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石勒有何等意图,我军严阵以待,最坏也不过一战。当务之急,乃是挟东海王以号令诸军,尽快收拢幕府的散兵游勇以充实自身。”陆俊沉吟片刻,继续道:“这其中的具体方略,小弟不预平北军府之事,不敢枉自置喙。只是以吾愚见,种种切实手段定夺之前,须得暂时瞒过了那些冀州人……免得生出什么意外。”
陆遥眉头紧锁,仍在盘算战局,听着陆俊言语,他随意扳下一截枯枝投掷外地:“正该如此。”
第八十一章 大溃(八)()
又是一天凌晨。
远处的野鸟扑棱着翅膀,从树梢上飞掠而过。几声清脆的鸟鸣透过厚重的帐幕,将专注于眼前舆图的陆遥惊动。
陆遥揉了揉酸胀的双眼,舒展了下肩膀和双臂,摇摇晃晃地起身,将帐幕拉开。
中夜时分淅淅沥沥下起的微雨,原来到此刻还没有停。帐幕稍许被提起些,挟裹着细小雨珠的凉风就卷进了帐里。帐中的松明火把本就将要燃尽,受风一吹,挣扎着明灭几回,终于熄灭了。
陆遥索性将帐幕拉开得更多些。两名枕戈瞌睡在帐外的扈从猛然惊醒,待要跳起来,陆遥向他们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事,不必紧张。
返身将案几上的舆图捧到门边,陆遥跺了跺脚,发现地面尚不潮湿,于是便席地而坐,借着东方微明的天光继续端详、盘算。
之所以如此殚精竭虑,并非因为东海王的到来扰乱了思绪,而是由于陆遥领军渡河以来,战场局势诡变万端。不得不承认,战局每一次变化,都出乎陆遥的预料之外;石勒的每一个举措,也都令陆遥难以判断其目的。
四天前,陆遥本来判断,贼寇必然趁联军半渡而击,因此做好了在东、南两面分别与石勒王弥鏖战的准备。然而南面的王弥贼寇攻了几日,便有气无力;东面的濮阳、离狐一线,石勒所部竟然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过。这是第一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三天前,原被贼寇俘虏的国子祭酒陆俊,秘密来到中军,带来了石勒意欲放弃与匈奴汉国协同攻伐的战略,进而脱离中原战场,转向青徐的意向。这是第二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两天前,据守鄄城的东海王幕府大军在未遭攻袭的情况下突然溃败,数十万大军狼奔豕突,哄堂而散,由此使得幽冀联军原期待的内外呼应之势顿成泡影。朝廷中枢仰赖的最强实力竟如此脆弱,这是第三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至于昨日晚间张武所带来的消息,身为武人,陆遥决心先不去考虑这些。但面对着崩溃中的东海王幕府,石勒贼寇都能忍住豺狼之性子,并没有动兵追杀,这就真的奇怪了……这是第四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他们果真是要如陆俊所说的那般脱离中原战场么?恐怕不会吧?陆遥摇了摇头。
他信得过陆俊,相信陆俊绝不会欺瞒自己,但陆俊终究是个文人,不知沙场诡诈之道。何况陆遥还记得那个载于史书的石勒是何等样的行事手段。那么问题又绕回来了,他们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种种疑问就像理不清、扯不断的乱麻,愈是努力分析,愈是靡集成团、再也分辨不了。这就像是两人纹坪对弈,一方落子,另一方能将其目的、路数猜测出个大致,才可谓棋逢对手;若是一方落子,另一方茫然不知所以……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必须要搞清楚石勒的打算!而且要尽快!
“朱声!朱声!”陆遥突然高声喝道。
朱声掌管的间谍、密探、斥候等工作,这些日子以来越来越重要了。因此他的营帐就在陆遥的帅帐左侧不远处,以便随时禀报军情或接收指令。
陆遥喊了没几声,朱声便急步来到身边。大概是和衣而卧时,他半边脸压在肩部筒袖上的缘故,脸上还留着深深的甲叶印痕。
听到他的脚步声,陆遥头也不抬:“自即日起,你部下所有探马不再换班,全数散出去!”
朱声的手下,用于战场侦查的斥候共计两百余人,马匹更多,大约三百。人都是精通骑术,机敏精干的之人,马匹也都是挑选过的良马。根据作战指挥需要和侦查范围大小,斥候们通常分两班或者三班,轮番出动。如果不换班,则短期内斥候的数量便可激增两到三倍,巡弋的密度和范围,都会增加。
但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幽州军再怎么重视战场侦查,毕竟是客军,对周边地形地貌的了解,万万及不上中原贼寇的那些地理鬼。想要破解当前迷茫的局势……坐视着石勒装神弄鬼总不是办法,还需行一计策,迫出石勒的应对来。兵法云:“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
陆遥召来一名扈从:“遣人去白马津等候,沈劲率部渡河以后,让他立即来见我。”
过去的五天里,幽冀联军搜罗大批舟楫船只,更动用冀州民夫数以万计,日夜不休地抢运大军。但是一来大河水势滔滔,船工十分辛苦,需要休息;二来使用过程中,渡河器材的损失也难避免;因此大军渡河的速度,其实比预想的稍慢些。沈劲作为幽州军有数的大将,为了安排船只调派、组织渡河事宜停到处奔忙。这其中与冀州军的往来商议特别繁杂,搞得他十分焦躁。
此前军中竟有沈劲串联众袍泽,意欲一举李恽等冀州将领,彻底收服冀州军的传闻。传闻不一定属实,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至少可以确定,沈劲的性格太过刚暴,不适合放在后军协调诸将。这个任务,首先是陆遥给错了。
既然错了就要改。前日里,陆遥已经调整了渡河的次序,命令沈劲将相关事宜移交给陈沛,自领度辽军提前南来。有一个重要任务,正需要他担当。
不提联军渡河的逐项繁乱事宜。到当前光景,大概已有两万余人马身处大河南岸,随时可以投入作战。这个数量比初时预计的要少些,但也已经颇具规模。两万余人马以陆遥本队的三千扈从铁骑为骨干、右司马段文鸯的两千鲜卑突骑为爪牙,又有幽州军府定边军和度辽军先期到达的小部约六千余众。另外,还有一万余人系李恽麾下的冀州军,领军主将乃是薄盛。
冀州军的规模庞大,战斗力却较幽州军远远不如。这主要是由于李恽出任扬武将军之后扩军太快,士卒的训练和装备一时没能跟上。好在,作为冀州核心力量的乞活军还保有相当的水准。经历过与并州匈奴的残酷战争以后,乞活军在拉锯战、持久战中,最能发挥他们坚韧不拔的特性;他们举族为兵的现状又保障了军队的凝聚力。薄盛所领的便是向来驻守广宗的乞活军精锐。
以剽悍勇猛的幽州军为矛戟,以顽强敢死的冀州军为盾。毫无疑问,这是最能发挥战斗力的配置了,纵使面对十倍之敌也有一战之力。因此,作为冀州重要将帅的薄盛,也与陆遥一同行动,这几日都在瓦亭。
陆遥通宵谋划已毕,开始分剖军务的时候,在乞活军的中军大帐,薄盛被人从睡梦中摇醒,正要瞪眼喝骂,却发现摇晃着自己的那人,三十余岁,细眉长须,正是近来格外得力的幕僚郑平。
“云理兄何事大惊小怪?”
郑平字云理,乃是乞活将帅掌握冀州军权以后,陆续投靠来的文人之一。由于乞活将帅普遍无文,郑平虽曰幕僚,实际是薄盛掌管部伍的重要副手。此刻看他面色惊疑不定,颌下稀疏的胡须颤动,似乎确有极重要的发现。
“将军,幽州人的军营里,果然有些蹊跷。”
“怎么了?”见郑平说的严肃,薄盛止住了嘴边的哈欠,急忙从榻上坐起。
“昨日,有一队人马自东面来,夜入幽州军大营。据说,入营之后的守卫也是严密,任何人不能靠近。”
“从东面来?”
“正是从东面来!另外据说……”郑平压低嗓音:“东面来人入营之后,平北将军的帅帐,整夜灯火不熄。”
薄盛突然骂了句脏话。他起身掀开帐幕,往中军大营的方向瞅了瞅,只见天光渐白,大营中高耸的敌楼和高台、往来巡逻的骑兵,犹如剪影那般鲜明。转过身来,他悻悻地冷笑几声:“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吴郡小儿辈,也学会耍弄心机了。”
第八十二章 可胜(一)()
雨水时来时歇,连续几日了,也不见晴。
道路愈来愈泥泞,而路旁的荒坡野地里,大片蓬草几乎一夜之间长到了半人高,将田间阡陌和森森白骨俱都掩盖。
没过多久,一队队的散兵游勇经过了这里。他们多的一二百人一队,少的十余人一队,像是被猎手追逐的兽群那样,狂乱地逃亡着,将道路踏成了连绵的泥塘,又将荒草成片地踩倒,将草甸底下混浊的污水崩溅得到处都是。
败兵们没有了指挥,行动亦无目的可言。但是,北面有滔滔大河阻碍,南面则有与他们鏖战过无数场的中原贼寇出没,因此绝大部分军民或者向东,或者向西。出身于洛阳中外诸军的将士习惯性地向西去,而东海王幕府旧部,则有不少往东去,意图返回青徐故乡的。
洛阳中外诸军原系天下精锐所集,许多将士都是元康年间就从军征战,饱经风霜的老行伍,不仅经验丰富,作战技能也很娴熟。可惜带兵的将领无能,以至于他们一败再败于贼寇之手,最终溃不成军,沦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古人云:“战胜之威,人百其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眼下情形,正是如此。虽然许多将士都已经明白过来,贼寇们并未攻打鄄城,似乎也并无衔尾追杀之意。可是军心一旦沦丧,就再也提振不起了。他们能做的,唯有抛弃了铠甲、武器,抛弃了旗帜和辎重,趟过淇水、濮水的诸多支流,茫然地奔走。
由于雨水的影响,败兵的行进速度极其缓慢,鄄城大溃之后三天了,绝大部分人,仍然挣扎在濮阳、离狐一带的旷野上。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栽倒在沟壑之中,再也挣持不起。而当下一批人行进此地的时候,前人的尸体已经被成群结队的野狗与虎狼撕扯着,沦为口中之食。
在这漫无边际的残兵败将之中,唯有一支数百人的小部队与众不同。他们甲胄俱全,跨健马,负弓刀,从容不迫地穿行于人潮,仿佛艨艟于海上劈波斩浪而行。偶尔有谁勒缰观望,端立不动之际,亦有森然杀气腾腾而起,令人不敢逼视。
匈奴汉国征东大将军、督山东征讨诸军事石勒,赫然便在这一队精骑之中。
石勒仰头看了看天色,又策马奔上一处高坡,向四周眺望。那些曾经无数次对阵厮杀的敌人,如今都已斗志尽丧。哪怕骑士们毫不掩饰地作胡儿装束,也没有引发残兵败将们半dian敌对的态度。
不仅没有敌对的态度,甚至也没有警惕的情绪。毫无疑问,这支曾经被东海王用以威慑群雄的大军,已经在一次又一次惨败的打击下失去了灵魂,成为行尸走肉了。
石勒有些蔑视地摇了摇头,问身边文士:“探马还未返回么?”
“禀报大将军,尚未返回。”那文士看了看天色,又掐指算了算:“那支晋军全是骑兵,脚程极快。既然两个时辰前兵马已经过韦城,那么无须探马回报,再过片刻,大将军应该就能亲眼见到他们了。”
韦城,秦汉时称韦津或围津,是分布在大河故道上的诸多废弃津渡之一,距离瓦亭六十余里,距离石勒身处的离狐、濮阳两地城之间,约莫五十余里路程。
石勒略颔首,继续观看四周景象。
那文士随着石勒的视线环视四周,策马向前几步,笑道:“昔日东海王提此雄兵,坐镇中原,威凌天下,四海强藩莫不慑服。孰料大将军旬日之间、兵不血刃便令之溃散,如今更轻骑直入十万军中,视之恍若无物……”他在马上向石勒微微躬身,继续道:“此等韬略、此等胆略,真是当世无二。难怪孟孙先生常说,天下英雄,唯大将军可与共成大事也。”
听得此人吹捧,石勒不禁有几分自矜,但得意的神态很快就收敛了。他扭头向后看,连声问道:“孟孙先生呢?孟孙先生在哪里?”
张宾在马背上颠得摇摇晃晃,满头大汗地从队伍后方赶上:“张……张……张宾在此!”
石勒连忙探臂过去,替张宾勒住缰绳:“哈哈,孟孙先生,你的马术未免也太不堪了。待此间战事告一段落,我须得好好的教你!”
张宾双手乱摆,苦着脸道:“免了,免了。岂敢劳动大将军?大将军若是体恤张宾,还是赐我一辆牛车吧!”
石勒哈哈大笑,转向先前那文士道:“前些日子,孟孙先生为我讲述司马……司马穣苴兵法,其中有一句说,人有畏心,惟畏之视。我看,用来解释你说的情形,也很合适。”
他看了看张宾,继续道:“东海王幕府在鄄城时,领兵将领们畏惧的不是战事失利、国家倾覆,而是一旦被我军攻破城池,自己的身家性命不保。因此我军稍作威吓,彼等就争先恐后地逃亡,丝毫都没有抵抗的意志。至于当下,这些溃兵们畏惧的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大将军的虎威。”文士恭维道。
石勒摇了摇头:“千万久战之卒,哪有全都畏惧区区羯贼的?他们真正畏惧的,是军中上上下下的无数祸害,是那些胆怯如鸡的将领、昏庸无能的上司。因为怀着这样的畏惧,所以他们的军阵一散,就再也没人想要恢复;军气一散,也再也没人能够将之重新凝聚。此时此刻,不是我视之恍若无物,实在是彼辈纵然众至十万,却如一盘散沙,只能任人抓握拿捏了。”
这番话分析精当,身经百战的大将才能有如此卓见;倒是石勒毕竟缺乏学问,硬将司马兵法中的辞句运用于此,其实并不贴切。张宾等人自然不会傻到去揭破,于是一起赞道:“大将军英明!”
那文士眼珠转了转,又道:“属下记得孙子兵法上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这可胜在敌四字,诚如大将军适才所言。”
“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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