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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郎君沉吟道:“这三路合击之策,确实是针对匈奴的弱点而设。若我是刘渊,只怕也要手忙脚乱。有强盛兵力,又有得力的战术,为何会失败呢?”
“我军三路并进,貌似声势浩大,然而主将互不统属,各军毫无配合;庞大兵力分散在自大陵至西涧的宽大正面,也难以有效掌握。东瀛公夸张兵力,张布罗网,企图威吓敌军,使之未战先怯。但匈奴大单于刘渊jing通兵法,轻易就抓住了我军的破绽,发动猛烈反击。其策略,无非是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敌人。”
“刘渊的兵力虽然远不及并州军总数,但是对我军的每一路而言,都有足够的优势。他利用其内线作战的优势,集中全部兵力以攻代守。首先佯败诱敌,令聂玄于大陵陷入伏击。击溃聂玄之后,再乘胜强攻陈永所部。”
“由于聂玄败得太快,当匈奴骑兵突击的时候,陈永校尉的人马甚至没有进入临战的状态……”陆遥本人就是越骑校尉陈永的部下。陈永所属的一万人马只顾行军,甚至连斥候都没有派出,最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匈奴大举袭击,瞬间溃败。这场面实在令他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道:“大局既然倾覆,我身为小小军主,只能领兵且战且退。我们沿着浊漳水向东面突围,打算往壶关靠拢,途中得知武卫将军淳于洛的兵力也遭到匈奴奇袭溃败,侥幸偷生者百无一人。战死的将士尸骨堆积如山,为我亲眼所见。而到了夜里,成群的野狼出没于平原,嚼吃尸骸!”
说到这里,陆遥的语气渐渐沉重。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也回忆起朝夕相处的袍泽弟兄们一一战死在眼前的经过,这种心理压力不是他人能够想象的。或许身经百战的并州军军主能够坦然面对这种痛苦,但是对于苏醒不到半天的公司职员陆遥来说,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压制住情绪的波动。
“除了东瀛公在壶关的军队以外,并州军的大部分兵力都已被歼灭。此后,匈奴大举追击,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与敌军纠缠数ri,最终死伤殆尽,之后的情形便不能尽数了然。”陆遥将树枝一掷,长叹道。
裴郎君和他的护卫们仿佛受到陆遥的感染,一时无语。良久之后,裴郎君才慢慢开口,并不再谈并州局势,只道:“陆军主果然是知兵之人,对战场形势的分析擘肌分理,十分jing辟。我虽不知军旅之事,也觉听得清晰明白。”
陆遥负手施礼,以示不敢当其夸赞。
“若陆军主所说属实,则匈奴势力大炽,并州的局势很快就会糜烂不可收拾。郎君,我们须得尽快返回洛阳,越快越好。”一名护卫焦急地说。
每个人都知道,陆遥所说的必然属实。在当前的危险局势下,只消动作稍慢,就很可能会陷入匈奴人的天罗地网之中。万一裴郎君有失,众人百死莫赎其罪。
裴郎君摩挲着玉如意,眼波流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不回话。
于是众人皆不敢多言,屏息静待。
正在鸦雀无声的时候,北方远处的山林间忽然传来连声金铁交鸣之响!
“有敌人!”护卫们勃然变lwxs520 ……》
第十一章 重逢()
纵然身处深山之中,护卫们也从不曾失去jing惕。他们在营地的四面都布置了值夜的暗哨,严密保护裴郎君的安危。此刻正是北方的哨位所在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听那声音密如急雨,似乎是遭遇了相当强悍的敌人。
随侍在裴郎君身边的护卫共有六人。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反应极其迅速。两人立即锵然拔刀,向北侧的哨位急奔过去。另外四人则遮护在裴郎君身前,形成了一堵人墙,同时连声催促他快快转移。
裴郎君倒是镇定自若,行动一如平常。即使在这时候,他还没忘了牵着身边小婢的纤纤素手一起。
陆遥忽然动了!
他原本正襟危坐,突然弹起,合身向那裴郎君扑去。
护卫们齐声怒喝,纷纷出手拦截。然而陆遥从极静到极动的变化迅若雷霆,四名护卫竟然没能拦得住他。而其中一人手腕一麻,掌中刀已然到了陆遥的手里。
陆遥直迫裴郎君身前,挥刀。
裴郎君漆黑的眼眸中已然映出陆遥挥刀的身影。
刀刃破风声中,一支从漆黑夜se中飞来的长箭在刀锋之下中分为二。
这时陆遥伸手握住裴郎君的臂膀,触手之处,只觉柔若无骨。他顾不得那许多,道了声:“得罪!”随即发力,将裴郎君拉扯向自己身后,两人一同向后翻滚。
裴郎君飞出丈许,惊呼着跌倒在地。与此同时,他原来所在的地面上“笃笃”连响,赫然已深深地扎了三箭。
说时迟,那时快,陆遥刚刚拉着裴郎君躲过连珠数箭,护卫们舍死忘生地扑了上来。几人面se狰狞,刀光霍霍,倒像是把陆遥当做大仇人一般。
陆遥曾与匈奴第一高手刘聪鏖战数十回合,身手何等高绝,几名护卫虽然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哪里放在他的眼里?他随手舞刀,便将这几人逼退。随后便听得裴郎君在身后顿足叫道:“他是为了救我!你们退下!”
陆遥正待响应,北方密林里忽传来一声大吼:“贼子敢尔!”
这一声吼,仿佛深山之中起了个炸雷也似,惊得远近数里的宿鸟群飞。
陆遥却不止吃惊,更是大喜。他长啸一声,扬声道:“老薛!何云!是你们么?”
与放哨的护卫恶斗的原来是薛彤。而施展连珠箭狙杀裴郎君的,自然是jing擅箭术的何云。
陆遥逼退刘聪之后,陷入了深度昏迷,薛彤、何云便带着陆遥遁入深山,在一处废弃的草棚将陆遥安置下来。此后数ri,陆遥始终昏迷不醒,各处伤口也出现了化脓的症状。两人都觉得非常焦虑。何云是猎户出身,略懂些草药医术,便与薛彤一齐前往山间挖掘草药。
两人原打算快去快回,谁知山中路途难辨,竟然迷失了方向,足足花了几个时辰才回到原处。更令他们惊怒交加的是,陆遥竟然被人带走了!
大陵突围以来,他们全靠着陆遥的带领,最终逃出生天。此刻陆遥xing命危急,却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人带走,生死不知,这让他们怎么能接受?薛、何二人顿时勃然大怒,一路追踪而来,誓要找回陆遥。
二人一路急追,何云所擅长的追踪觅迹之术派上了大用场,居然紧随着裴郎君等人来到了宿营的地点。薛彤与暗哨撞个正着,双方都是紧张焦虑的时候,顿时就恶斗起来。而何云是狠辣果决的xing子,立刻放箭袭击敌人的头目。
若非陆遥已然恢复,这两边眼看就要你死我活地恶斗一场了。
陆遥费尽口舌,终于将薛、何二人的身份解释清楚,又为了适才的贸然行动向裴郎君致歉。
护卫们对二人莽撞的举动极其不满,裴郎君倒是不介意。他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是误会,何必计较?陆军主适才谢我救命之恩,此刻你也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呢。”
适才他被陆遥一把扯倒在地,衣袍沾上了泥污。眨眼工夫,他已经回帐中换了一身新衣出来,依旧气度雍容。或许是因为陆遥除了展现出对兵法的了解之外,又显示了杰出的身手,他对陆遥的态度愈加亲切,言谈之间,倒像是熟稔的朋友一般。
这种高门大族子弟别的能力或许平庸,但是待人接物的才能是自幼千锤百炼而出的。看似简单的话语中不知蕴了多少深意在,你若将他们的客气当真的话,必然要吃大亏。陆遥这么告诫自己,小心翼翼地对答着。
对于洛阳高门,陆遥有种本能的排斥感。因而裴郎君几番流露出招揽之意,都被他不着痕迹地带偏了话题。不过他毕竟从军多年,平ri接触的都是些粗鲁无文的丘八,谈吐本领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仅仅对答了片刻功夫,额头上就见了汗。
他与裴郎君谈话的当口,薛彤和何云二人却又裴郎君的护卫对峙起来着。何云的连珠四箭着实将护卫们得罪狠了,一名护卫戟指何云怒骂:“臭小子!你可知道自己差点伤了谁?若我们郎君有失,你便是有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何云虽然年少,却是在战场砥砺出的桀骜xing子,顿时反唇相讥。双方大吵起来,几乎要到兵刃相向的地步。陆遥只得告退,顺便把薛彤和何云二人带离现场,约定明ri同行。
三人在距离裴郎君一行人营地不远处,找了一个避风的崖底。
过了片刻,裴郎君遣了一名婢女来,送上了毡毯等物。陆遥连声称谢不止,客气地将那婢女送走。
三人捡了些枯草干柴,点起了一堆小小的火头。又打了些水,用头盔装着,挂在火上煮热。柴禾发出哔哔剥剥的爆裂声,火焰渐渐升起。大家围坐在火堆边,彼此看看,忍不住哈哈一笑,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而何云笑着笑着,忽然又嚎啕大哭起来。陆遥和薛彤知道他悼念死去的同袍弟兄,俱都恻然。
薛彤往火堆里扔着柴禾,突然问道:“道明,你要跟着裴郎君去洛阳么?”
“嗯?老薛为何这样想?”陆遥反问。
“那位裴郎君的举动气势非凡,绝非一般世家子弟。我见过并州别驾、主簿之类的官员,气派及不上他的十分之一。”薛彤沉声道:“他很看重你,这是难得的机会。”
陆遥微微点头:“河东裴氏是能与琅琊王氏相比肩的高门。八裴八王,并为天下名士。更不要说其家与东海王联姻,地位崇高。若能得裴氏青眼,仕途上的确会走的轻松许多。”
“咱们可是战场厮杀的好汉子,自有一刀一枪拼来的战功。何必趋炎附势去和高门子弟厮混?军主,你看看刚才那些护卫们的样子,明明你是要救人,他们却像防贼一样防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货se……”
何云忍不住发表意见。才说了几句,薛彤喝道:“适才不正是你整出的事情么?大人说话,黄口小儿插什么嘴?”
陆遥和薛彤都已年近三十,而何云才十七岁,年纪既轻,官职也差了很远。薛彤这么一说,何云撇撇嘴,缩到角落去睡了。
陆遥笑了笑:“老薛,小儿辈莽撞,你莫与他计较。”他端起架在火堆上的头盔,喝了一口水,露出了思忖的表情:“人生道路的选择,如人饮水,甘苦自知。看起来清冽的水,说不定苦涩无比。而甘甜的泉水呢,或许有毒……”
薛彤接过头盔,也喝了一口。他叹气道:“道明,我明白你的意思。贸然攀附权势,的确是一条危机重重的路。”
“是啊……”陆遥注视着头盔上方蒸腾起的水汽,徐徐地道:“陆士衡公、陆士龙公殷鉴在前,我不能不多考虑。”
薛彤随意点了点头,正待应和几句,忽然跳了起来:“陆士衡?陆士龙?道明,你……你是江东陆氏子弟?”
陆遥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衫,神se肃穆地向薛彤拱手施礼。
“薛兄说的没错。在下陆遥陆道明,正是吴郡陆氏嫡脉子弟。家祖讳抗字幼节,官拜东吴大司马、荆州牧;家父讳景字士仁,乃东吴末帝乌程侯之婿,任偏将军、中夏督之职,吴亡时战没于军中。”
他看了看瞠目结舌的薛彤,继续道:“陆氏族人昔ri跟随跟随陆士衡、陆士龙二公北来,最终却得罪小人,几乎被屠戮殆尽。我是在朝廷斧钺之下偷生之人,着实不愿多生事端。故而先前未曾自承身世,还望吾兄勿怪!”
薛彤想要起身回礼,却不防脚下拌蒜,跌了一跤。一起出身入死的袍泽弟兄竟然是名门之后、东吴皇帝的血脉,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震撼了。
当时人物品评首重门第,江东陆氏嫡脉这个身世背景虽不入北方豪门之眼,却足以让寻常人仰慕;何况陆遥是东吴末帝孙皓的外孙,血脉高贵毋庸置疑。至于陆遥的叔父陆机、陆云二人,号称太康之英,更是天下知名的大名士、大才子。
“怪不得……怪不得……我早该想到的……”他喃喃地道:“道明,你有这样的见识和才能,怎么会是寻常黔首出身;更何况,你居然还和匈奴第一高手刘聪是故交……原来是江东陆氏子弟!”
“既然知道我的出身,老薛该明白我的苦衷了吧?”陆遥长叹道:“洛阳像是是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昔年陆士衡公、陆士龙公何等的惊采绝艳?一旦到了洛阳,就身不由己。最终身败名裂。遥也不才,文不成、武不就,官职不过军主,部下一人亦无……我如何敢去投那谭浑水?”
薛彤怔了怔,犹豫地道:“道明,虽然这些年来社稷残破,但如今东海王执政中枢,洛阳气象似乎与往ri不同。东海王素有贤王之称,又有大贤王衍王夷甫辅佐,幕府之中更是四方俊彦齐集,如谢鲲、阮修、王敦诸君,都是天下闻名的高士俊彦。若是经营得法,大晋中兴可期……”
“哈哈哈……哈哈哈……”陆遥突然连声咳嗽,大笑起来。
他与薛彤相识虽然不过数ri,但共同出生入死过好几回,彼此的了解很深。
在陆遥的眼里,薛彤xing格勇毅刚强,堪为军人典范。然而他也有一个显著的缺点,便是对于光大家族门楣有着过于强烈的愿望。薛氏乃蜀亡后强令内迁的宗族,薛彤或许因此颇受歧视。在他看来,只要能够光宗耀祖,任何艰难险阻,都可以不顾。这便是当他发现裴郎君看重自己之后,劝说自己跟随裴郎君前往洛阳的原因。
然而在陆遥看来,洛阳实在不是个好去处。不仅因为他以陆机、陆云的遭遇而顾忌,更多的,是因为陆遥来自前一世的记忆清晰地告诉他,大晋朝的国都很快就会成为异族攻略的目标。数年时间里,昔ri的繁华所在战事不断,尸骨成山。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一点也不希望以洛阳作为自己崭新人生的起点。
这个理由当然没法对薛彤说,于是陆遥继续冷笑:“哈哈哈,名士俊彦?中兴可期?老薛,你还是安心做个沙场悍将,指点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