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在马错口中,竟似乎是胡休不懂人情是非了。这番话出口,未免颠倒黑白、毫无天理。随从们对视一眼,无不在心中暗骂无耻,但嘴上还得连声符合着,痛责胡休无礼。一行人再不多言,分派人手,牢牢将监牢把守住了。马错自领了亲信若干,再往下一处要地巡视。
胡休可没有心思理会马错在背后说什么。马氏宗族中人,俱都是心狠手辣的角色;胡休早就看穿了他们的险恶用心。只可惜母亲被他们严密羁押着,自己几次三番想要搭救都不成功!
胡休恨恨地叹了口气,向坞壁南边的正门走去。萝川贼的坞堡其实不过占据了代王城遗址西南角宫城范围内的高台,贼寇们既没有经营之能,又不会规划,数十年来反复堆砌木石,将之改造成了一座乱糟糟犹如迷宫也似的堡垒。
通向南边正门的道路狭窄得很,两侧都是七歪八倒的破烂房舍。这时候不少手持兵刃的贼徒正往来奔跑着,有贼首呼喝着引路,将他们乱哄哄地带向各处需要据守的地点,两边的人交错而过,便将整条路堵住了。胡休正心中窝火,看着这些贼寇们便愈加不忿,于是仗着身材高大如铁塔,又有一身重铠护身,索性就猛地撞了过去。这情形,便如一头犀牛闯进了羊群,举凡拦着路的,顿时都被轻轻松松撞开了,令得沿途一片鬼哭狼嚎。
走到一个拐角处时,“胡大哥!胡大哥!”有几名衣衫褴褛的青年招呼着,向他奔过来。
“胡大哥,可曾见到家父么?”
“可曾见了我阿姊?”
“我舅姑还好?”
几人将胡休围住了,一迭连声地问道。
这几名青年非是贼人,而是被掳掠到马家堡里的普通百姓,素日里与胡休友善。眼看他行经此地,便急忙跑上来,
“放心,你们的家人都好。”胡休脚步不停,继续前进,随口吩咐道:“你们跟着我!”
青年们面露喜色,连声答应。任谁都知道,马家堡中最强悍的战士并非以刚勇自矜的匪首马对,而是这个木匠、铁匠兼苦役的胡休。贼寇们以胡休的母亲为人质,才迫得这条巨汉为他们效力。跟在他身边,或许会在即将爆发的战斗中增加一丝生还的机会。
既得了胡休的话,数人连忙便簇拥到他身后。带领这几人的一名小喽啰猛然间发现押送对象全都跑了,不禁目楞口呆,可是面对着凶暴的胡休,就连首领马错都不敢太过轻侮,他又能如何?
当胡休登上寨墙时,两支各有数百人的军队已经穿过了代王城的城墙,不断向前挺进。那些进入城里的敌军,就像是倾泻进砂砾的水,转眼就被层层叠叠的断壁残垣所掩盖,看不清了。而城外的原野上,另有两支骑队往来游弋。几名骑士奔行在前方,高举的军旗在风中飘拂着。
马对一身戎服,顶盔贯甲,带着数十名精锐的手下在此地据守,已经立在寨墙顶上观看了好久。眼看敌人如此用兵,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先在代王城里将他们的步卒纠缠住。只要半个时辰,吐吉立和杨飞象的骑兵就能四面包抄,将他们围拢,来个里外开花!哈哈!哈哈!弟兄们,杀光敌人,喝酒吃肉啊!”
正说得高兴,胡休大步走来。马对的亲信死士若干人都全副武装,眼看胡休走近,均自露出警惕的神色。而胡休恍若不觉,径自四面观看。
“那些人……似乎像是朝廷兵马……”一名马错的手下注视着城外骑队飘飞的旗帜,突然皱眉道。虽说许多旗帜都明显看得出急就章的痕迹,但朝廷体制毕竟与绿林不同,旗幡皆有定例。萝川贼寇中毕竟也有见识不凡的,亲眼看到之后,便不禁怀疑敌军的来历。
此言一出,马对心中顿时抽搐了一下。他突然想到:苦役们虽然勉强可以驱使作战,但毕竟大晋正统的威严深入人心,这些人面对朝廷兵马的时候究竟能保有多少战斗意志,实在很可怀疑!
马对虽然好战,却也有精细的时候。此刻他正站在胡休身侧不远,心念急转之际,放在背后的左手悄然做出了警戒的手势。那些护卫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悍贼,面上并无表情,仿佛无意识地散开了几步,各自手扶刀柄,隐隐将胡休逼在垓心。
这样的气机牵引如何能瞒得了胡休?他眼角青筋一跳,神色愈发森寒。若非投鼠忌器,无意冲突,真恨不得当场杀掉几个贼人过瘾……
当萝川贼紧张备战的时候,陆遥已带人进入了代王城的遗址,正一个箭步跃上高处,远远地眺望。
从他所在的位置看去,贼寇的坞壁位于代王城西南角的高台,乃昔日宫城所在,比周边地形高出丈许。由于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坍塌了,黄色的夯土层往下方倾泻,形成崎岖的缓坡。缓坡上,弯曲盘绕的藤蔓不知从哪里伸展出来,四处疯长着。在缓坡的顶端,萝川贼用木栅封堵住通路,勉强作为防御。
高台四周是原本的代王城,当年的宫殿房舍早已化作土灰,仅有的部分完好建筑,有些被当作了牛羊的圈舍,其他地方只有遗迹留存。许多荆棘横生,阻绝了城里的通路。这使得城里的道路、建筑几乎都支离破碎,萝川贼这些年来又刻意营建,安排了不少暗道、护墙之类。如果外人贸然闯入,大概很快就会失去方向。
总体来看,萝川贼的老巢面积不小,但与南方汉人常见的那种深沟高垒的坞壁相比,就显得粗劣了很多。这是由于北疆胡汉杂处的生活习性决定的。
代郡胡人和汉人之数量大概是七三之比,萝川贼也是如此。马氏宗族虽是汉人,但他们能征惯战的部下们仍以胡人居多。胡人以“落”为最基本的社会结构,相当部分依然保持着畜牧习俗。通常每“落”都会牧养有马匹十余匹、牛二三十匹,更主要的是羊,数量一般会超过三百以上。如果要据坞壁而守,势必将这些牛羊牲畜都舍弃,对于胡儿们来说,这样的损失实在难以承受。因此,北疆的战斗总是以野战对攻来实现,没人会愿意打防御战,也更不会有人愿意花力气去整修防御设施了。
陆遥非常清楚,此番萝川贼收缩力量至代王城内,绝不是要进行通常意义上的防御。贼寇们将会以外墙周回数十里的整个代王城作为战场,利用城内复杂的地形切割晋军的兵力,借此与晋军纠缠。很显然,从昨日晚间开始大举集结的各家杂胡部落兵力很快就会赶到,在萝川贼看来,那时才是决胜负的关键时刻。
然而陆遥并不打算按照他人的剧本来表演。在若干小股势力彼此保持均衡的代郡,占据代王城的萝川贼算得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他们的依仗也在于此。但在经历过数万人规模大战的陆遥眼中,这伙贼寇不过是坐井观天的鼠辈罢了。他已下定了决心,在其它部落兵力到来之前,先将萝川贼彻底催破。
“半个时辰!”陆遥冷笑着给这次的攻势定下了时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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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岁的生日过了。到这个年纪,或许不会再有什么特别的激情,只想踏踏实实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码字就是其中之一。承蒙大家不嫌弃鄙陋,愿意与我分享这些粗糙的故事,我觉得很快乐,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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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从(七)()
“四面警戒!都小心点!”陆遥仔细看了看地形,大声喝令;同时单手借力一按,跃下丈许高的墙头。
他此刻披覆的是一套特别加厚加重的诸葛亮筒袖铠,系昨日薛彤于豆卢稽的老巢里搜罗得来。看形制,乃是开国初年的大工之作。元康年间洛阳武库的那场大火,将数十年积累的国家重器焚毁一空。之后十余年里,在中原腹地作战的诸王**队,其装备较之于武装流民也强不多少。反而是在这些北疆贼寇的巢穴里,居然能见到开国时的精品,未免有些讽刺。
这样的一副铠甲制作极其精良,纵使强弩也射之不入,但重量超过四十斤,通常只用于马上骑士。而陆遥却能够在身披铠甲、手提铁枪、腰侧左右各悬长刀的情况下,依然纵跃如意、身手矫健如猿猴,在城垣下方等候着的新卒们无不露出佩服的神色。
在过去的小半个时辰里,陆遥率部向萝川贼盘贼盘踞着的坞堡前进,而萝川贼依托代王城里复杂的巷道层层阻截。双方彼此猛烈绞杀,在破败的楼宇房舍间一次次遭遇作战,逐寸逐分地争夺,各自都出现了相当的损失。
“将军,任疯子的那一队人死了五个,伤了三个。”何云匆匆赶来,拱手禀道。
“老任自己呢?怎么样?”陆遥随口问了句。他口中的“老任”原是一名书生,有个大号唤作任剑峰。数年前被挟裹入汲桑贼寇后,摇身一变成了白勖手下的得力悍匪,出了名的杀人如麻,人皆称他“任疯子”。汲桑在邺城授首之后,他随着白勖投入陆遥麾下。这等人自幼读圣贤经典,却自甘堕落从贼,本为陆遥所不喜。但这任某毕竟有些见识,非一般粗鄙匪徒可比,在前日诛杀白勖的过程中,此人风色看得极准,临阵倒戈,协同刘飞抓捕有功。这倒让陆遥有些难以处断了。思虑再三之后,陆遥将之调到了本队中,担任一个小小的什长,以便就近观察。
谁想任某在适才的战斗中过于奋勇,不留神陷入萝川贼的包围里,被一刀搠入腹中,当时就被开了膛,全靠几位弟兄抢上逼退敌人,七手八脚把他拖了回去。战阵杀伐哪有不死人的,此刻正是战时,陆遥不过顺口一问罢了,言下之意是:他还能挣扎多久?
何云却露出不忍目视的表情:“老任这厮……这厮实在古怪,肚子被捅开了还活蹦乱跳。适才居然亲自动手把淌出的肠子塞回去,又用火燎了伤处,取布匹把肚子扎紧……听他说,他上阵冲杀时,多次受过重伤,每次都是靠自己这般处理挣了性命回来。此番的伤势看似沉重,其实脏腑无损,只须休养数月便无事了。”
“……”陆遥的面肌抽搐了几下,一时说不出话来。想不到遇见了一位久病成医外加自学成才的外伤医生,还精通腹腔手术,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他沉吟了片刻,吩咐道:“你派几个人,好好看着他。若他果真把自己救回来……以后别让他上阵了,去当个医官吧。”
何云应声遣人去照顾那任疯子。陆遥趁着这会儿两方都在歇息,自去巡视部下情形。相比于萝川贼沿途丢弃将近百具尸体的惨状,陆遥所部的死伤不超过三十人。此番突入代王城,他带领的部下大部分都是汲桑旧部。这些人无不是久经战阵的战士,是在与大晋官军的无数次恶战中培养出的凶悍贼寇,其个人勇武和战斗素养俱都可观。
在这些曾经纵横大河南北的杀神面前,萝川贼不过是看守门户的土狗罢了。他们所依赖的地形之利,根本就无以阻挡陆遥迈进的脚步。
但陆遥并不因此而感到特别愉快。身为从尸山血海里冲杀出的大将,陆遥非常清楚他在邺城招揽的新部下们具有怎样的战斗力。汲桑手下的贼寇们不用多说了。哪怕是乞活军的部下们……在陆遥所熟悉的历史上,这支流民队伍在万里腥膻的北方与胡儿作战,从光熙元年一直到东晋末年的元熙元年,前后支撑了一百一十三年之久!
从某种角度来说,由乞活军和汲桑旧部组成的这支部队,甚至比留驻在晋阳的、陆遥的老部下们更加凶猛和强悍。
但陆遥也深深地感受到他们的问题在哪里。这支部队毕竟是草草捏合而成的,他们缺的不是作战素质,而是军魂。这支军队中的战士们,不知为谁而战,不知为何而战。靠着这样的军队,只能祸乱天下,而永远也不能平定天下。
对于这样的军队,必须把思想政治工作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正如后世有记载说:整顿思想、整顿纪律、整顿组织、整顿军队,做好了这四个方面,才能打造出一支旌旗所指无不摧破的铁军。所以陆遥才会以全军主将之尊,亲身杀入代王城,皆因此事难以假手他人也。
此刻,陆遥带领十余名士卒前出至数百步以外,亲自观察形势以决定下一步的作战方向。他捏了捏颌下新留起的短髯,仔细盘算着要如何去做。
萝川贼的首领马氏宗族,是陆遥经过反复考虑后确定的目标。他们既是残酷压榨百姓的地方豪族,又是手段凶恶的盗匪。如果能够找到一个适合的切入点,便可以……他思忖了半晌,才哑然失笑:用自己前世熟悉的套话来说,便是围绕着反胡反封建的中心,把军队的奋斗目标与战士的切身利益结合起来……这样简单!哈哈!
正当陆遥想的入神,距离他不远处的半截砖墙轰然倒塌!
漫天飞舞的灰尘沙土之下,一根巨大的梁木被人一脚踹得打横飞过来。这梁木几乎合抱粗细,怕不有三五百斤上下。靠近砖墙的四名士卒顿时被撞得满地滚倒,有两人鲜血狂喷,眼看脏腑已受重创。
紧随在梁木之后冲出的,是一名周身披挂重甲、身躯壮硕如山的巨汉。那巨汉纵声大吼,挥刀厉斩,挡在他身前的一名士卒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已被拦腰劈成两段,内脏和鲜血一齐飞溅。
巨汉脚步不停,在血雨之中大步踏前。一名晋军士卒原来也是汲桑部下的悍贼,陆遥以彼辈为亲卫,一来是向降人显示亲厚,二来也确有借重其勇力之意。这亲卫很是机敏,他就地翻滚,绕到巨汉身后才突然跃起,挥动狼牙棒砸向巨汉的背心。
而那巨汉似乎背后长着眼睛,他不闪不避,撩刀反杀过去!
巨汉的个子要高过常人两尺以上,双臂特长,那动作更敏捷地完全不似人类。这一刀发出劈开空气的厉啸,后发先至,猛砍在晋军什长的头盔上。铁盔和坚硬的颅骨在利刃之下如鸡蛋壳一样碎裂了,里面的液体和固体都喷溅出来。
数息之内,这巨汉连斩数人,刀刀都下的是重手,摧枯拉朽一般突入晋军队列,直取陆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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