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若能活过来,怕是也认不得她了吧?
“我这些年吃过的苦都是那狗官害的!他八年前贪了边关将士的抚恤银两,八年后又要贪去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的心血,天意要我杀了他!”杨氏面色忽厉,堂前屋瓦冰冻雪寒,不及妇人目光刀锋寒凛。她理了理鬓边霜白,昂首笑道,“想我这半生,幼年时随外祖住过知州府衙,随父住过县丞小府,嫁了人也随夫君过过几年恩爱日子。知那富贵滋味,也尝过清贫滋味,人间苦乐,半生皆知,临了还杀了个贪官出了口恶气,痛快!杀人偿命?那便偿吧!我无惧,亦无悔,这辈子到此也知足了。”
“不!”崔远高喊一声,抓着杨氏的衣角,噗通一声对元修跪了下来,求道,“大将军,我爹是西北军阵亡将士,他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我娘含辛茹苦,那狗官罪本当诛!求大将军……”
“远儿!”杨氏打断崔远,低头望他,沉声道,“杀人偿命,此乃国法,莫替为娘求情。你自幼苦读,国法朝律,你比为娘懂,莫做那罔顾国法之人。当初,你要读书入仕,娘是不愿的,娘怕你日后会像那些狗官一般贪赃枉法,为求仕途功名鱼肉百姓,若如此娘宁愿你子承父志,便是战死沙场也是崔家的好儿郎!”
“娘……”崔远只知摇头,哽咽难言。
杨氏俯身,轻抚上他红肿的面庞,慈爱笑道:“娘不能再教你什么,此事便当是最后一次娘的教诲吧。何谓法理,何谓人情,娘读书不多,论不出大道理来,你自体会吧。日后娘不在,照顾好你两个妹妹。”
崔远含泪点头,又猛摇头。他并非不想承父志,只是顾念娘亲妹妹,他若在边关像爹那般战死沙场,娘该如何终老?他求仕途,志并不高,只求一县父母官,奉养娘亲,此生足矣。娘亲苦熬八年,他亦苦读八年,再等五年待他弱冠便能熬出头去,娘竟等不到那时候!
杨氏轻擦儿子脸上的泪,眼角亦湿。
她不悔?其实也是悔的。
她该再陪儿女们几年,他们终究还是小了些。
“大将军。”杨氏起身向元修福了福,道,“民妇不求国法宽恕,但有一事相求。”
“夫人请说。”元修扶起杨氏,向她一揖,此一揖非赔罪,乃出于敬意。
“民妇杀了李本,想那李家必不肯善罢甘休。我儿自幼苦读,李家在朝一日,定不会让他入仕。民妇不求大将军提携我儿,只求大将军能莫让李家暗害我儿。”杨氏道。
她一生好强,不肯求人,虽教导孩儿不可替她求情,终还是忍不住替子求个庇佑,这是她这当娘的最后能为他做的了。只要儿子日后仕途无患,两个女儿便能得兄长庇佑,她也走得放心了。
“夫人放心,有元修一日,李家必不敢报复!李本虽死,贪污边关将士抚恤银两一案却未结,元修回朝之后定奏请朝廷彻查此案,还夫人和我边关将士家眷一个公道!”元修道。
“多谢大将军。”杨氏谢道,此案若查,李本死后也保不住身后名,她的这口气也算出痛快了。
她的一条命能揭开朝中贪污抚恤银两案,值了!
杨氏抬头望向奉县知县,问:“知县大人可需民妇画押?”
奉县知县还跪在地上,起身时只觉脚步虚浮,后背冷汗凉入脊骨。他看了县衙主簿一眼,那主簿忙递上张罪状来,笔直接递到杨氏手中,杨氏提笔蘸墨,毫不迟疑便要画押。
旁边忽然撞过一人来,砚台翻落,墨泼了知县官袍,崔远一把抢过杨氏手中的纸笔,一手抓着那罪状,一手抓着笔,跌跌撞撞便冲出了大堂。
“远儿!”杨氏惊喊一声,慌忙回身,见崔远已冲到了县衙大门口。
县衙门口有两班衙役守着,门外尚有御林卫隔着围观的百姓,见崔远冲出大堂,两班衙役拔出刀来便围。
长刀寒,风雪漫天,青衫少年乱舞着一杆狼毫,双目血红,举止癫狂,“别过来!都别过来!”
“远儿!”杨氏喊着便也往大堂外奔,刚奔出两步便被人推挤在地。
奉县知县大步奔去大堂外,扬声道:“反了!拿下!”
衙役得令,围逼而上。
“不可伤他!”元修大步而出,喝道。
那两班衙役眼看要将崔远斩于刀下,见是元修下令只好纷纷收刀。
但圣驾正在县衙,大堂外两边皆是御林卫,御林卫不从元修之令,长枪森寒,刺风破雪齐指崔远!
崔远在如网刀枪里将那张罪状高举头顶,向着衙门外围观的奉县百姓,高声道:“奉县的父老乡亲!你们看看,此乃我娘的罪状!”
百姓们迎着风雪望那罪状,雪花漫天,墨迹细密,一页叠一页。青衫少年高举罪状,雪沫沾眉,涕泪成冰,道:“你们看不见,我念给你们听!”
他横袖抹一把脸,狠擦了鼻涕眼泪,低头翻看那罪状,未读先笑,“兹有毒妇杨氏,残杀朝官,行割头割舌,缝嘴埋尸之实,此乃不道重罪,其罪当诛!”
少年捧状长笑,笑出了一腔血气,“不道!何谓不道?《大兴律疏议·名例·十恶》中有记——五曰不道:谓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肢解人,造畜蛊毒厌魅者!我娘只杀一人,也可称不道?知县狗官除了贪昧抚恤银两,还会何事?朝律都不知,竟写出这等罪状来,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知县气了个倒仰,指着崔远手指发抖,“栽赃!栽赃!给本县拿下这狂徒!”
“狗官敢说栽赃?”崔远怒笑一声,回身问衙外百姓,“乡亲们,朝廷为边关阵亡将士家眷发下的抚恤银两,有谁家收到过?站出来看看!”
风雪如刀,百姓聚着,人人沉默。
“八年了!狗官走了一个,来了下一个,抚恤银两可曾到过谁家家门口?”崔远高声道,“是有到过咱们家门口之物!何物?一副旧衣冠!我们的儿郎,赴边关,杀胡虏,一条命换二十两银,养肥了一群狗官,上买官下欺民!买官花的是我们儿郎的卖命钱,欺杀的是我们儿郎的父母娘亲!敢问这等世道,公理何在!”
人群沉默如死,风雪掩不住那些粗糙的脸颊和被风吹红的鼻头,雪沫糊着的眉睫下一双双眼眸沉如渊河。
“我娘杀的是何人?狗官李本!乡亲们可还记得此人?贪了我们三年抚恤银两,入朝做了泰和殿大学士!如此狗官竟能官居二品,朝廷瞎了眼!”崔远一扬手中罪状,怒笑,“瞧一瞧!我娘杀了个狗官,罪状写了三页!那那些狗官的罪状是不是也来写写看,看是不是罄竹难书?”
崔远扬起那三页罪状,撕了个粉碎,随手扬出,纸片纷飞,大如雪花。
没有哪一年的雪下得比今年痛快,一道衙门隔了青衫少年与百姓,却隔不断那一道道望进衙门的目光。日隐云后,天幕昏沉,一声高喝如雷,捅破了这奉城县的天。
“写!”一声少年清音,自大堂内而来。
那少年走进风雪里,一身战袍出了官群,站去衙门口百姓前,道:“法理无情,国法公正!杀人偿命,贪赃伏法,此乃公理!公理在法不在官,士族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暮青递出一叠纸给崔远,道:“写!圣上在此,且告御状。”
崔远下意识接过那叠纸,怔怔望着暮青,只觉这人颇怪,她既审娘亲又敬娘亲,既是官又伐官,她究竟站在谁那一边?
他看不懂暮青,拿着纸笔,寒风里站着,一时下不得笔,衙门口却不知谁附言了一句,高喊一声:“写!”
百姓霎时炸了锅,自古官欺民,民多忍着,一朝忍不得,人潮便开始向前推。
“写!告御状!”
“告御状!杀狗官!”
“杀狗官!放杨氏!”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御林卫奋力阻挡,未有圣意,不敢伤民,只被逼得节节后退,眼看到了县衙门口。
大堂门口奉县知县惊问:“英睿将军此举何意?难道将军也要反了朝廷?”
“知县大人脸真大。”暮青负手冷笑,奉县知县却一时没听懂。
“写。”暮青嘱咐崔远一句,崔远正愣着,下意识哦了一声,低头就写,暮青这才抬头道,“不要代表朝廷,朝廷不想被你代表。此不为反,谓之伐。不伐朝廷伐贪官,何以伐不得?”
“说得好!”崔远忍不住赞了声,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此前为母请命一腔血气,此刻因有人站在自己一边便顿生希望,只为暮青一句话便对她的疑惑淡了些,问,“将军也读过圣贤书?”
“写你的。”暮青道。
奉县知县的脸似隔空被人掌掴,从脸红到了脖子。抚恤银两一事已捅破了天,加上李本被杀,他不仅仕途不保,连性命都可能不保,当下也顾不得再与暮青客气,凛然道:“将军若对下官不满,可上奏弹劾,何以煽动民怨,难道是图谋不轨?”
“民怨不是我想煽,想煽就能煽。官不欺民,何来民怨?”
“将军怎能听信这些刁民一面之词?圣驾就在县衙,将军煽动民怨,莫非想要激起民变,引乱民冲撞县衙,危及圣上安危?”奉县知县自知辩才差得远,也不与暮青辩,只咬死了把罪往她身上安,义正言辞质问。
暮青头也没抬,只看崔远写的罪状书,抽空回嘴道:“代表完了朝廷代表圣上,说你脸大,还真打肿充上了。这会儿倒成了担忧圣安的良臣了,嘴脸!”
奉县知县一口血闷在喉口,吐不出咽不下,两眼血红,想要杀人。
这时,御林卫已经退到了衙门口的门槛边上,放眼一望,衙门外的长街上,不知何时拥满了奉县的百姓,人群密密麻麻,一眼难望尽头。县衙里一名御林卫的小队长听着事有不对,飞身蹬墙上了屋檐,立在县衙屋顶远望,见大雪如幕,百姓堵满了县衙周围数条街!
杨氏之案在审的时候就传了出去,这时怕有大半城的百姓出了家门。
一个李本案,牵出抚恤银两案,捅破了奉城县的天!
那小队长跃下时,衙门口的御林卫已拦不住百姓,为首的几个御林卫眼看就要被推倒,暮青回头望向大堂里。
这厮真看得下去,还不出来!
心里刚念叨完,便见大堂重重人影里,一袭火红衣袂掠过,登高坐堂,远远望来。
有宫人尖着嗓子报道:“圣上到——”
第十章 帝王见民()
风雪不休,人声忽静。
听堂上一人不紧不慢道:“朝荣,你的人撤了吧,朕既来了奉县县衙,便见见奉县百姓。”
民怨已起,帝王要见百姓。
奉县知县回身,高喊万岁,跪倒便谏:“启奏圣上,冲撞县衙,罪同谋反,刁民该杀!”
刘淮率官匆匆而出,急跪齐谏:“启奏圣上,奉县民变,吾皇安危为重,当命李将军紧闭县衙,再命人开城门,迎城外五万西北大军入城,平乱救驾!”
谏声铿锵,刺了衙门口百姓的心,怒火将熄又燃。
“蠢!”暴动一触即发时,一字如刀,出自两人,一声当头掷下,一声自堂外而来。
谏官们纷纷抬头,不可置信,“陛下?”
刘淮回首,眼一眯,眼中似迸出毒雾——又是她!
暮青衣袖捎着风雪大步入堂来,边走边道:“连五曰不道都记错的人,倒记得冲撞县衙罪同谋反。”
奉县知县面皮一紧——这骂的是他!
“西北军乃保家卫国之军,刀不杀胡虏杀百姓,你们可问过西北军将士们同不同意?”
刘淮等人亦面有难堪之色——这骂的是他们!
“陛下,臣有一谏,专治爱翻嘴皮子使唤人的病。”说话间,暮青已到堂前,单膝跪道,“谁提议,谁施行!要杀刁民的自去杀,要去开城门的自去开!能成事的才是能臣,使唤人成事的谓之奸臣,既使唤不动人自己又成不了事的谓之蠢臣。能臣蠢臣,拉出去溜溜就知。”
“这、这……”谏官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青。
人非骡子马,岂能拉来溜!
元修摇了摇头,看向县衙门口,御前侍卫长李朝荣尚未命御林卫撤防,百姓们却安静了下来。一县知县蠢,朝官也跟着蠢,刘淮想以迎大军入城之言震慑百姓,却不知百姓已挤满了县衙周围数条长街,传令开城门的人根本就出不去这县衙!即便他或是李朝荣能飞檐走壁驰去城门,在报信的到城门之前,暴民就会冲破县衙,以县衙里这些御林卫和衙役来说根本就挡不住!百姓会夺刀夺枪,杀兵杀官!
陛下宣见百姓,本已能止暴乱,刘淮几个犯蠢,一语又惹怒了百姓,方才若非暮青出声及时,这会儿暴乱已发了!
“荒谬!自古文臣武将,文臣治国,武将安国,若文臣能行武将之事,要武将何用?”刘淮此时还在高谈阔论。
暮青无话,拉起刘淮便往外走!
刘淮不妨之下被她拖倒,起身后跌跌撞撞被拉到门口,怒喊道:“圣上在此,将军如此无状,简直是蔑视天威,有辱斯文!”
“有没有梯子?”暮青不理刘淮,到了门口往县衙屋顶瞥了一眼。
“何需梯子?”元修会意,一边一个提了暮青和刘淮,纵身便跃上了县衙屋顶!
屋顶寒风刮人,刘淮脚下不稳,噗通跌坐在屋瓦上,一张口雪便往喉咙里灌,却仍喊道:“圣上在下方,这、这是踩在圣上头顶!此乃大逆,当……”
“睁大你的眼,看看!”暮青打断刘淮,一指县衙四面的长街。
刘淮闻声下望,张着嘴,任风雪猛灌入喉。
长街四面,人涌如潮,大雪如幕,数不清的百姓,看不见人脸,只见人头如鸦。
圣驾进入县衙前守卫在街上的御林卫已被挤得没了影儿,昨日傍晚进城时见到的萧条无人的小县,当百姓走出家门,声势足以惊天下!
刘淮睁着眼,如被冻在屋顶。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刘大人没见过这等景象吧?看过此景,你还敢说出城调兵之言吗?你出去给我看!”
“文臣治世?古有文臣如此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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