她的杀父仇人,案子只会越查越清楚。
安鹤在血泊里睁眼,翻着眼白望着天上月色,望见一双清冷的眸。
“你自卑,有过被欺压的经历,所以你后来便欺压人,看着那些人跪伏在你脚下凄惨嚎叫,你便觉得你不再是当年的自己,觉得自己强不可摧。可你是阉人,再强也无法获得身体上的完整,所以你后来的乐趣便是折磨那些比你完整的人,他们越苦难,你越开怀。你想看着我苦寻真相,寻而不得,痛苦一生。”
“这种程度的心理变态者我见得多了,你的心理还不够扭曲,比呼延昊好一些,至少你的心里还有一个人——元敏。我猜她以前应该在你危难时给过你温暖,这些年来你留在她身边,不仅仅因为她能给你想要的地位,也因为当年之恩。你不愿出卖她,哪怕你今夜会死,也不希望她日后有事。”
少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
“人都有感情,身体残缺之人也不例外,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常人更为浓烈。”
“我也有感情,我除了验尸断案什么也不会,是爹守着我,十六年。我们父女不求高官利禄名利财帛,只求平安和乐三餐温饱,可这样的日子还是被你们毁了。”
“我不懂门第高低人命贵贱,此生只奉一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暮青声音忽然一寒,安鹤正抬起头来,只见寒光一抹,映亮了月色。
这夜月色美极,刀光如雪,血珠如线,人生最后的风景是血染弯月,风里有汩汩之音传来,安鹤听了许久,才听出是自己脖子里淌出来的血。他张着嘴,血从嘴里喷出来雨点儿般打落在脸上,他看见院子里一树红梅,风景在他眼中慢慢倾斜,最终歪去一角,看见少女清寒的眸。那清澈的眸是他此生没有的,也是他一生看到的最后的风景。
安鹤的眼渐渐没了神采,暮青望着他,手却在微微的发抖。
“别看了。”步惜欢将她扶起来,握住了她微颤的手,取出帕子来为她细细擦拭手上的血。她的手不该用来做这些,为报父仇,在边关时她的手便已沾过人命,今夜又是一条人命,他知道她心里定不好受。
“我杀的,没什么不敢看的。”暮青淡道,仍看着安鹤,他的头脸已被血染湿,脖子还在往外冒血,头歪在一边,半个腔子都露了出来。如果这是她出的命案现场,她一定会以为凶手是男子,在下手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那般气力,动手的那一刻,似将此生所有的气力都凝聚在刀上,一刀竟割断了安鹤半个脖子。
她盯着那冒着血的腔子,忽然将手从步惜欢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步惜欢看向暮青,见她缓缓蹲下身去,刀在指间,下手一划,几下便将安鹤的人头割了下来。
暮青提着安鹤的人头站了起来,那被血沾湿的头发将她的手染脏,她全然不觉,提着那人头便走向屋外,将那人头摆在干净的廊上,面朝南方。
她指尖一挑,解了大氅,露出一身素白衣袍,月光洒落肩头,如挂霜雪,似披重孝。风过树梢,低低飒飒,少女双膝一弯跪到廊下,膝头磕在冷硬的青石阶上,其声如闷雷。
“爹,女儿不孝!”暮青面向江南,额头撞在廊阶上,声闷戳心。
她汴河寻凶,西北从军,时隔半年到了盛京才查出一丁点的眉目,半年来不曾拜祭过爹,今夜才斩得仇人头颅祭拜,身上还未带纸钱香烛。
少女肩头微颤,跪在地上不起,她有愧!断案一生,到了至亲之案,凶手却寻得如此艰难……
“青青。”步惜欢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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