览怠
营中流民还在相顾欢庆的时候,卫雄大踏步向前,一把挽住了卫操的双臂:“叔父,您可安好?”
“好!我很好!”卫操上下打量着周身铁甲浴血的卫雄,不用问,都知道这位卫氏宗族中首屈一指的勇士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他拍了拍卫雄的肩膀:“世远,辛苦你了!”
世远是卫雄的字。这二字,还是昔日成都王从事中郎田思出使草原时为卫雄起的。只不过平时里真是难得一用。
卫操下得马来,拉着卫雄来到稍许堕后的一位年轻人身前:“世远,这位是大晋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陆道明,你且见过了。使君,这位便是我的侄儿卫雄卫世远。世远颇有勇力,昔日曾部曲随同拓跋猗迤西略诸夷三十余国,屡建功勋。吾辈能在濡源立足,多赖世远之力。”
卫雄却并不急着向陆遥施礼。他犹疑地看了看那微笑着向他颔首示意的年轻人,又看看他身后数名神情剽悍的卫士,有些警惕。过了半晌,干脆皱眉道:“叔父,草原上的事,引入晋室的官儿来作甚?朝廷抵不得半点用处!”
卫操以半官方的身份投入拓跋部,数十年来,宗族众人倒也不曾与朝廷断了联系。但近年以来,朝廷行事日渐不堪,以至于鲜卑人骄纵难制;流入草原的百姓带来的也都是晋室昏庸的事迹。卫雄身在异域,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滔滔末世之像,不由得他对大晋朝廷的敬意日渐消磨。事实上,在濡源的晋人流民首领根本就没有谁对大晋朝廷抱有期待,卫操潜出濡源以外,原本求援的对象也并非代郡军,这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卫雄是纯粹武人性子,又是在北疆生长起来的,言辞丝毫都不婉转,心里想的什么,脱口便说。但这样说话,未免太过无礼。
陆遥率军击败幽州军以后,一日之内,就有二十余名大小部落的酋长卑躬屈膝地赶来投靠,坝上草原的形势至此底定。陆遥将这些酋长留在军营中,好吃好喝的接待着、许以诸多承诺,却不忙着与之商议具体事项。同时征调了这些酋长的部下们作为向导,由沈劲、刘遐等将领分领精锐的骑兵分队向东西两个方向搜索前进,要求他们沿途征发附从部落中的勇健之士,在最短时间内切实有效地控制坝上草原的每一个角角落落。
作为这几支骑队后盾的,则是由薛彤统帅的主力大军。这支军队在与段部作战之后损伤甚重,因此直接在战场附近觅处休憩,并整顿军马,随时准备作为后援出征。
将各路兵力安排妥当之后,陆遥亲自与卫操一起赶赴濡源,随行的只有何云等数人而已。或有劝说陆遥多领扈从以备万一的,陆遥只打趣道:“胡儿虎视眈眈之下,德元公尚能庇荫晋人百姓于濡源;如今坝上廓清、鲜卑束手,难道你们担心德元公反而庇荫不了我等区区几人么?”
这番话不仅体现了对卫操的尊重,更体现了对他的绝对信赖;言语传到卫操耳中,饶是以他的经历丰富,也不禁深受感动。一行人前往濡源的途中,他对陆遥愈加恭敬,隐约以下属对上级的礼节相待。
可谁也没想到,风尘仆仆地到达濡源,见到的第一人、这依附于胡族的区区流民首领,竟敢对大晋朝廷高官、实际掌控坝上草原的将军出言不逊!卫操顿时满面尴尬神色,侍立在另一边的陆遥部下卫士们更是勃然大怒。
何云年轻气盛,素来对陆遥敬服之至。听得卫雄的言语,若不是碍于场面,几乎立刻就要拔刀去砍了。他踏前一步,将要怒喝,却被陆遥伸手搭在肩头。
陆遥止住何云,沉声道:“请教,草原上有何事是大晋的官员抵不得用的?”
严格来说,自从咸宁年间幽州刺史卫瓘入朝为尚书令以后,大晋朝廷对北疆各族便日渐失控,否则卫氏宗族在北疆的经营也不至于艰苦如斯。何况此刻晋人流民苦守濡源,几近山穷水尽的境地。卫雄应声道:“如今拓跋鲜卑内乱,原本的附属部落彼此攻战,急于扩张势力,坝上草原处处烽烟,晋人生存维艰,阁下何以有助于彼等?那鲜卑叱罗部和普六茹部最为凶悍,领兵攻打濡源非止一日,我们与之死斗数日,难以取胜。这局面却不知阁下如何解决?”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又听说,那叱罗部接连东部鲜卑段部和宇文部,数万大军随时兵临濡源;段部、宇文部,都是北疆豪强,麾军所向势如泰山压卵。我等兵力微弱,料来难以抵挡,唯有决死相拼罢了……阁下又将何以应对?”
“呃……”陆遥愣了愣神,转过身去看看卫操,再看看周围的卫士们。
何云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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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三)()
在卫操的说明之下,卫雄终于明白草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错的话,原来那些令自己忧惧多日的难题已然尽数消失?那些令濡源的晋人流民们应付维艰的强大敌人,竟然就在眼前青年的手中灰飞烟灭了?可是……这青年如此轻车简从的姿态,怎么也不像是一位威凌北疆的统帅啊。
这……这都是是怎么回事?大晋这些年来分明已有末世衰败之象,何时变得如此强盛?难道我身居草原多年,竟然不知道外界天翻地覆了么?又或者,那些不堪忍受大晋昏庸之政而逃亡到草原上的晋人都疯了?
千百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旋转,卫雄只觉得晕晕乎乎,甚至没有注意到卫操有些疾言厉色地令他向陆遥赔罪。倒是陆遥狠狠地瞪了一眼犹自挤眉弄眼的何云,笑着安慰卫雄道:“能够将周边局势想得如此周全,足见世远兄思虑深远,非仅是德元公所称的勇将而已。实在是因为我们来得急了些,未曾及时遣人通报军情,还请世远兄莫要见怪。”
陆遥如此客气,越发令卫雄感到歉然。他原不是擅长言语之人,适才那番询问,完全出于内心深处纠结多日的忧虑罢了。既然事实证明自己的担忧全属无稽,他便不再多言,向陆遥深深低头致意之后,一手牵起陆遥的马缰,将要向营垒内行去。
陆遥哪里会由得这位卫氏宗族中首屈一指的大将牵马。他连忙抢前一步,将缰绳挽在自己手中。
这样的行为实在是谦下之至,虽然并非做作,但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代地地广人稀,在胡族多年肆虐之后,尚存的晋人不过数千户而已。陆遥担任代郡太守后,兵力扩充极快,但受限于代郡晋人数量太少,施政常感不便。因而,此番他北上作战,聚集在濡源的晋人流民便是最主要目的。若能将这数万名晋人掌握在自己手中,足以稳固整片代地三郡的局势,如他此前所期盼的那样,齐桓、晋文之业可期也。
然而自并州辗转幽州、再到北疆草原的所见所闻,使陆遥有了新的认识。他预料到,纵然以击破段部鲜卑的大军、全踞坝上草原的威势,想要彻底收服这身处异乡数十载的流民们,也并非易事。
武皇帝的治世之后,大晋朝廷在一群昏君佞臣的尽情挥洒下,迅速陷入到仿佛汉末的可怕乱局。从辽海到大漠的万里北疆上,到处都是官员苛暴骄奢、高门肆意妄为的景象。百姓们被无休止的虐待逼迫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这才会抛家舍业、背井离乡地逃亡草原,只求一条生路。
北疆草原上的这些流民中,倒有相当部分是因为不堪忍受朝廷的昏聩统治,主动逃入鲜卑辖地的。在这些百姓眼中,大晋朝廷和官员,便犹如洪水猛兽,万不可接近。而鲜卑人统治下的生活固然谈不上尊严和安全,却远远强似在大晋治下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彼辈的宣扬下,连流民首领如卫雄也受其强烈影响,下意识地对朝廷表示出相当的排斥。卫操在陆遥出兵濡源前,亦曾在谈话中表示出丝毫无求于朝廷的淡漠态度。这固然是因他深谙朝廷虚实,而采用的谈判策略;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流民的心态。
陆遥恳切地希望,自己能够获得这些流民的信赖,能够在流民们面前树立起一个良好的形象。所以,他就只能选择引三五轻骑先期前来,试图施展些水磨功夫了。
一行人从卫雄所据守的营垒正门进入,沿着溪水畔曲折的道路向濡源深处行去。绕过了一处连绵数里的密林之后,眼前便霍然开朗。这里是濡水源头的五道泉水汇合之处,与濡源以外的苍莽草原反差极大,视线所及仿佛画卷,方圆二十余里范围内,尽是青山低徊、碧水连片、绿树横生,叫人恍然以为身处南方水泽地带。再细看,又有水渠、阡陌交错其间,一畦畦的谷、粟和菜蔬之类,散发出阵阵清香。
簇拥着这片地区的,是密集的坞堡群落。落在陆遥眼中,自然能立即体会到这些坞堡彼此关联所形成的防御体系。如果以相当兵力进驻这些依托山水险要而建的牢固坞堡,再配以远处扼守水泽林间的墩台、岩垒和小寨,足以御敌于外,
卫氏宗族在濡源的经营竟然到这种地步,陆遥有些惊讶地赞叹道:“群山萦绕、濡水环流,兼得城寨之固……地理足以制胡骑冲突,人心更有同仇敌忾的意气,难怪叱罗部、普六茹部以万数鲜卑精锐多番攻打而奈何不得了。”
卫操笑着摇摇头:“将军,我受伯玉公所命深入草原,至今已三十余载。三十余载辛苦耕耘,方有濡源这点存身之地。虽然小有所得,终究屈于胡儿之下,哪里能与将军挥师拓地北疆的壮举相比啊。”
陆遥连连摆手。他能够攻入坝上草原,乃是借了拓跋鲜卑内乱的天赐良机。对于眼前这位以一人之力影响拓跋鲜卑大政的老人,他确实怀有相当的敬意。若非因此,他也不敢轻身远离大军。
当然,濡源一带并非代郡军攻下的土地,考虑到晋人流民的特殊性,眼下原也不适合动用兵力进驻。
陆遥在并州领兵时无数次地强调军纪,出于穿越者的本能,他厌恶鱼肉百姓的兵匪行为,尽力让自己的部下能够做到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但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很多时候,终究是不能太过顶真的。
他毕竟没有传说中的王八之气,做不到虎躯一震部下们纳头便拜。士卒们当兵杀敌,求的是一个痛快,如果为将者不能提供厚重的赏赐,还一味加以约束,谁愿意接受?哪怕在治理小规模军队时,陆遥也常常对一些不太出格的行为视若无睹;当麾下兵马成千上万之后,保障战斗力就成了最重要的,其余一切都得为之让路。何况陆遥眼下的兵力倒有多半出于代地杂胡,在代郡、在坝上草原以南,他都有意地放纵彼等四处攻杀掳掠胡族部落,以培养军队的血气之勇。这样一支如狼似虎的军队,如果进入濡源,怕不立刻闹出大事。
如果自己估计不错,今后一段时间内,草原上将会进入到相对平静的阶段,正适合偃武修文、梳理内政。故而,不妨稍许收拾一下之前的武人作派,真正拿出地方官的样子。
陆遥正这么想着,前方某处营垒中轰然喧闹声响,十余人彼此争辩着什么,快步向着陆遥的方向迎来。
异客(一)()
陆遥等人缓步向前,还没走多远,卫操与朝廷高官一同返回、鲜卑人已被击败的消息,就已传遍了诸多营地村落。不少坞堡里,都已经有人向这里奔来。
卫操赖以统领晋人流民的部下,大多数都是其自家宗族子弟,如卫勤、卫崇、卫清等,以勇烈著称的卫雄也是其中一员;另外,还援引贾、段、范、王、李、郭等六姓为盟友,择选其族中雄武善斗者为爪牙。拓跋猗迤当政时,多以晋人用事,而卫操等人也颇立功勋相报,故而数家子弟多有为将军、列侯等高官者。陆遥此番前来濡源,正想见见这些人物。
但眼前这几位却怎么看也不像是流民领袖模样。他们一边奔走,一边还和身边人口沫横飞地陈说言语的样子……咳咳,陆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定神看去,只见为首一人,纶巾羽扇、鹤氅皂绦,身材高大健硕,面如冠玉,眼神锐利;再看次一人,亦是纶巾羽扇、鹤氅皂绦,身材高大健硕,面如冠玉,眼神锐利;接着是第三人,依然是纶巾羽扇、鹤氅皂绦,身材高大健硕,面如冠玉,眼神锐利。这三人周身上下一般打扮,相貌更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遥克制住自己揉眼睛的冲动,定了定神仔细凝视,总算发现三人年齿不同,须髯也不相似。第一人年约四十许,颌下一部齐胸美髯随风飘拂;第二人蓄有五绺长须;第三人最是年轻,是个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上唇留两道黑亮的胡髭。
三人尚未走近,足足还隔着十余丈远。陆遥还没来得及招呼,这三人先已激动起来。
为首那人感慨万千:“吁唏乎!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今日有风,有云,果然贵人来到,气象不凡!”
第二人感动莫明:“兄长说的是。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眼看君子龙行虎步,不得不令人欢喜赞叹,舞蹈拜伏!”说着,两人一齐望尘而拜。
这两人刚拜倒在地,第三人已然热泪盈眶:“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此大将之谓也。将军形貌,诚与之合,吾等得睹尊颜,大慰平生!”话音未落,也噗通一声趴下了。
这三人张口连番咏颂,竟是接连引引了周易、诗经和道德真经中的文字。陆遥毕竟许多年不曾读书,一时只觉得言辞谦卑到了极处,愣了半晌才明白他们的语意。再看三人一起拜伏,更是逢迎到了十足。
“鄙陋之人哪里敢当如此夸赞?”陆遥连连摆手,疑惑地看了看卫操:“不知这几位是……”
三人抬起头来,三张脸俱都笑的灿烂,口中殷切回答:
“区区方勤之,字元度。”
“在下方勉之,字次公。”
“不才方简之,字稷才。”
三兄弟齐声道:“我等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三人,自幼随家人四海为家,行商为业,而来二十余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