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稽部马贼,如今存着不足十分之一!这样的伤亡率,当然不适合在太大的场面宣扬,说得多了,恐有挫伤士气之嫌。但在千人左右的较小范围内,先以升赏提起将士们谋取功名利禄的愿望,又以言辞慰勉培养将士们的忠诚报效之心,这时候再举行吊唁的仪式,反倒能激发起同仇敌忾的志气。
大约到了酉时,校阅完成。倪毅本拟恭送陆遥,却听陆遥随意道:“天色晚了,夜路不好走,今日就宿在此地吧!”
倪毅大感荣幸,连忙应是,急去奔走安排。
他前脚离开,值守在营外的一名扈从后脚来报:“伏牛寨诸人已等候多时。”
“好!”陆遥大喜,先指一人去通知倪毅,就说自己外出散心,很快就回。随即牵马过来,数十骑卷地出营去了。
他刚说夜路不好走,这一走又是十余里。走着走着,天色便已昏暗下来,随行骑士取出松明火把之类点燃的时候,耳畔已经听得潮水拍岸的隆隆声响,原来已在巨马河畔,将将要出幽州地界了。
巨马河是幽州境内诸多河道中唯一一条冬季亦不封冻的,而且水势还很汹涌。也正因为这条河水大流急如巨马奔腾,才得了巨马河之名。再往前数百步,就是渡口。渡口附近本来有村寨和旅店,可近年来都荒废了,于是几支过境的商队只能在渡口边一个避风的山坳里歇息,等着明日过河。
马睿纵马靠近山坳,挥动火把,旋即就有人疾步出迎。
为首一人跪拜地上道:“见过大将军。”
“张寨主一路辛苦。快快请起,我们是老相识了,无须多礼。”陆遥连忙伸手搀扶。
那“张寨主”半边胳臂被陆遥搀着,别别扭扭地坚持行了大礼,恭敬道:“大将军有令,我们自当遵行,哪里称得上辛苦。”
来者正是昔日伏牛寨中胡六娘手下迎来送往的得力副手,曾经出面接待过竟陵县主的那位张寨主。
伏牛寨被匈奴大军攻陷以后,寨众不得不离开了经营多年的基地,往平原去求生。起初依附于上党太守温峤的羽翼之下,后来陆遥在代郡站住脚跟,令胡六娘管理仓曹,胡六娘便遣人传信,召集部属前来依附。如今胡六娘的身份又自不同,所以陆遥早几日就想着,要给这批旧日的草寇毛贼谋条路走。
“我要你们做的事,六娘都说清楚了么?人选可定下?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说清楚了。我们寨子里,本来就多的是各地来投奔的鸡鸣狗盗之徒,打探消息最是擅长。何况还有邦德兄相助,各项准备和掩护手段都安排好了。大伙儿扮作一支牛马商队,明日就渡河往中原去。”张寨主沉声答道。
邦德兄,说的是朱声手下因为相貌猥琐而得陆遥赐名的那个马邦德。此人原为代郡广昌县城狐社鼠们的首领,陆遥进入代郡时,胡六娘在广昌收服此人,将之派到朱声部下效力。此君颇具狡诈诡变的才能,往来于草原各地,很是探查了些虚实情报。如今陆遥有意将谍报侦察的网络延伸向南,于是紧急调他配合伏牛寨中众人,一同行事。
听得张寨主这般说,陆遥点了点头:“你们都是老手了,我信得过。”
他看了看张寨主的打扮,又笑道:“可是你这身装束,怎么看,都不像是富商大贾啊。唉……你是不是该收拾打扮一番?”
张寨主的装束始终都很简朴,昔日在太行山中时,就显得那些绿林好汉们格格不入。伏牛寨被焚毁后,他带领部众求生艰难,因此愈发衰老了。只见他面容黝黑,皮肤粗糙如老农,身穿粗布的旧衣,腰带是用灰黑各色的旧布拼接缝制成的,还斜插了一根马鞭,怎么看,怎么土得掉渣。陆遥说的一点没错,果然不像是商人。
可陆遥刚说完,张寨主身后纤步款款绕出一人:“你别这份闲操心啦,老张哪能装什么富商?他做个马夫头子就行。这商队是我的!”
第二十一章 自量(三)()
陆遥昨日收到阿玦携来的竟陵县主密信,当夜召集群臣商议,随即就请胡六娘出面召集旧部,预备组建针对中原内地的情报体系。
倒不是说他打算再动刀兵,毕竟平北军府合并幽州军不过旬月,无论后勤还是指挥体系,都需得重整。况且大晋朝廷体制尚在,边疆守臣若是肆意妄为,立成千夫所指的乱臣贼子。此前与幽州开战,实在是由于王彭祖挑衅在先,迫不得已。
然而,自家势力发展到了这个程度,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也该考虑下一步如何发展了。方勤之主张陆遥率军入卫洛阳、以博取天下声望,是个很有针对性的建议。而在筹备此项举措之前,首先就得清楚掌握朝廷内外的虚实,才能够适时反应,适当行动。
陆遥素来重视军事情报的收集,尚在并州时,就委派干将朱声负责斥候侦察等事,进入代地之后,更耗费大量资财,对朱声下属的情报系统加以扩充。可惜由于这方面着手时间尚短,打入胡族高层的人员很少,而且胡族以骑兵为主力,行动速度极快,结果在代地对慕容龙城、坝上草原对王浚的两场大战,都遭到奇袭,几乎吃了大亏。
陆遥成为幽州都督之后,又着手组建另一支情侦队伍。利用方氏兄弟的商队,发挥商旅的独特作为,多方搜集幽州和北疆范围内州郡百姓舆论、豪族动向、物资流动等方面的情报。方氏三兄弟虽然有时滑稽、有时阿谀,却都是难得的人才,短短时日里,就悄无声息地将幽州上下情况打探得明白。陆遥在召集将士大比之时压服来访各家,很得益于方氏兄弟事前作的功课。那些来访的豪族子弟,何人刚强、何人软弱、何人值得拉拢、何人可以威吓、何人当诱以高官厚禄、何人不妨诛杀,军府早就了如指掌,这才能够一举成功。
按照陆遥原先的想法,打算依旧以方氏商队为骨干继续向南延伸。但昨日商议至晚,他突然灵机一动:伏牛寨旧部大都随着胡六娘来到蓟城,这些人多半是不容于朝廷的贼寇,来自天南海北、又多有鸡鸣狗盗之的特殊才能,如果从中挑选得力人手,岂不是正合用么?身为大寨主,胡六娘想必也愿意给部下儿郎们能谋个表现的机会,若能从此被纳入军府之下,可比混迹于绿林强太多了。
果然,他将这想法与胡六娘一说,顿时得到积极赞同,两人通宵未眠商议具体行事策略,直到次日清晨才罢。
胡六娘是雷厉风行的性子,知道这事耽搁不得,随即就去拣选部属,筹备各类应用物资;又令众人于泉州的巨马河渡口聚齐之后,立即出发。之所以将聚集地点定在此处,也是出于胡大寨主的建议。皆因三军之事莫密于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问题是……现在这情况算什么?陆遥隐约有些大不妙的猜测。他抬手想要抚额,却觉得这动作实在有失威严,手抬到一半握成了拳,无意识地挥了挥,口中长叹一声:“唉,六娘,你来作什么?”
如今的幽州,敢于无视平北将军威严的,也只有眼前这位胡大寨主了。
却见胡六娘周身上下作远行的装束,腰间悬着从不离身的利刃,单手高擎松明,火光掩映之下,愈发显得容眸流盼、神采焕发:“这样的大事,怎能少了我?”
她转过身去,挥手指点:“你看,此番挑出来与我同行的二十人,都是伏牛寨里的老兄弟,忠诚可靠,彼此默契,而且都原籍中原、司州,熟悉地方情形,绝不会行差踏错。我打算先入冀州,再到魏郡,随后渡河南下经过汝颖等地,最后踏足洛阳。途中经过各人乡里的时候,他们分别脱离,先依托自己熟悉的乡党人物落下脚跟,然后再开始联络当地豪门或官署,着手收集情报。具体的手段便如道明你昨夜所说,不外乎‘拉出来,打进去’二途……”
陆遥看着胡六娘意气飞扬的样子,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好,很妥当。南下途中,如有什么特殊情况,自然有我为你们作主。不过,行事还是低调为佳,能不张扬,尽量不要张扬……”
啰啰嗦嗦地说了几句,他才反应过来,于是猛地伸臂揽住胡六娘的腰肢,将她往道路另一旁带过去。
当代的风气不似前汉那般严谨收敛,但当众这样亲近也未免出格了点。距离二人较近的马睿、张寨主等人吓得唰地转身,慌忙退出数步。想想夜间风大,唯恐只言片语被风吹入自己耳里,于是再退,再退,带着一群人直让出数十步开外。
陆遥顾不得这举动已迹近狎昵。他略微压低嗓音,急躁地再度问道:“六娘,你来作什么?”
“这样的大事,怎能少了我?”胡六娘拍了拍腰间的宝刀,重复了原先的回答。抬头看看陆遥严肃的神色,她勉强笑了笑,又低声说了句:“我是大寨主,没有让兄弟们涉险,自己安享富贵的道理。”
陆遥愣了愣:“绿蕊,伏牛寨的诸位不过是去打探些消息。中原、洛阳,都是大晋治下,如有缓急,兄弟们抬出我幽州军府的名号便可,哪里算得上涉险?你断然不用忧虑,我之所以反复叮嘱,只不过盼他们谨慎从事,免得……”说到这里,他从胡六娘手里拿过松明火把,架在左近的一颗老树枝桠上,转回头来,握起胡六娘的双手柔声道:“这几日虽是我们新婚,但婚礼着实太简单了些,何况日间我太过繁忙,全不曾好好陪你,莫非因此绿蕊怪我么?又或者,莫非昨日阿玦还是说了些什么,令你不快?唉,冬夜天寒,手都冻凉了,不妨先随我回去,咱们有什么事,都慢慢说?”
对胡六娘,陆遥确实有一份格外的喜爱。她在贼窝里过得久了,素日里言行出挑,有时会令同僚侧目,但陆遥不仅大加优容,更有见其情态、乐在其中之感。或许是因为她那种极其独立自强的态度,像极了陆遥熟悉的现代女性风范吧。这会儿胡六娘突然摆出架势要领队南下,陆遥惊诧之余,竟也没生出什么怒气来。
胡六娘自忖行事有些过份,更做好准备要和陆遥争执一番。此刻却听他言辞自责而关怀愈切,不禁大为感动,反手握住陆遥的手掌:“陆郎,你莫要多想,听我解释。”
陆遥待要再说些什么,胡六娘摇了摇头,自顾继续道:“我年未及笄时,家父就被绿林道上的仇家杀死,旧部万般无奈,才推举我当上伏牛寨的大寨主。我既然身当此任,就时刻将寨子里上千号人的性命前途放在心上,也曾无数次出生入死、厮杀搏命,这才敢号称是太行绿林魁首,不为寻常人物所欺。可惜数载之后,天下大乱、胡族肆虐,伏牛寨纵然竭力,也终究难免倾覆。我后来细想,常恨自己身为女流,纵有志向、才干,却终究受限于诸多天然的条件,不能尽展手段,扭转乾坤。”
“实不相瞒,初遇君时,我全未将你放在心上。后来你成为并州刺史麾下大将,受命出使邺城,因缘巧合之下,你我才又重逢。当时我带着伏牛寨余部奔走各地,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本已打算要么杀官造反,求个痛快死法;要么色诱上党太守温峤,以求给寨子上下谋口饭吃。好在那温太真只令我为陆郎的代郡之行居中联络,倒是个难得的正人……”胡六娘轻笑一声:“后来陆郎转战南北,期间全不因我的身份而有顾忌,先后授重责大任,允我召集旧属安居于代地,这份恩情,可又比温太真所给予的更多了。我虽不曾当面致谢,暗中曾想过不惜以身回报,更憧憬若能嫁给陆郎你这样的英雄,哪怕仅仅做个妾室,也无憾了。没想到天可怜见,蒲柳之姿能得英雄垂青,所愿居然成真。”
“唉,六娘可不要这样看轻自己,该说是我有幸得你垂青才对。”这几日陆遥的口齿伶俐程度大有长进,连忙应之以甜言蜜语。
胡六娘说的话题沉重,仪态倒一如既往地风情万种,听得陆遥献媚,她似笑似颦地啐了一声才道:“陆郎对我这百般体贴,更使我心中既觉满足,又常常惶恐。妾身虽不读书,也知道经中有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又有先贤曰:知之难,不在见人,在自见。昨夜我辗转反侧,心绪烦乱,总想起自己久历风霜、韶华将逝,青春风情还能维持多久?何况我又毕竟只是盗匪出身,凭什么与皇族宗室、世家大姓的贵女去争夺丈夫的宠爱?
久历风霜云云,说得有些过份。胡六娘二十来岁,正是丰韵最美的时候。想的太远,反有杞人忧天之嫌。而所谓“皇族宗室、世家大姓的贵女”……以胡大寨主的傲气,世家大姓在她眼里分毫不值,哪里会把鲜于家的小娘放在眼里?看她昨日里带着鲜于兰和阿玦二人大快朵颐的姿态,鲜于兰就算嫁入陆门,在胡六娘面前也不可能占得半点上风。唯有站在阿玦身后的那位与她足够熟悉了解的贵人,才会引发出如此激烈的警惕和感慨吧。陆遥惨笑连连,心知终究还是阿玦来访引起的麻烦:“那你也不必……”
胡六娘又一次打断了陆遥的话:“此番遣人南下,固然是为了打探消息,但你我都知道,若仅仅局限于打探消息,那便落了下乘;而眼下军府文武僚属虽众,但绝没有人能似我这般,将此事办得妥贴。陆君既然能有用女子为仓曹的胆量、有纳盗匪首领为妾室的胸怀,何妨再容我肆意妄为一次,为君之宏图大志做些什么呢?”
听得胡六娘这般说,陆遥神情微凛。
宏图大志这四个字,昨日方勤之也说过。方勤之所说的宏图大志,是因为他参预军府核心的运作,对陆遥行事手段、目的的近距离分析结果。而胡六娘所说的宏图大志,却源于昨夜陆遥向她展示了竟陵县主的那份密信后,筹备南下人手的相关嘱咐。显然,胡六娘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
问题是,胡六娘已经嫁入陆门,成为自己的妾室;这时候再放她远行,实在有些惊世骇俗。陆遥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气,想劝她再细细考量。眼见胡六娘岂止俏脸生辉,整个人都似乎因为将担重任而放出光彩来,他忽又觉得:以为胡六娘这样的奇女子会囿于内院琐事,恐怕是自己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