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只见蔡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拍了拍手,向身后不远处一指:“兄长,这几人便是黄掾派来处置各项事宜的部属。眼下流民们已经安置妥当,他们方才向我辞行。”
陆遥早就注意到了跟随在蔡谟身边的几条汉子。这几人显然是流民们非常敬畏的对象,虽然身穿粗布短衣,但言辞神情都很大方得体;举动也颇敏捷,似乎都习有相当的武艺。陆遥一时不曾细查口音,竟将之当作了陈留蔡氏的家族部曲。
此刻蔡谟有意介绍,陆遥才知道认错了。于是他拱了拱手,诚恳地笑道:“诸位,有劳了。”
“乡野吏员子弟,只做了些份内小事而已,不敢当尊客夸赞。”那数人的首领向前一步,躬身回礼,言语十分客气,又带着些不卑不亢的气度。
近代以来,某人一旦为吏,则其家便成为吏户,父兄子弟均服吏役。这些人通常被称为某某吏员子弟,虽不在朝廷正式的官吏簿册上登记,但需随时响应征调服役。眼前这人便是邺县贼曹掾黄熠临时征调来的吏员子弟。
“此地千百流民都深赖诸君援手,这哪里是小事。诸君的辛劳被无数人看在眼里,有意夸赞的,又岂止我一人?”说到这里,陆遥扬声问道:“贤弟以为呢?”
蔡谟当先疾走,只想快点赶回庄园中避雨。听得陆遥询问,他也不回头,随声应道:“是,是!”
那汉子摇了摇头:“黄掾常对我们说,邺城高官显达群集,日夕绸缪的都是天下大事。可俗务纵然污浊,也总得有人去做。眼前河北纷乱,大群百姓弃家流离,涌入魏郡,当此时势,如有居心不良之辈居中挑拨煽动,只恐汲桑、石勒的贼乱将要重现。我等追随黄掾奔忙,只求保得一方乡土平安,实在不曾想过其它的。”
这些吏员子弟常受官员驱使,却毫无进身之阶,因此地位甚低,蔡谟对他们殊少关注。但陆遥不欲慢待他们,于是道:“此刻天色已晚,又有雨水,路途难行。大家辛苦半日,想必也很困倦了,不妨就在此地随便用些饭食,再住上一宿?”
果然如此,自是最好不过了。几人纷纷面露喜色。首领模样的汉子道:“如此甚好,我等谢过郎君了。”
“什么郎君!这是代郡的鹰扬将军!”一名随侍在旁的羊氏家族仆役喝道。
那汉子被喝了一声,却不显得惊慌,反倒面露惊喜之色:“原来是摧破匈奴,斩杀汲桑,施威于胡族的陆道明将军?”
陆遥斥退了过于殷勤的仆役,客气地道:“不敢当,些许微薄的名声,不曾想诸位竟然曾听说过。”
“黄掾时常向我们叙说本朝人物的事迹,远的有开国时王、何、郑、石等名臣及至杜武库、羊叔子等大将,当代则有并州刘越石、陇上张士彦、荆州刘和季等人。前几日,又说到陆将军平定代北草原,实乃开国以来少有的壮举,我们是以才记得。”
这几句话,可比寻常阿谀更令人舒畅,陆遥听了不禁有些自得。转念又想:能够带出眼前这些颇具才干的部属,这位贼曹掾黄熠果然非同寻常。他身为地位卑微的小吏,却以讲述名臣大将的事迹为平日的消遣。这份见识必定是长期密切关注朝廷文告和往来旅人传言后的结果,背后所下的功夫,足以令常人十分汗颜了……此人绝非久居池中之物!
想到这里,陆遥赶上几步与蔡谟并肩:“黄掾的部属们气概不凡,想必本人更加拔群出众。可惜,陆某不知是否有缘与这位贤吏见上一面。”
蔡谟不经意地道:“黄熠乃我父门下故吏,说来的确有干才。我来邺城的这些日子里,也劳他鞍前马后照应,很是办了许多事。可惜他实在欠缺文质,只略懂法令,毫无经义和玄学的见识,再如何都入不得品第。这才蹉跎长久,为箪食瓢饮折腰……兄长若有意见他,明日我遣人招来便可。”
蔡谟之父蔡克原本身车骑将军从事中郎,是实际代表新蔡王处置邺城政务的重要僚佐。纵已殒于王事,毕竟高门余威尚在,呼喝几个出身寒素的县衙小吏还是毫无问题的。他对普通小吏的态度也很明确:承认其才能,也用他来办事,却终究不会给予他鱼跃龙门的机会。
几名吏家子弟彼此对视一眼,有一人向前半步道:“只是,今日黄掾分遣部属奔赴各地应对。临行前他反复叮嘱我们,无论此行顺利与否都要尽速回报,以免家人忧虑。陆将军,蒙您留宿,我等十分感激。只是黄掾言犹在耳、不敢相违。同伴们可在此地歇息,我愿夤夜赶回邺城通报状况。”
陆遥笑了笑:“如此甚好。”
第一百十七章 良驹(四)()
陆遥与蔡谟等人穿堂过屋,庄园中已安排下了饭食。不过蔡谟新遭大丧,正在守孝期间,不能饮酒,谈笑饱食之类也属愈礼;而那位贼曹掾黄熠的部属们地位卑下,更不足以与高官共食,于是众人各自散去。
羊恒给陆遥等人提供的,是一处专门用于接待贵客的独立院落,分作内外两进。马睿等亲卫歇在外院,兼有宿卫职责,内间只有陆遥一人。陆遥简单吃了些,便令仆役们打扫退下。前院里的将士们因为需要值夜,因此陆遥特意吩咐多送酒食,此刻他们还在饮酒吃肉,有几人用粗鲁的言语互相调侃说笑着,虽然有意识地压低了嗓音,还是略微有些喧闹。但这种喧闹反而让习惯于军营气氛的陆遥亲切,也衬托得内院格外安静。
夜色虽渐浓,陆遥毫无倦意。这所独立的院落似乎将纷乱的外界隔绝在外,使他难得地摆脱了军政要务的缠绕,转而沉浸到了那些极少顾及的琐事之中。
他在脑海中反复回忆着与竟陵县主仅有的几次接触,嘴角不知不觉地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毫无疑问,陆遥是超越于这个时代的非凡男儿。在他眼中,实在没有庸脂俗粉存在的余地,也只有县主这种刚毅果决不下须眉的奇女子才会给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吧。他非常清楚,两人结合在一起绝非单纯出于感情因素,今后的道路上,也终将会出现许多坎坷;但哪怕如此,那些惊鸿一瞥的眼神交汇、看似平淡的言语对答,却又确确实实地蕴含了难以言喻的别样风情。
这时候一阵斜风吹过,细微的雨点飘过屋檐,星星点点地洇在在窗纸上化开。陆遥起身将窗户推开,向外看看。院落并不大,但在雨幕遮掩下,却恍然有种深幽之感。而雨点与屋檐碰擦的“唰唰”的轻响,落在陆遥耳中,也仿佛有韵、如同天籁了。
可惜,这样的闲暇时光总是那么短,似乎并没有过很久,院门外传来马睿口齿漏风的通报声音:“禀将军,邺县贼曹掾黄熠求见。”
陆遥从温情脉脉的想象中惊醒过来,看了看天色。云层很厚,星星黯淡无光,勉强估摸着大约亥时,距离之前那黄掾的部属离去,也不过一个半时辰。他不禁暗赞一声:“来得好快!”
他略整理衣袍,随即扬声道:“请!”
很快,马睿手持一盏油灯,引着一人从前院过来。
此人年约三十余,面孔狭长,鼻梁高挺,眼神很是明亮。虽然身为吏员,但他一身布衣草履,衣着有些寒酸,而且已湿透了。与体魄雄壮的马睿相比,他身材不高,也显得瘦弱,但昂首阔步的行动颇具气概,丝毫也没有地位卑微的小吏拜见高官时常见的畏缩之态。当马睿向陆遥躬身施礼时,他抢前半步,深深拜倒:“在下邺县贼曹掾黄熠黄耀羽,见过鹰扬将军。卑鄙小吏,得蒙名闻北疆的陆将军召见,实在是荣幸之极。”
这番话嗓音不高,但是吐字清楚,语气诚恳而不显谄媚。
约莫一个时辰前,陆遥曾向蔡谟提出想要见见在安抚流民过程中表现非凡的黄熠。蔡谟并没有将之太当回事,而黄熠的部下却敏锐地注意到了陆遥的善意,于是其中一人立即提出,需要回邺城禀报当地情况。
就连一名寻常部属都能够如此积极地把握机会,自然是出于主官的言传身教。黄熠若非心存进身之志,更不会在漆黑的夜色里冒雨急赶数十里。但此刻,他拜见陆遥的言行举止,却又谨守相当的分寸,丝毫也没有给人过度阿谀的恶感……仅凭这份涵养,就已经堪称是少见的人物了。
陆,微笑道:“原来是黄掾,承蒙深夜来访,足见盛情。可我实在不记得曾经召见过阁下啊?”
汲汲于功名并非坏事,但热衷攀附权贵却非陆遥所喜,因此适当的敲打必不可少。
熟料黄熠听得陆遥这般说来,顿时沉声道:“是。将军并未召见,我适才正在左近击贼,冒昧前来拜见罢了。”
这个回答未免有些出乎预料,陆遥急忙站住脚,问道:“击贼?这附近何来贼寇?”
“涌入邺县的流民如此之众,我纵然千般安抚,终究官卑职小,不可能照顾得面面俱到。一到夜间,其中强梁者难免心生恶念,行寇盗横暴之举。身为本县贼曹掾,须得立即将之捕拿诛杀,以免情势汹汹,引发众人仿效……一个时辰前,东平亭境内便有十余名贼伙趁夜攻杀富户,我闻得警讯,率领部属疾驰前往,格杀首恶四人,拘押十一人。回程时,得知将军夸赞,这才转道前来。”
说着,黄熠解下腰刀,双手奉给陆遥:“贼伙的首级,已遣人送回邺县;战斗中染血的衣物,也已经更换。只有这缳首刀上尚有血腥未褪,可为佐证。陆将军老于行伍,拔刀一嗅即知。”
陆遥根本无须拔刀。那柄缳首刀显然已经用了很久,刀鞘显得非常陈旧,想必刀身和刀刃上也有坑坑洼洼,因此血迹很难擦拭。以至于离着很远,陆遥就已经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原来过去的一个半时辰里,此人不仅冒雨急赶数十里,竟然还顺手处置了一起突发的暴乱么?这时候,陆遥可不会去计较贼曹掾有没有权力当场杀贼的问题。他只想到,单以分派属下安置流民的表现来看,这黄熠便至少堪称为能吏,而今夜勇敢的行动,更显的此人真是手段非凡,决断非凡!
陆遥不由得对黄熠大生好感。他将长刀倒转交还给黄熠,笑问道:“雨夜交战最是凶险,却不知贵属出动了多少人?伤亡如何?”
“随我同去杀贼的吏家子弟二十六骑,贼寇不过十五人罢了。我们以众击寡,又鼓勇先行诛杀贼首,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追亡逐北。事后统计并无亡者,仅七人受了轻重不等的伤势,都已安置在东平亭歇息、疗养。”
“如此可谓是大捷了。不容易。”陆遥在檐下略微侧身,再次肃手相请:“耀羽兄,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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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字数少点,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十八章 良驹(五)()
陆遥与黄熠上得堂上坐定。马睿指挥仆役点起灯火、奉上茶汤。仆役们退去后,他返身按剑侍立于门外,却不离开。
适才黄熠在谈话时突然取刀,马睿身为扈从首领却根本未能做出反应,这无疑使得马睿有些耿耿于怀。很显然,这位新任的护卫队长短期内是不会对黄某人放松警惕了。
陆遥笑着看了看马睿,并无意在此指点他的进退之道,转而向着黄熠正色道:“邺县贼曹掾的果敢,我已经见识到了。但最初听闻吾兄的大名,却是因为群聚在羊氏庄园的流民得到了很好安置的缘故。我又听说,安抚的流民遍及邺城南北各庄园道口,还不止这一处……那就更不容易了。却不知,吾兄是如何做到的?”
陆遥对黄熠的称呼,从比较官方的“黄掾”改成了兄弟相称,显然带有亲近的意思。而黄熠深知自己的地位与对方宛若天渊之别,万万不敢同样对陆遥以兄弟相称。
他感觉到自己受宠若惊,感觉到心脏在噗通噗通狂跳着,仿佛有个声音在胸膛中大喊着:“黄耀羽!黄耀羽!你的机会来了!数十年蹉跎于撮尔小吏,受尽他人呼喝驱使的生涯能否从此不再,就看今日,就看此刻!”
但他却竭尽全力用平稳的语气答道:“启禀将军,以我浅见,此事看似复杂,其实并不难办。”
“哦?”
“我所赖以安抚流民者,不过是做好了三件事。一者,流民所深深忧虑的,乃是缺乏粮食;他们行动的目的,本身也是为了就食。因此,只要及时筹备粮米,选择适当的时间、地点施以赈济,就能够稳定流民的情绪,并引导他们服从指令,适时屯驻。”
“何谓适当的时间、地点?愿闻其详。”
“所谓适当的时间,是指放食不宜太早,也不宜太晚。太早,则流民以为得之甚易,难免有刁民恶户横生枝节,提出难以满足的其它需要。太晚,则百姓饥饿焦急,如有人迫于求生而不得不触犯法度,反而不美。所谓适当的地点,是指放食的地点安排必须分散,但又不能太过分散。放食地点分散,则流民不复群聚,纵然有变,一时尚不至于波及全体。可若是放食地点太过分散偏僻,我手中的吏家子弟数量有限,难以照应周全,更难以迅速应变。”
“原来如此……”仅仅在放食的时间地点上就有这许多讲究,陆遥不禁点头道:“韩非子说,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想来指的就是这样的缜密思虑吧。”
“不敢当。将军实在是过誉了。”黄熠起身向陆遥施礼,又道:“将军若有兴趣,我再为将军解说其余两件事。”
“好,但请讲来。”
“发放粮米赈济之后,流民情绪稍安。然欲确保无虞,仍需临之以威,严加管束。我在本县寒门小户之中薄有威望,于是挑选勇敢善斗的吏家子弟百人。每十人一组,授以兵甲,使之配合各乡啬夫、亭长巡逻各处营地,随时弹压不法。此外,又从流民中募集了数百壮士,分发棍棒等物令之协助。我本人自领能够策马的数十子弟居中策应,一旦有事,以鼓、号传达信息,随时驰援……此前东平亭的贼寇得以及时处置,便是依赖这一部署。”
陆遥本人是用兵的大行家,黄熠的第二策其实在他看来并无出奇之处,依然是靠着计划周详取胜。只是,部署再如何周密,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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