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倾向于先有了这样的纸,才有了这样的把戏,且这纸极有可能就是为了实现这把戏才造出来的,因而,造这纸并送纸给李桃满的人,说不定也是教给她这把戏的人。”
乔知府心道就算这手法是别人教李桃满的,那人家也没杀人啊,杀人的是李桃满,往轻里说那人只是教给了李桃满一个运用常识捣鬼的把戏,往重里说也顶多算是教唆犯罪好吧,教唆犯罪也是犯罪,你让查就查吧,你高兴就好。
因着突然发生了命案,众香客们不愿再在寺中多待,次日一早便纷纷收拾妥当登车回城,一大群人呼啦一下子涌下山去,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七八糟。
燕七被胡乱塞进车里,同长房的燕五、燕六、三房的燕八三个姑娘挤在一处,四个人分两边坐,一人手里捧着个手炉,谁也不说话,气氛庄严肃穆,像是在举行诡异的异教仪式。
姐儿四个不说话,并非都因内向闷骚爱在脑子里刷屏吐槽。燕五姑娘是长房最小的嫡出女儿,上头两位嫡兄一位嫡姐,万千宠爱在一身,养得像个小公主,待遇像,性格更像,要星星不能给月亮,傲娇得的,此刻不说话,一是为了保持公主般的高贵矜持,二是根本看不上自家这几个姐妹。
燕六姑娘是长房的庶出女儿,没有正室女儿会喜欢自己爹的小老婆生的孩子,燕五姑娘自然更不会喜欢,加上燕六姑娘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主儿,骄傲如燕五姑娘者就更看不上这个庶妹了,主动同她说话?嘁,那岂不是自降身份。
而燕八姑娘则是三房的庶女,中间隔着两层呢,燕五姑娘就更没将之放在眼里了。
至于燕七,虽是二房嫡出,可燕五姑娘觉得她最讨厌。明明一脸呆相毫无存在感,从头到脚全身婴儿肥,自小没娘管没爹教,没气质没品味,可就这么一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货,对待她燕五这全府最得宠的千金宝贝既不似燕六般敬畏也不似燕八般谄媚,究竟是谁曾带她装b带她飞过令她产生这样的自信敢于在她燕五小公举面前挺着腰板儿说话行事的啊?!自小没人管的野孩子拉出去会给我们燕府丢人的知不知道啊?!一张脸跟得了面瘫似的笑一笑会抽啊?瞅那副迟钝木讷的样子姐都没脸跟人说是我爹同胞亲弟弟家生出来的孩子!
反正这人就是讨厌,最好给姐乖乖坐在那儿别说话,敢跟姐搭腔姐分分钟让你滚粗剧本。
燕七也没打算跟这小几位搭腔,偏着头透过车窗玻璃向外看,时下世风开放得很,女人抛头露面根本不算事儿,武玥他们家男男女女直接就是骑马背上来的——人乃武将世家,家中女人们虽未必学武,但却一个个开朗爽利,不似文官家庭中礼仪讲究那么多。
燕七这一眼瞥出去,景儿还没看着,先就看见一张大脸隔着玻璃贴过来,道了声“上路”,而后骑着马往前头去了,紫棠袍子外头罩了件石青色镶白兔毛领的大氅,迎着晨风,像一匹初醒的狼。
骑在一匹马上。
马戏团动物表演么?
马车开动,沿着山下平整宽阔的官道向着京畿天都行去。近京的官道都修得十分气派,并排能跑下八辆六匹马拉的车,官道两旁种的是钻天的白杨,这个季节里只有光秃秃的干与枝,像一排撑起天空的青玉柱,割裂开薄金色的阳光,光影里,雄浑天成大气磅礴的京都太平城自带光环特效威武雄壮背景音加成,慢慢地出现在视野中。
京都太平城,人口逾百万,面积达千顷,四条城墙十二道门,湖河街巷一百零八坊,俨然大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有些人毕生都未走出过城门,它这么大,这么繁华,这么梦幻,为什么要走出去?这世上还有哪一座城能抵得过它?
京都的十二道城门以十二地支为名,从位于北城墙正中的“子门”入城,沿主干道天造大街一路南行,便见得房连房宇接宇,街巷如网群楼林立,车与人分道而行,南来北往有序分明。这街实在是宽,唐时长安城内朱雀大街足宽一百五十余米,燕七目测过这天造大街比之朱雀大街只宽不窄。
铺街的石料,是打磨得平整光洁的被称为“黑金砂”的花岗岩,黑的主体色里夹着金色的点状纹,经由阳光一照,那庄重而剔透的黑亮中闪烁出黄金的璀璨,便似夜空中点点星光,显示出沉厚、霸气、尊贵与神秘的王者之气。
天造大街两侧的人行道,则使用的是紫罗红大理石铺地,紫罗红就是接近于朱红的深紫红色,大片紫红色块之间夹杂着纯白的线条,形似国画中的梅枝,色调高雅、气派大方,透出天都圣京潇朗雅逸的人文风貌。
黑与红二色,是当朝的国色。
黑金砂与紫罗红,皆是成本不低的石材,用来铺百米宽、万米长的街,当朝国力雄厚可见一斑,皇帝佬子有多败家也足以明了。
——然而这并不是全部,当燕七头一次出门步上天造大街时,这位来自“见多识广信息发达地球就是个小山村呀么小呀小山村”时代的外乡人直接就给吓尿了吓跪了整个人都吓颓废了——卧槽你国大街两边种的行道树是特么什么鬼啊!告诉我你没开玩笑这种的真的是巨杉吗?!巨杉!世界爷!最高你知道它能长多高吗?一百一十米啊!树身直径能超十米啊!十七八个成年人合抱才能抱住这位爷啊!
巨杉,是所有树中最粗大的一种。它不仅是最大的红木,且也是地球上最庞大的并且尚存活着的生物。它的寿命可达三千年以上,这许就是当朝皇帝选择其做为“国树”的原因——又大又粗又坚。挺,持续的时间又长,多么好的寓意象征呀。
天造大街两旁的这些巨杉据说是开国皇帝定都之后就令人种下的,至今已数百年余,高度也差不多到了五六十米以上,树皮呈赤金色,给这本就霸气侧漏的皇城更添了一股子富丽奢豪的鼎盛景象。
这巨树成行,擎天跖地,傲然超伦,仿佛远古众神遗留下的神迹,整个皇城都被这古巨之树撑开了格局,在这里天似乎更高,地似乎更广,世界似乎大到令人恐惧,人类似乎生活在巨人庇护下的领域里,在这样雄伟恢宏的气象之下,京城人民将自己用一生被熏陶出来的自信与荣耀融进骨血,一代代传承了下去。
外地人进京很容易就能发现自己与京人的不同,当真不是京人眼高于顶态度倨傲,那只是一种看惯了沧海之后再着眼于小溪水的淡定从容,就仿佛他们从这神祇中汲取了沉着的力量与尝新的勇气,使得在外地人眼里看来足以乱了方寸的事并不能影响到京人的宠辱不惊。
不要说外地人,便是每次朝京来的外邦使者初次进城都会被这磅礴宏伟的巨像震到尿崩一路跪着去见皇帝,所谓的泱泱上邦,超级大国,就是这样的气势。交涉还未展开,精神便先被这雄霸穷极的气势摧毁折服了。
燕七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终于消除了每次上街都想跪的心理生理双重冲动,而且她还产生了一个疑惑:种这么高的树皇帝佬子你不怕半夜有人爬树顶上偷窥你皇宫里的私生活啊?
后来得到答案的燕七就又给跪了,膝盖粉碎——皇宫吧,它建在都城的正中央,正中央呢地势天然高,你要把这垂直高度折算成台阶的话呢,整整一百零八阶,就算真能站到六十米高的树顶上去,你能看到的也只有皇宫的墙裙。
燕七就有点同情她大伯燕子恪了,每天去前庭上班先得爬台阶,也是辛苦,如果有像里写的要夺宫篡位的反贼还得先把身体练好了,否则你还带着一众叛军跟这儿吭哧吭哧爬台阶儿呢,人宫里头皇帝不紧不慢喝完粥吃完油条也来得及拉人来收拾你。
当然燕七也是多虑了,人皇宫外头有专门修的类似盘山路的马车道,乘马车上去就好了。
皇宫天然地势高,这是造物主的神奇所在,平民百姓家可就没这么好的风水了,所以本朝到底还是设了条律法规定:禁止一切人等攀爬神杉——这里把巨杉树称为神杉,违律者最重能判死刑,最轻也是流放。
就算有人胆大包天真敢背着人去爬那树,京中百姓其实也不是太在乎,世风开放嘛,你还能自带透视功能吗?偷窥别人家宅院也只能看到屋外的情形,看就看呗,谁又不是天天光着屁股在院子里抠脚,女眷现都能满大街溜达了,还在乎你远远在树上瞅几眼?再说了,又不是满城种的都是神杉,只有两条纵贯东西、南北的国道天造大街与地设大街两旁才种,而这两条街两旁只许建商铺,不许建民居住宅,民居又都建得远,眼神好的也几乎看不到。
巨像神杉陶冶下的京中百姓心宽得超你想像,有些地方开放得连燕七都不好意思。
做为外来人口的燕七其实特别喜欢这个时代和这座城,不管它们符不符合宇宙规律时空逻辑,她都想认认真真地在这个地方再活一回。
500 番外八(2)此身谁与同()
诗社成员本有九名,约好了今天都随家人进寺上香,上完香就到望峰庐集合起社,以往每年正月二十六皆是如此,奈何今年有三位成员或因突染伤寒或因临时有事未能来成,社规规定人不齐不能起社,剩下六个人百般无聊,索性再抓三人凑成九个,玩玩游戏打发时间。
九个人围了圆桌坐定,将所有下人赶去侧间歇着,厅内空间有限,人多了空气不好,玩儿起来也束手束脚。一位模样儿十分柔美的粉裙姑娘负责主持游戏,她原是这一次诗社的东道,闺名李桃满,名儿虽怪了点,可人不怪,且还很有才,京城官家的闺秀圈子里,她是数得着的才女,女学里赫赫有名,与那谁,那谁,和那谁谁,并称为“锦绣书院四大才女”——锦绣书院是女学的名字。
李桃满先取了一张方方正正的纸出来,裁成大小一般的九片,提笔在纸片上分别写下龙之九子的名字,吹干墨迹后展示与众人看,而后字朝下倒扣起来,在手中将纸片交叠的顺序打乱,再以无序的方式分发给众人,以保证绝对的公平。
写名字的纸用的是鹅黄色的雪金蜡笺,纸质坚。挺厚实,从背面是看不到正面的文字的。
众人一起亮开手里的纸片,燕七好命地抽到饕餮,可以随意享用桌上的点心,武玥抽到的是狻猊,狻猊喜欢蹲坐,所以这位小同志必须蹲在地上直到这一轮游戏结束。
还有比狻猊更怪的,陆藕抽到的是椒图,这条龙儿子是个宅男,性好僻静,人们把它的形象雕在大门的辅首或门板上,取紧闭之意,所以陆藕就被紧紧关闭到旁边的净室里去了,一轮游戏结束才许放出来。
于是抽到囚牛的李桃满负责弹琴,琴是望峰庐里所备,与抽到蒲牢负责唱歌的陈八小姐商量了一支曲子,一弹一唱配合完成,抽到负屃的梁二小姐取了纸笔现场作诗,一曲终了务必作成,否则便要接受惩罚,抽到赑屃的刘三小姐负责背着抽到嘲风的周四小姐绕屋一周——赑屃好负重,嘲风立于脊上,正好凑成一对,抽到蚣蝮的武十四端了一杯莲华寺特制苦茶同燕七一起坐在椅上轻松欣赏这满屋人形态各异的模样。
一时里唱歌的唱歌,弹琴的弹琴,作诗的作诗,有蹲在地上的,有背着人满屋转圈的,有关在厕所里的,还有吃吃喝喝的,种种格格不入的行径搭配在一起,直笑得一屋人前仰后合,逗得弹琴的错了谱,唱歌的跑了调,蹲在地上的东倒西歪,背着人转圈的腰塌腿软,写诗的滴了满纸墨,喝茶的喷了一地水,唯有关在厕所里的不见动静,吃点心的那个照吃不误。
终于捱到一曲终了,把厕所里的放出来,众人便聚到桌前看梁二小姐作的诗:
轻烟淡古松;山开万仞峰。愿逐桃花水,举步共从容。
李桃满第一个道好,笑道:“仙蕙的才,实令我等拍马也赶不上,怨不得去年你用自己作的诗绣成的团扇还得了太后的夸奖,有了这一声夸,满城好婆家还不得任你随便挑?”
不等梁二小姐梁仙蕙应声,武十四便坏笑着接了茬问她:“听闻家里已在为你说亲了,可有此事?”
梁仙蕙红着脸嗔怪地瞪她和李桃满:“没有,空穴来风!”
“我们怎么听说林大才子家中已请了左都御史家焦大太太做媒人,登门向贵府提亲去了?”武十四旁边的陈八小姐接口问道,脸上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
“不过是普通做客罢了,都是以讹传讹。”梁仙蕙有些不大高兴。
刘三小姐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当真未看见梁仙蕙的脸色,歪了歪嘴角笑道:“也是,凭我们仙蕙的才貌纵是状元郎也配得起,林大才子算什么,根本入不得眼!”
梁仙蕙站起身去揉搓刘三小姐,半羞半恼地嗔道:“不许再乱说!我与林家公子不过几面之缘,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倒被你们这起烂了嘴的传得不像样了!再说我可恼了!”
这话倒让陈八小姐在旁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没说过几句话么?我怎么听说上次国公府的赏梅宴上有人同林大才子在梅林里‘巧遇’,支开了身边丫头,两个人在那里说了足有盏茶时间的私密话儿呢。”
梁仙蕙闻言不由冷了脸,淡淡道:“不知你说的是谁,我只知谣言止于智者。”
眼见气氛有些尴尬,身为东道的李桃满连忙从中调和,笑道:“别只顾着闲聊,开始第二轮罢,方才是我发签,这一轮由仙蕙发,下一轮幼琴发,依此类推,一人发一轮。”
燕七跟着混了几轮,喝了一回茶水,关了一回厕所,还作了一回诗——李白杜甫的皆不能用,人家这里都有,好在也没人期待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片子能作出什么像样的诗来,燕七就把武玥四岁时候的呕心沥血之作抢过来用了,题目是菜市场之所见:
一只母鸡咯咯哒,两只公鸭嘎嘎嘎。三条老狗汪汪叫,四个老头乐开花。
武玥就不干了,上来拧燕七的胳膊:“干嘛用我的诗?你的诗也不差啊:‘十五月亮十六圆,十六不如十七圆。十七哪有十五圆,十五月亮十六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