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便静默着等待敌军抵达。
等待的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转瞬即逝。当空气中传来特有的肃杀气息时,战斗就要开始了。
天色依旧阴沉,但雾霭已然散去。站在高坡上眺望,可以见到一队队的贼寇出现在地平线上,不紧不慢地汇聚、蔓延,渐渐清晰;那行进队列就如一座黑色的巨蟒,庞大的身躯遮蔽了东方的天空,也遮蔽了天空中本该到来的光明。
有人嘿嘿冷笑几声。
主将并无军令颁下,幽州将士们持弓按刀,凝立不动。
贼寇的大军沿着道路不断延伸,蜿蜒向前,由于紧密的队列填塞了道路与沼泽之间的所有空间,行进过程中难免有些迟滞。
林壹喃喃道:“到时候了。”
话音未落,数百支从两旁的芦苇荡中飞出,在天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箭矢落处,惊怒交集的吼声随之响起。
世世代代在边陲与诸胡对抗的幽州男儿,其军事素质果然出众。总数不过千人的幽州军里,能够挽弓射箭的不下五百人。这五百人中的大部都参与了第一波的奇袭,给贼寇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最初的慌乱过后,贼寇们的反击极其迅猛,数量更多的箭矢从队列中被还射出来。它们是如此的密集,以至于在空中就互相碰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箭雨随即扫入幽州将士藏身的芦苇荡,像狂风卷过一样,打得大片的芦苇丛此起彼伏。箭簇所经之处,将脆弱的苇杆一一切断,使得幽州军的弓箭手全都匍匐在污泥中,不敢稍动。
借着这个空隙,大队步骑冲进了沼泽之中。顿时水花与血花齐溅,乱泥与乱刀纷飞,无数人喊马嘶,搅作一团。
幽州军的弓箭手们不能抵挡贼寇的冲击,刚一接触,他们就依靠复杂的地形四散而逃。贼寇们追亡逐北,无意中越来越分散。
这时候,林壹与同伴们高声喊杀,一起踏步向前。
第九十九章 争锋(五)()
数月前,中原贼寇攻陷许昌,焚毁宮室城郭,将汉魏两代以来积蓄的珍宝、物资洗劫一空。。最快更新访问:。79xs。 。贼寇多马,原本就往来飘忽迅捷,将许昌武库中超过十万件的甲胄器械掌控在手中之后,更是如虎添翼,极大地增强了战斗力。
此际冲入沼泽驱逐晋军弓手的骑士,便是这一类装备优良的贼军‘精’锐。他们绝大部分都身披铁铠,有的使用长达丈六的‘精’铁长槊,有的挥舞着自己惯用的各种重兵器,数百上千骑奔走的声响汇聚如绵延不断的滚雷,其威势震撼大地。他们尚在数百步外,却连林壹眼前的水面都为之震颤不已。
幽州军的弓箭手们,在敌骑的冲击之下一触即溃,狂奔‘乱’走。于是贼寇们到处追赶,看似庞大队列投入浩瀚的芦苇‘荡’中,星星点点地看不清了。
林壹向前百余步,在一处芦苇丛后伏下身子,取弓箭在手;王岗等几名士卒有样学样,也潜藏在左近。
刚安排妥当,前方溪水哗哗作响,两骑横冲直撞而来。林壹等人张弓搭箭,从数个方向不断‘射’击,顿时将之‘射’死了。然而顷刻之后,敌骑大举赶到,敌我‘交’织‘混’杂,四面八方杀声震耳。
林壹等人只得持长枪格斗,且战且退。
一名铁甲骑士从侧面突击,林壹箭步‘挺’枪去刺,正中骑士前‘胸’。不料那骑士所披甲胄极其厚重,两厢撞击之下,竟然将林壹手中长枪崩成两段,直飞上半空中。
林壹踉跄倒地,想要以手撑地站起,却觉左侧肩膀撕裂般剧痛,再度摔倒。
那骑士先已被冲击力撞下马来,重重地摔在泥地里。这时候,他晃晃悠悠地起身,拔出腰刀往林壹迫近。不想王岗绕到了他身后猛扑上去,用短刀从铠甲和头盔间的缝隙刺入,割断了他的后颈。
这里的‘激’斗引起了稍远处敌骑的注意,又一骑呼喝着奔来。
林壹见势不妙,单手抓起杆长枪向来骑的战马捅去。敌骑连忙勒马躲避,又趁着座下马匹与林壹错身而过时,反手挥动掌中環首刀下劈。林壹在泥水中挣扎‘乱’滚,躲过刀锋。那骑士高声怒骂,拨马回来追砍。
一名晋军士卒眼看林壹狼狈,斜刺里冲来相助,还未接近时,不知哪里飞来一箭,正中眉心。那士卒仰面立毙。
林壹顾不得他人,直往土泞草深处躲避。那骑士纵马追赶,忽然马蹄陷入泥塘中,进退不得,眼前又被横生的芦苇遮蔽了视线。就在这时,王岗从芦苇丛中跃起,一刀砍断了马‘腿’。
骑士翻身落马,不等他爬起,林壹飞身扑去,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王岗挥刀劈头盖脸地‘乱’砍,连续十几刀下去,那骑士早就死得透了。就连长刀的刀锋都因为与坚硬的颅骨碰撞,崩出了好几个豁口;王岗收刀入鞘,因为手臂脱力,试了几次才成功。
两人相对而坐,稍作喘息,才发现对方的戎服、甲胄都已染成了红‘色’,脸上满是血污、泥水,连面貌都难以分辨了。
作为经验丰富的战士,两人都很珍惜这剧烈战斗中的短暂宁静,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半躺半坐着恢复体力。过了一会儿,林壹道:“贼寇虽然凶悍,但在这泥沼之中作战,确不如我们灵便。之后须得将贼人引到深处,才好下手。”
王岗重重点头,两人收拾刀枪,沿着芦苇丛生处再度前进。
此时,麦泽明的中军亲兵也投入了作战。
麦泽明与亲信勇士耿洛、刘贵、麦世平等人都着轻甲步战。这数人都是能征惯战的雄武之士,更兼并肩作战多年,极有默契。他们刀矛并举,将出现在前方的敌骑一一挑落。
正战到酣处,看见一队重甲骑士沿着土堤冲杀过来。为首一人,身披漆成深黑‘色’的铁铠,顿项护颈,铁兜鍪上绘着狰狞的猛兽图案,胯下高头大马,马身也覆盖重铠,刀枪难入。幽州军士卒远远看去,都觉难以对付,纷纷说:“这必然是能够力敌万人的悍贼!”
这队重甲骑士纵马狂奔撞击,来不及躲闪的晋军士卒都被撞飞出去;意‘欲’抵抗者,又被为首那悍将横槊四面拍击。此人力大无穷,动作又非常敏捷。前去抵挡的将士没有谁能支撑住一合的,顷刻间死伤惨重。
“退后!退后!”麦泽明连声高呼。
幽州军本就阵列松散,听得号令,所有人便呼啦啦地退后到芦苇‘荡’的深处去。那队重甲骑士追了几步,马蹄却陷入了泥沼之中,几乎拔不出来。一行人慌忙拨马,折返回土堤上。
幽州军士卒们趁机张弓几面‘射’击。箭矢撞击那队骑士的身上,大部分都被弹开;有些‘插’入铁甲的,似乎并未造成严重损伤。那队骑士只稍许退后,旋即取角弓还‘射’,双方一时僵持住了。
“那厮是谁?”麦泽明皱眉问道。虽然贼寇的普遍作战素质远不如幽州军,但数十万众之中,难免有几个天赋异禀之人,不可小觑。
刘贵道:“应当是王弥麾下骁将高梁。此人统领重骑,擅长冲锋陷阵,向与王延齐名。”
王延便是幽州军渡河南下时前来挑战,最后被胡休斩杀的贼军猛将。听到此人的名字,麦泽明愣了愣,叹气道:“贼众我寡,战况瞬息万变,这般僵持下去恐怕不妥可惜那胡休不在此间。”
麦世平是麦泽明的族人,素称擅‘射’。听得主将称赞胡休,他奋然道:“待我潜至近处,一箭了结了他!”
麦泽明点头。
麦世平带着几名部下,籍着植被和水网的掩护慢慢靠近。到了百步左右仔细观察,便发现敌骑在和己方的对‘射’中,其实还是吃亏不小。高梁的身上已‘插’了十余箭,虽说依靠甲胄厚重未受重创,但他连番暴跳怒吼,显然已经受伤了。
动用重骑在沼泽地带与轻装步兵‘交’手,这是兵家大忌;沼泽中复杂的地形,又限制了贼寇们以众凌寡的优势。如此一来,纵使敌将身具熊罴之勇,又有何惧?那不过是个靶子!
“贼寇就是贼寇”麦世平微微冷笑:“这一仗,我们能赢!”
麦世平张弓搭箭,往高梁的面‘门’‘射’去。但高梁十分警觉,箭矢到时,他猛一低头,箭簇打在铁兜鍪上,火星四‘射’。麦世平接连又是两箭,高梁勒马后退,于是一箭‘射’空了,另一箭打在光滑甲胄边缘,掉落地面。
这绝对不是军中神‘射’手的正常发挥。麦世平几乎能听到后方将士们的嗤笑声,他深吸口气,脱离芦苇丛的掩护,一面张弓瞄准,一面趟着水大步靠近。
他的举动立即引起了贼寇的注意,几支箭矢发出嗖嗖的声音,从他的发梢和身旁掠过。但麦世平毫不避让,保持着瞄准的姿势继续向前。
迫近到七八十步时,一支长箭正中麦世平的左肩,箭簇嵌入骨‘肉’,痛彻心肺,巨大的冲力让他整个身体都向后一仰。然而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麦世平准备已久的一箭也已发出。
正在拨马逡巡的高梁突然全身一震,旋即如同被伐倒的巨木那样,仰天坠马。一支‘精’铁箭矢深深地没入他的面‘门’,箭杆犹自闪耀着寒光。
使节(上)()
刘琨行事雷厉风行,既然计议已定,便不耽搁。次日陆遥便前往平北大将军府去办理相关的手续。
平北大将军府便是原先的并州刺史府了。越石公此番高升平北大将军,乃是品秩第二的高官,地位仅次于诸公,在开府骠骑之上。官位高升之后,原有的并州刺史府便不足以彰显威仪,另外由于僚属也随之增多,确实也不敷应用。更不要提刘和兵临城下的时候,城中四姓豪族做反。那批人一度攻入刺史府,还放火焚烧,将庭院楼宇都破坏了许多。
陆遥此番前去,远远地就看到许多民夫在府邸周边忙碌,四处堆放着许多原木、巨石等建筑材料。民夫的人数较之前几天又增加了许多,建筑材料也源源不断地从四门汇聚至此。看样子,越石公是决心要大事扩建一番,至少会把刺史府左右两边的宅第都圈入在内,最终使得平北大将军府占据整条街的北面一侧,大约涵盖了整座晋阳城八分之一的面积。
另外,在西侧角门的方向,原来的墙壁被完全推倒了,留出一个大口。有些用于装饰庭院的奇花异石之属,便直接从这里运入。比如眼下,陆遥便看见一颗高达数丈的遒劲苍松被连根拔起,横放在三列并排的大车上,用了六头壮牛来拉着,慢慢地进入大将军府里去了。
越石公昔在洛阳时,乃赫赫有名的金谷园二十四友之一,生活纵情放逸,极尽声色之美。这时候他又大兴土木,莫非是要在晋阳再造一个金谷园么?
陆遥不禁摇了摇头,这等奢华享受实在非他所喜。但他也不便多言,径自先往东曹办理相关事宜。
东曹乃是并州刺史府下属的机构,又称选曹,执掌官吏迁除,是刺史府中的人事部门,权利甚大。刘琨以上党人续咸为东曹从事。续咸为杜预弟子,博览群言,高才善文论,曾历任州郡二千石以上的官职,后因老病还家,平时教授弟子常有数十人,在并州享有大名。时人都以“孝谨、敦重、履道、贞素”八字称赞之,乃是并州第一等的名士。
闻听陆遥前来,续咸出门来迎。面对此老,陆遥可不敢怠慢,距离丈许开外就深深作揖。续咸呵呵大笑,牵着陆遥的手入内,又为他引见东曹佐任尤和恰巧在此的并州别驾王据。这二人也都是声名远播的北地名士。其中,王据乃是太原王氏嫡脉子弟,与幽州的宁北将军王浚乃是叔侄关系。他在晋阳大战前为越石公剖析利弊,格外受到重用。而任尤则是被越石公亲口称赞为“识量简大,执心贞固”的得力僚属。陆遥于是客气见过了。
陆遥平时里只在军中厮混,与这些文官甚少往来,但毕竟家学渊源尚在,谈吐不至粗鄙。三人攀谈几句,倒也愉快。
续咸等人事前得了越石公的吩咐,随即便唤小吏过来办理。
因为征辟的步骤必然要详查家族门第,陆遥原本有些担心。陆遥之父陆景官拜驸马都尉,于东吴灭亡时兵败战死;从父陆机、陆云周旋于洛阳高门之间,最后也因小人陷害而获罪被诛。这样的家世在普通平民眼中似乎甚高,但在中原兖宦眼中,不过是罪臣之后,殊为鄙陋。更重要的是,他的籍贯不属并州,有权举荐他的当属扬州大中正才是,越石公这般举措,落在他人眼中未免大大的不妥。
好在或许相关的官员颇显默契,没有多问什么。简简单单地办理了文书,甚至连基本的对策都省去了。
按照晋律,秀才科须进行对策,五策皆通方能拜为郎中一级的职务。本朝开国武皇帝曾经亲自为应试的秀才制定策题;南方士人纪瞻被举为秀才时,朝廷还特意令同为南人的大名士陆机负责策问,重视程度可见一斑。陆遥这般粗鲁军汉,也不知走了谁人的门路,竟然袖手而得秀才,实在是斯文扫地!荒唐!经办的若干佐吏不禁大恨,看着陆遥的眼光格外不善。
也不知是谁高声吟道:“扬之水,不流束薪;扬之水,不流束楚。”
便有一批佐吏哄笑起来。
陆遥听得明白,此语取自于诗经《王风》的《扬之水》篇,原文意为:悠扬的流水啊冲不走我的柴薪,悠扬的流水啊带不走我的荆条。全诗乃夫妻、家人友爱亲情之辞。《毛序》则将之解释为:讥讽平王不抚其民而远屯戍于他方,导致周人怨思。
可是那帮人将之拆解开来用在此处,便分明是在讥讽自己了:那扬州淌来的水是怎么回事?那水里的烂柴禾冲不走又是怎么回事?用这样的话来当面嘲讽,可算得恶毒了。
陆遥看了看那几个带着恶意笑容的书生,不禁叹气,这群寻章摘句之辈,当此国难,并无持干戈以济世之能,唯逞口舌之利而已。果然是酸腐文人,臭不可闻。嘿嘿,我江东陆氏有号称“太康之英”的二陆在前,难不成尔等以我为无学之辈,可以任凭侮蔑么?
他摇了摇头,应声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