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九不懂帝王权术,也没有关心过,给出的意见非常直接。
从逻辑上来说,这确实是解决当前问题的最佳方法,当年他就是这么建议的,问题在于最佳方法不代表是最合用的方法,不说激化矛盾这种事,只说父子二字也是麻烦。
鹿国公被这句话震撼的不知如何言语,不敢再继续与井九讨论这方面的事情,想到一件事情,禀报道:“那箱金叶子,几年前我擅作主张退给了李公子,您看如何?”
井九心想李什么?什么公子?
看他神情鹿公国才知道他是就忘了,自失一笑,说道:“就是大原城里的那位太守公子。”
那年井九与过冬在世间游历养伤的时候,曾经在大原城外的庵堂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里他们遇到了一位会弹琴的李公子,后来那位李公子家道中落,就连最后一幅祖传古画都被所谓朋友骗走了。离开大原城时,井九给那位李公子留了一箱金叶子,没想到他最后还是送到了朝歌城,送到了鹿国公的下属的门人的手里。
后来那幅画被找了回来,那位朋友自然没有什么好下场,顾清办事总是这么让人放心。
井九想起了这些事,嗯了一声。
鹿国公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这声嗯好生高深莫测,顿时紧张起来,说道:“李太守上奏章请立景辛皇子为储,才会招来这些祸患,但他受贿一事实在是铁证如山,实在无法翻案,他能出来,回大原城做个富家翁,已经算是不错了。”
井九又嗯了一声。
鹿国公这次听出这声嗯的意思了,那是平静而沉稳的肯定,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三千院养伤是在十年前,鹿国公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件小事,就像井商到现在还记得每天都打扫整理书房,井九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出回应,于是答应鹿国公进皇宫一趟。
治国和修道一样都是很难的事情,但前者更麻烦,更啰嗦,更无趣。
井九不擅长,也不愿意去想,在宫里只是与皇帝喝了会儿茶,说了些闲话,比如水月庵里发生的事情。
神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他这时候还是个少年,这个笑容或者可以用促狭来形容。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不准问。”
神皇挑了挑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望向他的右手,问道:“能治好吗?”
“再去云梦山拿一张仙箓,立刻就好。”
中州派自然不可能再拿出一张仙箓,井九的话可以理解为打趣,也是在表示此事艰难。
神皇想了想,说道:“不知道你准备怎么治,如果需要丹药法宝之类的事物,宫里或者还能找到一些。”
“有事让卷帘人告诉我。”井九摆摆手,转身向殿外走去。
他的伤非丹药能治,宫里倒有些不错的宝物,问题是层阶再高的法宝或是天材硬度不够也白瞎,比如那颗鸟蛋。
另外一座宫殿里,胡贵妃牵着景尧皇子的手,站在树下翘首期盼着井九的到来。
不管是她还是景尧,心情都有些紧张,前者是想着井九与陛下之间的关系与这几年京都里的动静,后者则是拜见祖师带来的压力。但他们没有等到井九的到来,只等来了井九已经出宫的消息。
胡贵妃有些失望,低声埋怨了几句。景尧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却比母亲看事更加通透,劝说道:“祖师无心世事,乃是真正神仙般的人物,能见是缘,不能见则罢。”
胡贵妃撇了撇嘴,说道:“若他真的无心世事,境界再高又对吾儿有何好处?”
“母亲这便是错了。”
景翘笑着说道:“祖师是祖师,我是徒孙,祖师境界越高,我便越好,若祖师境界天下最高,我便天下最好。”
这个道理就是如此简单,连十五岁的少年都能懂,偏生那些想得多的人、比如胡贵妃却想不明白,或者说不愿相信如此简单的道理。当年很多青山弟子也没有想明白,才会对神末峰上闭关不出的景阳真人有如此多的怨念。
……
……
鹿国公府的秋天如朝歌城别的地方一样,都很清冷,只是被远处传来的烧树叶味道添了些烟火气。
那位瞎子门客坐在院中,侧着脸,听着院墙外树叶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忽又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神情骤变,心想,这对败家爷们今天又准备祸害哪件宝贝?
鹿国公的卧室里有个花架,后面连着一个极隐秘而精巧的机关,只要机关被触动,花架上的事物便会倒下来。
二十三年里,在这里陆续摔落,变成碎片的名贵瓷器已经有好几件,足够在朝歌城里盘下一座极好的宅院。
鹿鸣捧着一件粉彩镂空转心瓶,小心翼翼地搁到花架上,确认没有晃动,不会出事,才松了一口气。
转念想着,这瓶子的最后下场终究还是摔碎,他不禁觉得自己先前的小心翼翼实在有些可笑。
“现在朝廷里有很多人在猜测,陛下与青山之间究竟搭成了怎样的协议,怎么猜的人都有,实在是可笑至极。”
鹿国公端起茶杯,饮了口秋天喜欢的黑茶,说道:“他们哪里知道,这根本不是青山想要进入朝歌城,与中州争锋,而是陛下要借青山的这把剑。”
鹿鸣说道:“问题在于,青山宗这边始终只有神末峰出面,仙师修道尚短,只怕到时候镇不住场面。”
鹿国公看了儿子一眼,心想你知道个屁。
他没有说出这句话,鹿鸣却是通过父亲的眼神读懂了,悻悻然想着,你什么都不说,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鹿国公想着陛下的交待,感慨说道:“以往我以为井九仙师乃自在仙人,不通世事,今日才明白原来一法通万法通,便是演技,仙师也是极好的。”
鹿鸣不明白,问道:“此话何解?”
“这些年仙师一直装着不知道卷帘人是朝廷的眼目,连我都信了,这演技难道还不好?”
鹿国公又想到井九给自己的东西,对儿子说道:“晚饭后召集全家,为父有重要的事情说。”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就自己家里的人,你迟姨母那边就不要惊动了。”
……
……
晚饭过后,国公府众人如往常一样,准备饮些茶,说些笑话逗国公开心,却发现今夜的气氛有些奇怪。
早就应该端上来的茶始终没有上,坐在首位的国公有些心不在焉,世子爷也经常走神,不时望眼后面。
迟姨娘是国公夫人的幼妹,去年随自家老爷进京谋差,受邀一直住在国公府里,也是个极精明的老妇人,见着势头不对,便以头疼为由,带着儿媳妇与几个孙女提前避走。
紧接着,所有的管事下人也都离开了花厅,房门紧闭,鹿家三代人面面相觑,心想这是要做什么?尤其是这些年账上做了不少手脚的大房,更是紧张至极。
鹿鸣走到后面,提出一个大茶壶,用手摸了摸壶身,望向鹿国公担心说道:“有些凉了,会不会不好?”
鹿国公说道:“茶不紧要,关键是那药。”
鹿鸣媳妇赶紧起身,说道:“先前熬的时候我自己盯着的,没让任何人过手。”
鹿国公对这个儿媳妇向来很满意,摸须微笑说道:“那便没事,给大家分了吧。”
……
……
碗里的茶汤看着黑黑的,不知道里面放着是什么,但国公府里的主子们都精明至极,看国公等着迟姨母走后才说话,再看鹿鸣两口子分茶时的慎重模样,再看每个碗里的茶汤几乎完全一样多,自然都清楚这茶汤必然极其名贵,待国公发话后,二话不说便端起茶汤往嘴里倒去。
茶汤的味道确实有些怪,里面混着粉末,感觉有些像冷山那边喜欢吃的面茶,又有些像豫郡的面糊,散发着淡淡的糊味与腥味,着实有些难以入口。好在还没有收拾,碗筷都在,有些人直接拿起筷子便开始拨拉,一时间厅里到处都是这种声音,仿佛又开了一席饭似的。
有年纪小些的孙子孙女闻着碗里传来的腥味便不想喝,却被自己父母强行灌了进去。
众人的神态与反应都落在了鹿国公的眼里,他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欣慰。当年他选定幼子鹿鸣承爵,另外两个儿子当然会有意见,但他们消化的很好,把意见与愤怒变成了捞钱的动力,没有做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足见精明。
像国公府这样的地方,善良与温厚可以有但不重要,精明的眼光与审时度势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看着所有的茶水都被喝光了,鹿国公再次摸了摸自己的长须,说道:“很好,我不会告诉你们这些茶汤里是什么,好处自然会慢慢显现,你们好好体会便是。”
……
……
大妖之骨自然是极好的补品,是真正的可以延年益寿的东西。
延年益寿这种效果,说实话只有等到死的那天才能感受到。但国公府里都是聪明人,既然猜到有极大好处,心意自然影响感受,生出很多美好的感觉,有的人甚至觉得自己飘了。
比如鹿鸣媳妇。
众人散后,她与鹿鸣扶着老国公回到房间,觉得一路行来,脚下如踩绵云一般,又觉得眉心有些隐隐发热,忽然生出极大勇气,啪的一声,跪在了鹿国公的身前。
第八章 地底有朵燃烧的荷花()
看着这幕画面,鹿国公父子吓了一跳。
鹿国公狠狠瞪了鹿鸣一眼,心想你难道又去青楼了?不是和你说过,要小心些,再小心些!
鹿鸣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次没有体会到父亲眼神的意思,不然一定会大呼冤枉。
鹿国公更加恼怒,重重地咳了一声,心想难道还要我这个做公公的亲自去扶吗!
这次鹿鸣明白了,赶紧把妻子扶了起来。
鹿少奶奶在国公府里的地位向来有些特殊,不是因为她是世子夫人,而是因为她是宰相最疼爱的幼女,最关键的是,当年她与鹿鸣成亲的那天,鹿国公忽然半途消失,在朝歌城里闹出极大的笑话,包括鹿国公在内的国公府众人因为此事一直都对她带着几分歉意与不好意思,自然对她很是容让尊重。
“清寒啊,你这是做什么呢?”
鹿国公看着儿媳妇和颜悦色问道:“有什么事就说,为父一定给你作主。”
鹿少奶奶知道公公误会了,赶紧说道:“与鹿鸣无关,我想求的是另外一椿事。”
听到这句话,鹿国公没有觉得轻松,眉皱得更紧,问道:“何事?”
鹿少奶奶想着不远处那户人家,鼓起勇气说道:“儿媳想请您去与井家说说……”
鹿鸣脸色不豫说道:“那门亲事不是没有议了吗?”
鹿少奶奶低头说道:“我那个侄女比我当初在家里还受宠,这两年觅死觅活,弄得阖府不安,家里实在没办法了,才想着从井家那边劝劝。”
鹿国公说道:“当初我替井家提亲,你家一口回绝,现在我还能说什么?”
鹿鸣冷笑说道:“你家只想着井商官位低,却没想过梨哥可是尧皇子的伴读,而且他家的底细可不止如此。”
鹿少奶奶叹道:“现在朝歌城有谁不知道井家出了位了不起的仙师,但我父亲当年可是在一茅斋读的书……”
鹿鸣挑眉说道:“一茅斋虽与中州派更亲厚,但和青山并非对手,这又如何?”
“可你不要忘了,我家几位兄长还有那些亲戚,谁与云梦山没有关系?”鹿少奶奶苦笑说道,然后转身望向鹿国公恳求道:“公公,您与井家说说,让梨哥不要再和小七见面了,不然这事儿只会越闹越难看。”
……
……
井九自然不知道这件事情。
事实上,卷帘人是朝廷的耳目这件事情他也不知道。
离开皇宫前,他对神皇说有事就让卷帘人通知自己,完全是想着卷帘人遍布整个朝天大陆,无论自己在哪里应该都能找到。至于神皇怎么让卷帘人传递消息,在他想来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因为卷帘人已经替他送过好几次消息。
离开朝歌城后,他没有驭剑,也没有坐车,避开官道,在丛山峻岭里向着西北方向行走,连续几天都没遇着一座集镇,只是偶尔在山谷里远远看见一间冒着烟的民宅。
别的修道者或者会借这段时间入世感悟,但正如他对赵腊月说过的那样,他觉得这种做法没有太大意义,至少对他自己。本就没有心劫,何必强要制造一些,然后再图谋破之?
七天后他路过了居叶城。
说路过其实很勉强,事实上他是从居叶城南面四百里的群山里路过,只不过秋天的天气太过清爽,他的眼力又实在太好,才能看到居叶城那个小黑点。
居叶城离白城七百里,加上这四百里便是千里之外。
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绝不会踏进雪原千里之内的地方。
当年梅会道战他被太平真人设计,困在雪原六年时间,他不想再有这样的经历,更不想再与雪国女王朝面。
从居叶城往西便是冷山,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荒凉的原野、发黄的野草,孤伶伶的野山,看不到任何人烟。
朝天大陆绝大部分的邪道宗派与散修,都被正道宗派赶到了这片荒凉的世界里,看似平静的原野下不知隐藏着多少妖怪与凶险。正道修行者在这里很容易出事,所以除了像方景天、越千门这等级数的强者,很少有人单独来到这里。
井九走到一处野湖畔坐下。
冷山之所以叫冷山,自然是因为这里气候寒冷,尤其是这几年雪原寒潮渐盛,现在是还是秋天,已经如往年深处般难熬。野湖水面上已经结了很多薄冰,把蓝色的天空切割成很多碎片,也把那张完美的脸切成无数美丽的细节。
井九看着湖面,心想世间最坚硬的事物是什么?不就是自己咯。
他现在境界不算太高,还能找到一些事物磨剑,不然待境界再高一些,剑随人起,就算一茅斋的龙尾砚也没有任何用,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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