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金钱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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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金钱镖- 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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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豹子虎目横盼,先打量这后进来的一群镖客。眼光一巡,二十多位高高矮矮,老老少少,个个都不熟识。最惹他注目的,还是俞夫人丁云秀。飞豹子向众举手道:“诸位刚来,失迎!失迎!请往里边坐!”眼角旁睨,重扫到人群中稍稍落后的丁云秀,陡然生出奇异之感:“这就是她?……她这样了!”

在他心目中,丁云秀本是一个娇小玲珑,穿鹅黄衫,系长裙的十八九岁的少女。身量略矮,瓜子脸,樱红唇,皓齿明眸,梳着长长的发辫。一别近三十年,据闻她的儿女已经长成,想象着她必很老。

飞豹子自在脑中塑造了另一幅景象:矮矮的一个老婆婆儿,鸡皮皱面,腰背微俯。而今对面相逢,竟跟他的想象不相同;可也跟他的记忆全不似。果然女大十八变,何况三十年?飞豹子仅增老态,丁云秀不但年华已增,又已从闺阁少女变为少妇,又由少妇变为儿女成行的中年妇人,不但姿容体态全变,就是风度,一切都与飞豹子梦想多年的模样神情相去悬殊了。

她从前是七分闺秀丰姿、三分武林英气。有时她处事决断,颇见明敏;有时她又脉脉含笑,流露出小女儿的痴态。看待自己,跟同胞兄妹一样,向不见外,倍有亲情。现在她可就大相径庭了,这不是一个精明干练的主妇么?三十年前的她,怎么一点也不留痕迹了!

只见她一看飞豹子,脸上也带出忆旧之情;双眸凝定,颇露怅惘。但只一愣神罢了。转眼间,她脸上现出庄严、敏练的微笑出来,先“哦”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哦!袁师兄,三十年没见,您上哪儿去了?我们常扫听您,一点消息得不着。您比以前更壮硕了!”上前裣衽,深深一福,辞气似很亲近,态度上有着更多的谦恭,而且带出点世故。

飞豹子怅然了,情不自禁,也把双拳一抱,道:“师妹,你……你好啊!”他把瞪眼不认帐的话全忘了,不由冲口吐出真情。飞豹子心上有些乱乱的了,顿忆前情,不胜感喟:“这是当年戴珊瑚耳坠、穿鹅黄衫的那个垂髫小女娃么?这是管我一口一个‘袁二哥’,叫个不住的那个云秀师妹么?”现在,立在迎面,向他含笑裣衽的,乃是一个中年洒脱妇人;窄袖长裙,削肩纤足,气度很谦和,礼貌很周至,俨然是大家主妇。当年那个娇痴小女孩哪里去了?“变了,人全变了!”飞豹子心上感到莫明奇妙的凄凉,眼光旁扫,看到了俞剑平,腾地一股热气往心上一撞。他登时想起三十年前的深憾。(叶批:情景交融,心老念连转。笔触动人之极。)

这时丁云秀妹子很恳切地问候他,他又蓦地想起自己三十年前,自从姜大师兄被逐以后,自己在丁门代师掌教,丁云秀师妹也跟自己学拳。自从师父太极丁的爱子夭亡以后,自己更替师主持家门琐事,不时出入内宅,和云秀师妹见面接谈。自己彼时在丁门,俨然是掌门师兄,又俨然是当家大哥。师父师母看待自己,如亲儿子一样,这小师妹也把自己看成亲骨肉,有了事就要找自己办。甚至买花粉,也专找自己,不用长工;嫌长工蠢笨,买的不好。一天不知听她叫几回“袁二哥!”她跟从自己练拳,丁老师也命自己给师妹领招、垫招。自己那时每天见她梳两个小辫,或垂着双髫,把头一摆,那耳垂的珊瑚坠子便打秋千似地乱晃。她小时整天在箭园玩耍,她输了招,就嚷:“哎哟,二哥,你瞧你够多愣呀!”她赢了自己,就格格地笑,管自己叫“傻袁二哥。”如此同堂学艺,直到她十六岁及笄之后,方才形迹稍疏,可也免不了天天见上几次面。……

突然,飞豹子又把俞剑平瞪了一眼,想道:“突然俞振纲这小子带艺投师来了,拿着郭三先生的信,进门就磕头。丁老师竟会收下他;他这小子单会使的这一股软劲,不言不语,闷着头苦用功;教什么,练什么。说他笨,一教他就会;说他诡,又一锥子扎不出血来。跟别的同学也不很来往,可是胡振业他们全喜欢他;说他性子随和,没有架子。看他很瘟,不知怎的,竟会跟丁老师投了缘。我却不会这套,我代师父传艺,很认真地教他们,一点也不藏私;他们倒全怵我,说我比老师还厉害!我受累不讨好,我也不管,我只求良心上过得去,我替老师办事,尽心尽力,我也不是为买好。哪知,结果弄了个废长立幼,把我刷了;把姓俞的拔上去了。我有好心没好报!我一想,拔腿就走;出离丁门,另行创业。他们全说我性子暴,不能成事;说我没有坚忍性,哼!我如今竟忍了三十年!……”

飞豹子年老健忘,独于师门废立一事,是生平最深的隐恨,一点忘不下,半点丢不开。一想起废立,就跟着想起俞剑平和丁云秀师妹。云秀的倩影不时在他心中打转,而今丁云秀本人立在他面前了,可是不对,这不像当年那个师妹!

飞豹子在辽东创业,娶了快马韩的爱女昭第姑娘;并且承接了快马韩的基业,把它扩大起来。他已与昭第生了一女。现在他面对云秀师妹,又想起这辽东之妻韩昭第:“昭第这娘儿们,当初我也真爱她,她也真可爱。”(叶批:借飞豹子浮想联翩,带出其一生情史。)

昭第二十几岁时,办事很麻利,说话很脆,生得又不丑,长身量,大眼睛,桃腮朱唇,颇富颀美;就是旗装大脚,飞豹子好像对她这脚有点介蒂,因为他是关里人,又不在旗。然而昭第很知疼爱丈夫,性子很倔强,对丈夫竟能百依百顺。飞豹子和她伉俪之情很深,或者说甚于原配。只是近几年,昭第娘子上了年纪,有点不修边幅了,光脚不穿袜,说话嗓音又粗,脾气越来越近男性,一味闯奢,似乎渐渐缺失了女性的柔美。

夫妻俩每一拌嘴,飞豹子就不禁想起了丁云秀师妹;别看是武师之女,身会拳技,到底是名门闺秀,另有一种风韵。记得她未语先低头,说话先红脸,凝睇掩笑,似娇羞,非娇羞,另有一种醉人的风度。她实是大家小姐。丁老师本是山东富豪,累世簪缨,家教好,闺训严;不说别的,她嗓门先比昭第柔细,她又身子骨很娇小,非常的婉媚。

昭第这娘儿们,人并不丑,可是她近来的嗓门真是讨厌极了。女人真怪,几年就变,今日的昭第不是初嫁的昭第了。还有那个红衣女侠高红锦,又是一种派头了。……飞豹子忽又想起了高红锦。高红锦是他生平所遇三女子的第二人。

高红锦是个女侠,曾和飞豹子在鹰爪王家,邂逅一会。这个少女本比袁振武年岁小,却惯装大姐,把袁振武看做小弟弟。袁振武幸入王门,红锦女侠颇有助力。不幸她既嫁而亡其夫,犯了案,劫财逃罪出关,开黑店,做女贼,和飞豹子重逢。豹子因事出门,中宵宿店,误住在红锦女侠所开的贼店里。红锦施熏香,暗算飞豹子未成,反遭飞豹子暗算,把她活活擒住。

他俩已不相识,飞豹子恨她杀人不眨眼,竟把她捆上,剥去衣服,捆在旷野林中,教她不再害人。如不被狼吃,算你女贼走运。忽然间天明,彼此相认。红锦女侠本于飞豹子有恩,飞豹子忙放了她,叩头赔罪。红锦羞忿,就要自杀。飞豹子跪求不已,二人后来终成腻友。可是这一来,发生事故了。昭第娘子吃起醋来,找上门打架。两个女子对骂,不留余地。飞豹子左右做人难。! !这是以往的事了。飞豹子重遇当年师妹,此时不由把他生平所遇这三个女子,作一比较。

他的妻昭第娘子生长辽东,完全变成旗下妇人了。红锦女侠却是豪情逸致,放浪不羁;虽然孀居,偏好修饰,她也四十多岁了,姿容本美,打扮起来,净往少俊上装饰,轻描淡抹,浑身喷香;另有一种迷人的性格,忽嗔忽喜,不即不离,形迹上满不在乎。故意招惹昭第捻酸,她才笑得前仰后合。她是很放肆,可又惹不得;突然挑起过节来,又凛若冰霜。

飞豹子未尝不笑她狂,也暗嫌她装蒜装葱;可是唯其她这么装蒜装葱,才格外衬出她的特殊风格来。她实在是个尤物,放诞自喜,夭矫绝伦,难断她为贞为淫。于是飞豹子情不自禁,未免又回忆到这个师妹身上。固然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但这少时的记忆苦难磨灭。他自想:还是大家女儿,全不见半点轻狂;淡而不厌,令人神往。

飞豹子悠然存想,直到入关,还怀着这样的痴想。而今抵面相逢,咦!丁云秀整个人全变了;面庞依稀犹昔,仪态早换了另一韵调。他就恍然自失,爽然自笑;四十多岁的妇人,再有娇羞,岂不可笑?可是他记得最清切的,正是那个垂髻少女的娇笑!……(叶批:闲闲几笔,写得好极!)

飞豹子脑海如风车似地旋转,登时把旧梦揭破,片片皆空。丁云秀很谦虚地叙礼,问好,赔笑叫着师兄。问师兄:“多早晚进关的?二师嫂可好?小孩都大了吧?您跟前有几位令郎?都有多大了?”意气殷殷恳恳,且不谈讨镖的话;只向俞剑平望了一眼,微含叩问之意,似乎说:“你们面谈的情形怎么样?”这时候夫妻自不便私谈,但察言观色,已经揣想过半。

丁云秀看了看飞豹子,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飞豹子板着脸,右手平举铁烟袋,一袋一袋地吸旱烟。俞剑平又像平时,面笼着和光,吻含着谦笑;可是剑眉微锁,从眉心竖起两三道深纹,知道他正在强捺怒火。飞豹子口喷烟雾,昂立如僵石,瞠目似望洋。丁云秀忍不住,向自己丈夫招呼:“剑平,你见过袁师兄了?你过来。……师兄,我们就在这儿给您请安吧。”

俞剑平往前迈了半步,夫妻俩丁字形和飞豹子对面。镖行群雄有的就摇头,一群豹党鸦雀无声,听他们交涉;今见俞氏夫妻又要双双行礼,就把眼珠子齐盯着俞剑平。俞剑平又将双拳当胸一抱道:“我跟师兄谈过一会儿。”似乎一弯腰,飞豹子撤身退到一边道:“这可不敢当!”不再答理俞氏夫妻,却一仰面,对着刚进来的镖行群雄,很恭敬很谦虚地长揖到地道:“诸位才来,我很失迎。这里不好请教,请上大殿吧。”侧身抬手一指迎面大殿,他自己先走进去了。俞夫人虽早已料到袁师兄的为人,到此时究竟不免脸色微变。子母神梭武胜文从旁帮腔道:“诸位,这大殿很荒废,小弟勉强教人收拾了一回,还可以坐谈。俞镖头、俞夫人,就请令友到这里边来吧。”

丁云秀忙说:“那很好,我们谢谢!您阁下贵姓?是我们袁师兄的令友武庄主么?”回答道:“不敢,在下武胜文,是本地人。我们这位袁朋友他久慕俞镖头的拳、剑、镖三绝技。现在天已不早,人已来齐,就请指教吧。”旁边一个豹党道:“比试场子就在这边。”

霹雳手童冠英且怒且笑,插言道:“俞奶奶,您请上殿吧。刚才人家已经明点出条款来了,我们中间人还没顾得对俞镖头说呢。……诸位到场的英雄,我们江南镖行既然冒昧前来观礼,诸位就请放心。别忙,含糊不了。”

镖行大众全进了大殿,豹党群雄也络绎进去。俞氏夫妻和胡、肖二友都想找到飞豹子跟前,当面恺切一说。霹雳手童冠英和夜游神苏建明,恨豹党骄狂无礼,一进大殿,竟大声把那三条条款当众描说出来;扣留镖旗,不准再走镖;勒令闭门,不许再收徒;最甚的是末一条,镖银只退还十五万,硬扣下五万,逼俞剑平赔补出来,设宴普请江南武林;又要悬锦标,设擂台较技,谁得胜,谁把这几万银子拿走。这简直折人折到底,又拧两道弯!

铁牌手胡孟刚、奎金牛金文穆、蛇焰箭岳俊超首先动容,发出“咄嗤”之声;胡孟刚跳起身来,就要大嚷;十二金钱俞剑平颜色微变;俞夫人丁云秀刚刚来到,骤闻此说,也不由愕然:“袁师兄就折人折到这样!一点旧情谊也没有了么?”遂也欠身,要向豹子发话:“师兄真格地开这大玩笑么?”可是还没容她说出来,他们那两个师弟胡振业和肖国英,早已朗然递话了。

第四十六章

约法三章以武会友

胡跛忿怒拔刀掷豹

跛子胡振业直抢到飞豹子的面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面向群雄一望,大声说道:“诸位师傅别嚷嚷,请听我胡某一言。我叫胡振业,是山东太极丁丁老师门下第五个劣徒;这位肖老爷是我们师弟。诸位听明白了,这位俞镖头现在是我们太极门掌门师兄,这位袁当家也是我们的师兄。我们四个人从小同学。他们袁、俞二位今天这场事,由何而起,当然有个说辞,可是我全不管。现在,我和肖九弟只知道您袁二哥也是师兄,俞三哥也是师兄。师兄跟师兄要是有点小过节,我们做师弟的不能袖手。袁师兄,我可不讲理,我可不论谁是谁非,谁错谁对;我就知道咱们的旧交情得维持住了,大事把它化小,小事把它化无。袁师兄,咱们全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老同学没有几个了,我们还忍得怄气么?同门兄弟就是骨肉手足,你不看金面看佛面,咱们丁老师待咱们不错……”

飞豹子哼了一声。胡跛子忙道:“你不看我和肖九弟的面子上,你也看在我这条腿上。我一个倒运害病死半截的人,特意赶来,央求你们二位,给你二位了事。二位师哥,你就看宽一步,现当着这些朋友,什么细节不用捋了。咱们来个哈哈一笑,天大的事,今天也得了啦!你就冲着我跛子了。我跛子是您的师弟,袁二哥总得给跛子留脸。……”

说到这里,胡振业向肖国英招手道:“我说来吧,肖九弟,你请俞三哥、俞三嫂子,我请袁二哥。喂,你过来,给咱们袁二哥作个揖,行个礼儿。咱们大家一乐,就完。回头袁二哥把镖交出来,这不是这位胡镖头也在这里了。我说胡镖头,当家子,您也过来吧。我们袁二哥最热肠,最好交朋友,您二位早先是没见过。……二哥,你把镖银交给人家,回头我和肖九弟还请二位老哥哥,和在场诸位朋友,到饭馆……这里也没有好饭馆。索性咱们马上加鞭,立刻全回宝应县;咱们大吃大喝,大乐三五天。咱们三十多年没见面,也该亲热亲热了。况且还有这些武林好友,咱们都聚会聚会,给二哥庆贺江南扬名;您这一手邀劫二十万盐镖,在武林道足可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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