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茂已听出盗魁的心意,忙答道:“俞剑平俞老镖头,一向有重镖,也常亲自出马;可也有时只靠他那杆金钱镖旗,由他弟子押着出去。这几年未遇风险,他的胆子就大了,这也是没遇见绿林道高手的缘故。又加上他新近有事缠身,所以这回他只派出一个大弟子,和他手下几个伙计跟着出来,他自己并没亲到。想不到遇见能人,栽到老舵主手下了。老舵主武功出奇,在下起心眼里钦佩;只可惜眼拙,有眼不识泰山,你老是什么万儿?在哪里安窑……”
话还没说完,旁边突然发出几声桀桀的狂笑道:“好东西,你还想拿话舔我们的细底么?别装浑蛋了!”一脚把乔茂踢得脸朝下,栽倒在地。
盗魁哼了一声道:“姓乔的朋友,你看我岂是寻常的绿林道,劫了镖一溜就走,埋头不见么?我不用你们费心摸底,我自然会找姓俞的去。不过我不能趁了他的愿,老早的教他得了准信。告诉你说,我要憋他几天。你要套问我的姓名么?自然在你临死前,教你知道。”
乔茂侧着脸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没这个心。我只是奉命差遣,身不由己。”
盗魁不答,教手下人:“把他揪起来。”乔茂虽然倒剪二臂,功夫还在,本可以蹿起来;只在众目睽睽、刀矛如林之下,他不敢转侧,恐被加害。当下过来一人,把乔茂揪起来,仍任他坐在地上,他的鼻脸都抢破了。
盗魁把烟袋锅磕了磕,又装上一袋,仰脸想了想道:“喂,那个使藤蛇棒的,三十来岁,姓程的,想必就是俞剑平的大弟子了。……喂,姓乔的,这俞剑平闻说他太极剑,江南无敌手,他又善点穴,善打十二金钱镖,江湖上说他能打出六七丈远,可是真的么?”
乔茂道:“这也是江湖上的传言,刚才说过了,我和他素不相识,倒不知底细。他的太极剑是很有名的,也听人说过,他善点三十六穴。”
盗魁又问:“这次跟着押镖的,除了俞某的大弟子程岳以外,安平镖局还有谁呢?”乔茂道:“还有姓沈的,姓赵的,姓张的……”
盗魁把手一指道:“呔,你休要信口胡诌!那姓沈的沈明谊,不是振通镖局的镖师么?你打谅我一点也不知道么?”乔茂忙道:“不是他,不是他;他也姓沈,安平镖局也有一位姓沈的呢。”那个使剑的少年笑道:“朋友,你就实话实说吧!不要顺着嘴胡诌乱编。你拿我们当瞎子聋子,可就自讨苦吃了。”说着就有一个贼,翻刀背把乔茂连敲了数下;疼得乔茂咬牙切齿,强忍住不哼。另外一个贼人道:“你还不说实话么?”乔茂道:“我没有瞎说呀,可教我说什么呢!”
盗魁道:“你们不要乱来。姓乔的,我也不问你废话。我只问你:那个姓俞的现在何处?我听说他忽然将镖局收市,又听说他在……”说到这里,双目一瞪道:“你说他住家在何处?”乔茂忙道:“在云台山,海州东北,我没有说谎。”盗魁点头道:“云台山的什么地方?”乔茂道:“清流港,海州镖行都知道。”盗魁道:“他现时呢?”乔茂道:“现时还在清流港,并没有出门。”盗魁道:“没有在海州么?”乔茂道:“没有。”又忙找补一句道:“在我们镖驮子出发时,他还在清流港呢。现在可不知道了。”
盗魁将俞剑平的事,详细盘问了一回,又问俞剑平之妻是不是姓丁?现时还在不在?有几个儿子?都多大岁数?又问他安平镖局因何忽然收市?胡孟刚和俞剑平交情如何?乔茂和胡孟刚是什么交情?乔茂被捆在地上,忍痛一一据实说了。(叶批:这一问便暗透其中消息。)
这豹头虎目的盗首一一听了,觉得没什么虚假。又问乔茂:“缀下来的究有几人?”乔茂不改口,依然说:“缀下来的共六个人,共分两拨,自己是第一拨。”
那盗魁有意无意的听着,只对手下人信口说道:“你们也留点神,咱们虽不怕缀,可也不能放松了,教他们瞧不起。”然后打一个呵欠,把铁烟袋一挥道:“把他拉出去!”
这“拉出去”三个字,打入九股烟耳内,不亚如催命符!乔茂倏地面目变色,知道这是要杀他了;哑着嗓子叫道:“老舵主,我可没有含糊;我跟你老没仇,我是吃镖局饭的,我是……”群贼听了,哄然笑起来,说道:“真不含糊,光棍临死也是光棍,准给你个痛快的就是了。”立刻七手八脚,把乔茂又架起来,连推带搡,推到外面。
内中一个贼人说道:“朋友不含糊,别哆嗦呀!”推到院心,乔茂从五衷里吁出一口气来:“想不到我乔茂死在此地!”回顾架他的人道:“相好的,咱结个下世缘,你可给我一个痛快的。”那人道:“你放心,决不教你零受。”
乔茂越听越觉得兆头不好,情知求饶喊救,一概无效;心中一阵难过,耳畔轰的一响,迷糊起来。颤抖抖的说:“朋友,这是哪里?这是什么庙?你们也教我死个明白。”
一人答道:“放着天堂你不走,这小地方就叫鬼门关,这庙就叫阎王庙!这院子不是你的死地,还在前边呢!”曲折走来,通过一道很黑的院落,群贼猛然止步;迎面过来一个人,手拿明晃晃的钢刀,说道:“站住!”
乔茂浑身一软,竟往地上溜去,已被人架住;乔茂把眼一闭,静等刀下。
迎面过来的那人说道:“你们也太马虎了,闪招子怎么也不扣上点?”随手掏出一物,展开来,把手一拍乔茂道:“这小子倒美了!”用手中之物,立刻把乔茂连鼻带眼蒙上。蒙好了,却又往前架着走。忽然“咕咚”一声,乔茂被人提起来,掷在一个地方上,地上似铺着板。乔茂此时哼了一声,知觉全失。
过了好久,乔茂才觉得浑身处处疼痛,腰下颤抖得厉害。眼睛固然蒙上,连嘴和耳朵也被人堵塞了。枣核般的小脑袋,只给他留下一对鼻孔,任他缓缓出气。却时有清风,夹着绿草气息,扑入鼻孔。
乔茂昏昏沉沉,过了好久,才觉出自己并没有被杀;这时候大概是被群贼装在什么车上,正走着呢。乔茂在车上蠕蠕的动了动,立刻有一把尖刀,在胸口上划了划。乔茂动一动,那刀划一下。乔茂不敢挣扎了。
又经过很久的时候,乔茂忽被人提起来,挟在肋下;似乎是走出了十几丈远,又被人掷在一个地方,这地方较车上宽展。乔茂暗想:“他们把我弄到什么地方才杀呢?这地方又不像是山寨。”
原来贼人并没有打算当时杀害他,把乔茂五官封住之后,立刻拧胳臂,扯大腿,重捆成粽子样,装上口袋,先载在车上,旋又运到船上。一路驶行,直过了一个整天零半夜,乔茂才被人将口中的麻核桃、耳朵中的棉絮掏出来,眼睛却照旧蒙着。立刻有一人在耳畔说道:“朋友,我教你畅快畅快,你可别嚷!你只哼一声,我就是一刀。”说着,把刀向乔茂胸口触一触,刚刺得肉疼便住。
这个贼并不狠毒,乔茂低声央告道:“我已一天一夜滴水没有沾唇了,劳驾给我点水喝。我决不嚷,我也不跑。”那人嗤然笑道:“你可跑得了啊!咱爷们有缘,我就给你口水喝,你可别咬人,你若咬我,我可对不住你。”
乔茂忙道:“我决不咬人。”那人竟拿了一把水壶,放在乔茂口边。乔茂如饮甘露似的,喝了一饱。那人又拍着乔茂的头颈说道:“我再给你点吃的。”于是又喂了乔茂几口。乔茂道:“我决不跑,你松开我,让我自己吃。”那人道:“你别忙,先凑合一两天。到了地方,自然不绑你的手。”
当下直走了两天两夜,乔茂眼虽看不见,耳朵却能听,鼻子也能嗅,渐渐觉出自己是身在船上。因为那船每逢转弯,便听得水响。白昼行船,这贼船撑篙拉纤,虽不吆喝,却难免在上下游遇见别的民船。故此乔茂耳鼻一露,便已听察出来。倾耳细听船中的动静,好像被囚的人并不多。监视的贼人,听说话的语调,好像人数也有限。乔茂试着和贼人攀谈,立刻便有尖锋刺胸。决计不许他说一句话;要想打听什么,更是不行了。
忽一夜,船行到达地头。乔茂又被人蒙上耳朵,堵上了嘴,教人挟在肋下,搬下船来,走着忽高忽低的路。约摸有一顿饭的工夫,隐隐听见对面似有人声,耳朵堵着,只能闻声,不能辨语。
乔茂觉得又换了一个人扛着他,到了另一个地方,被人丢在炕床上;把堵耳塞嘴之物全给除去,只两眼照旧用一个青布套蒙着。两手两脚捆着的绳子也被松开,另换上一种捆法,使他自己可以用手吃饭。乔茂到此,才将畏死的心放下一半,晓得自己这是被贼人幽囚起来了。
第八章
夜脱匪窟智运寸钉
路逢女侠恩怀一剑
当天夜晚,临睡之前,贼人进来,把乔茂拴在木板床上;床上钉着铁环,绳索的一头就钉在环子上。到了夜深人静,乔茂慢慢的转动,慢慢的仰卧着,倒背双手,摸那木床,摸着一边有墙。自己设法将头挨到墙边,慢慢蹭自己的脸,渐渐将眼套蹭开一点隙缝。凝神四顾;小屋昏沉沉的,内中并无同囚之人,也无监守之盗。乔茂暗想:“贼人也许在屋外监视着呢,我且不要鲁莽。”只在黑影中注目辨视屋中的情形。这小屋好像并非强贼预造的囚牢;只不过是很平常的小屋。在门窗上现装了一层铁柱子,一道小门紧紧锁定,门扇上开着一个小洞,用来传送饮食。看这局面,必定是匪人用以囚禁肉票的所在。
乔茂晓得陷身于盗窟老窑一定无疑了。若能从此逃出,不但性命保全,镖银也便得着下落。乔茂心血沸腾,翻来覆去的想。无奈浑身伤痛,满胸口被贼人纵一道、横一道,划得许多处创伤;更加教贼人塞装口袋的一番整治,装车装船的一番拨弄,又受过生死呼吸的威吓,早已弄得力尽筋疲。况且贼人知他多少会些功夫,不比寻常肉票,把他捆得很结实;要想褪绳逃去,煞非容易。乔茂试行挣扎了一下,觉得不行;只好躺着歇息,一面筹算脱身之计。
乔茂深恐夜长梦多,或生变故。此刻虽被囚禁,似乎不碍,安知贼人终不杀害自己?一想到此,又不胜焦心起来;仰望屋椽,好生难过。忽听外面似有贼人经过,吓得乔茂仍将眼套蹭得盖着眼皮,慢慢爬回原卧处,假装睡着。果然听见铁窗上,有人拍了一下道:“相好的,老老实实的躺着吧,不要胡思乱想,你还能跑的了么?”
原来九股烟乔茂尽管有一肚子智计,尽管深懂江湖上一切谲诈,终不免当局者迷。当他挨着墙,蹭眼套的时候,只顾着身子用力,便忘了假睡打鼾。睡熟的人呼吸总是重浊,他在屋内一味鼓捣,行家在外面自然听得出来。这一拍窗镇唬,又把乔茂吓了不轻,这一夜竟没敢再动地方。
当下乔茂一连囚了好几天,更没有贼人再来盘问他,也无人提讯他。监视他的人,虽看不见,听语音知道共有三四个人。每日给他两顿馒头咸菜、一壶凉水,乔茂看监视的人日久生懈,逃走之心复萌;每天夜间,设法磨蹭捆手的绳子。渐渐将绳子快要磨断,只连着半股儿,便不敢再磨;露出眼角来,算计破门逃走之法。
不意监守的贼虽是笨汉,每隔一两天,必有头目前来察看他。乔茂眼被蒙着,他看不见人家,人家却仔细察看他。这日突被贼人看破,哈哈的一阵狂笑道:“相好的,真有两下子么!”说罢出去,过了一会回来,便带来一根生了锈的旧铁链;用手一拍乔茂道:“相好的,戴上这个吧,这个结实。”
贼人把乔茂身上的绳子解开,立刻换上铁链,套在脖颈上,加上一道锁;这一头仍旧穿在床头铁环子上面。又对乔茂说:“其实这锁是怕你不长命,才给你戴上的。若说怕你跑,那才不对呢。你瞧瞧,你跑得出去么?外面好几道卡子呢!这个小屋也怕你冲不出去。我告诉你,你这里一动门窗,立刻就铃铛响了。小伙子,老老实实呆着吧,又有吃的,又有喝的,多好!”说着又奚落了一阵,方才走了。
乔茂嗒然若丧,用手暗摸这段铁链,正把他像锁狗熊似的,套住了脖颈。这锁链很有几分斤两;却有一节,上锁之后,就到夜间,也不再捆他了。
九股烟乔茂拖着这铁链子,白天在床上一坐;夜晚听外面人声渐寂,便悄悄溜下来,摘去眼套,四面窥探。可惜这铁链子很短,不过六七尺长,被钉在木床上,刚刚容得乔茂能下地解溲。乔茂便如兽圈中的猴儿一样,一到夜间,就拖着铁链子,东摸摸,西探探,用尽方法,要试将链子褪下来。
起初贼人察看得很严,乔茂尚不敢妄动。后来贼人头目隔数日方才进来察看一次。乔茂容他察看以后,便放心大胆的鼓捣起来。无奈这铁链既短,他又没有折铁的腕力;用尽伎俩,想把铁链折断,或将铁锁打开,结果是枉费了气力。
乔茂心想:“只要我寻着一根铁丝,我便能设法把锁打开。”但这小小的监房,四壁悬磐,空空的一物无有。乔茂倒是窥见对面墙上,钉着一根大铁钉子;无奈脖颈锁着,干看着,凑不过去,也就不能到手。他身上本来倒也有些小刀小锯等物,又早被贼人洗去了;连腰带也被解去。这铁链既很笨重,决难弄断,这铁锁簧也很紧固;乔茂两手空空,无从下手。乔茂也曾试着要将锁砸开,可是稍有响动,又怕被监守贼人听出来。在囚牢中,倍觉光阴悠长,乔茂被监禁了十几天,直好像过了一两个月似的。
人急计生。这一夜,竟被乔茂翻动竹席,寻着了一段锈钉。乔茂大喜,就试着用这锈钉,夜夜偷挖那铁锁;这当然捅不开簧的。乔茂不由自己暗骂自己浑蛋:“铁链、铁锁不能设法,还有那铁环,岂不较易起下来么?”
那铁链本来这一头拴在乔茂脖颈上,那一头却拴在木床的铁环上。乔茂只想挣开铁锁,逃出囚笼;却忘了抉开铁环,也可以带着铁链子逃跑。如今既已想到,立刻精神一振;爬到铁环子旁边,用手一摸。这铁环子本是一个半尺多长的带环大铁钉,直钉入木床边沿之内。乔茂就用这锈钉,慢慢的挖那木床。钉钝木坚,鼓捣了半夜,才仅仅挖出一点小凹坑。唯恐被贼人窥破,第二天夜间不敢再挖,只躺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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