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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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 第2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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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等危急关头,陆遥固然亲自绰枪杀敌,就连桓彝这样的文官都须得拔剑自卫。好在贼寇们尊奉石勒的号令,全速向南行军,意图迅速夺取茌平渡口,因此陆遥等人几番杀退贼兵,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一名贼首的关注,接敌的数量始终有限。除了桓彝兄弟二人以外,众人都是代郡军中精锐勇士,马匹也都是特选的良马。敌人来得少了,经不住他们的冲杀,来得略多些,也赶不上他们的速度。一行人且战且走,连东西南北都不顾了,只往贼寇稀疏处冲突。

    一直到了夜间,贼寇们的大队人马才陆陆续续地过去。陆遥部下的从骑战死五人,余者无不带伤。众人不敢耽搁,借着星光辨识路径,连夜疾走逃命。待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原来一路奔到了阳平郡境内,甚至还越过了元城,几乎就要到白沟了。一行人惊魂稍定,想到陆遥在邺城颇有故旧,能够提供伤员们救治恢复的良好条件,便索性投邺城方向。陆遥出面寻到了羊恒,在他的庄园里歇了下来。

    身为河北首屈一指的重镇,邺城自有其经济基础。城西有溪谷交错、林木芬芳的山林水泽地带,各种动植物的产出极其丰富,深山间更有石墨可以挖掘。所谓石墨,就是后世的煤炭了。此物最合用以引火,魏武帝营建邺城时,于冰井台中贮藏石墨数十万斤。陆遥的叔父陆云供职于成都王司马颖麾下时,曾经上三台拾取若干,将之作为寄赠给陆机。

    邺城的东、南、北三面都是适于农耕的广阔平原。平原上水系发达,漳水以北有滏水、以南有洹水,洹水以南又有淇水,这些河流之间,还有十二渠、天井堰等魏晋以来人工修建的水利设施,为平原提供了良好的灌溉条件。

    邺城是曹魏北都,汉末以来,魏室宗亲贵人有许多在此地求田问舍。本朝践祚以后,将常道乡公曹奂以下的宗室王公大部羁押与此,后来又降魏室宗王为县侯。随后数十年,前魏宗室在严格看管之下逐渐老死、族人星散,他们手中的田产也慢慢地转移所有。羊恒的庄园,便是得自于一名魏室宗亲之手。

    这座庄园规模不小,庄园内兼营农、牧,也组织仆婢从事丝织,过去几年里,羊恒用以奉养宗族的开支泰半出自于此地。然而,年中时汲桑石勒贼寇横扫魏郡波及了羊恒的庄园,纵使经过了大力修缮,也未能完全恢复盛时景象。羊恒更加没有预料到的是,从今日起,整座庄园的生产将要再次遭受破坏。

    因为流民来了。

    这些流民漫无目的地游荡,像是一群群迁徙中的兽类或是牲畜,依靠拾取各种野菜、或者席卷田地里未成熟的粮食而生存。羊恒的庄园首当其冲地被一支流民团队占据,以至于绝大多数部曲僮仆都只能聚集在庄园中央的坞堡之内,一旦离开坞堡,简直寸步难行。这样下去,岂不是又要爆发民变?这局面将负责管理庄园的羊氏族人骇得够呛,只能求助于在场的地位最高者,鹰扬将军陆遥。

    陆遥本不欲插手,架不住羊氏族人求告不已,只得带着三五从骑自坞堡的侧面小门奔出,且上一处小丘四面眺望。

    流民们大批涌入邺县境内,大概就是昨夜的事情。夜色里看不分明,此时天色大亮了,举目而望,所见的情形真是触目惊心。从坞壁南面的一道沟渠至坞壁附近,南北约里许、东西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地阡陌间,许许多多衣不蔽体的百姓坐卧其中。孩童发出凄厉刺耳的啼哭声,却似乎并没有母亲去照顾;有人从土里挖出了某种可疑的块茎,也不擦拭,就这么和着土,一口一口地嚼吃吞咽下去;相貌沧桑的父老们用枯瘦的肢体互相搀扶着,许久也不动弹,几乎不知道是死是活。天空中有黑色的老鸦盘旋着,偶尔呱呱地鸣叫几声,即便扑翅降落在人群中,也没有人出声驱赶,竟似已经习惯了。

    这些流民大概有数千人或者更多。惨烈而永无休止的战争摧毁了他们的家园,使他们他们没有希望,也没有活路,只是下意识地游荡,就像是行尸走肉。哪怕是陆遥这等从并州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武人,一旦靠近他们的时候,也不禁为眼前充满着残酷意味的景象所慑,几乎说不出话来。

    与陆遥一同出外查探的,除了亲卫数人外,还有位青年士人。他长叹一声:“他们应该是平原、清河一带的流民。”

    陆遥回头看他一眼。青年士人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道:“石勒贼寇兵发冀州南部,数日间连克郡县城池,杀戮不可胜计,百姓们被迫踏上逃亡之途,寄望于在魏郡、广平郡等地求活……唉,自前次兵灾后,魏郡也残破不堪,府库空空如也,哪里有能力相助?”

    陆遥沉吟道:“邺城毕竟是重镇,征北将军和郁坐镇邺城,有抚民之任、治民之责,总会拿出些办法来吧。”

    那青年冷笑一声,连连摇头。正待说些什么,远处烟尘滚滚,一骑绕了个极大的圈子让过流民,飞驰而来。

    陆遥认得,那骑士乃羊恒得力下属。此人奔走将近,飞身下马叫唤道:“陆将军,征北将军听闻你在这里,请你立即去见他!”他向前两步,压低了嗓音:“今日紧急军报,幽州刺史王浚死了!”

    ******

    抱歉,丈母娘有恙,作女婿的只好星夜前往拍马。焦头烂额两日,总算今天赶回来了,感谢和谐号。

第一百零六章 再会(五)() 
王浚死了!在陆遥的记忆里,这位强势方镇原本还有好些年的寿命,他依托幽州诸胡骑兵,在即将到来的大乱局中积极扩张,甚至一度拥有觊觎神器的野心。

    可现在,这位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博陵郡公就这么死了,死因甚至显得有些滑稽。虽然这一切都在陆遥的计划之中,但他依然感到有些轻微的心悸。

    王浚既去,幽州无主、群胡必然随之骚动。谁能稳定并掌握幽州,谁就继而拥有足以威震北疆和河北的巨大实力。这个人……舍我其谁?一年前,自己在太行深山的草棚中悠然醒转的时候,所拼搏的目标仅仅是活命而已。而到了当下,自己居然已试图夺取那足以翻转数千里河山的地位和力量了。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他竭力让自己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情绪:“什么?你说的是谁?出了什么事?

    骑士一把揽住陆遥坐骑的辔头:“正是幽州刺史王浚死了!陆将军,征北将军正在等候,请速随我前去,自有人向您细细解释。”

    “可是……”陆遥指了指眼前,随口道:“冀州流民群集于此,如不妥善处置,恐怕将有不测。”

    那骑士的脸上略微露出些急躁的神色:“征北将军相招,如何有暇理会这些琐事?彼等若有异动,即调军马来处置了!正事要紧,陆将军还是先随我来。”

    如此理所当然的言语,又令得陆遥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

    他此番前来魏郡,又特意投奔身为征北将军高级幕僚的羊恒,本就是为了今日的召见。可不知为什么,在这重要时刻,他却忍不住去想些别的。

    对于那些流民,陆遥所说的处置与这骑士所说的处置,自然完全是两个意思。王彭祖暴亡确是大事,是自己绸缪多日的结果,更是自己通向巨大权位的开端,可是眼前这些衣食无着的流民,难道就理当被无视、被肆意“处置”?

    这一年来,陆遥身处行伍,往来的都是粗鲁军汉,经手的都是戎马事务,鲜少与真正的大族人物往来,更不曾真正体会到朝廷官员视底层军民如蝼蚁的常态。因此,不久前他听到丁绍将冀州军中老弱尽数推向前线,作为引诱石勒来攻得诱饵时,才会心中十分不忍。

    眼前情形也是如此,泰山羊氏不过是三流世家,而眼前这骑士更只是羊恒的部曲队主,地位较之寻常百姓,但眼看着数千嗷嗷待哺的流民,竟也全无恻隐之心。反倒是自己,从军征战多年,手下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然而战场上厮杀搏命的心越硬,面对那些军民百姓,反而越是心软。唉,看那骑士的神态,或许在他眼中,自己面临征北将军、尚书仆射和郁相请的时候,还牵挂着彼辈蚁民,才是个奇怪的举动吧?

    陆遥转念又想到,此时此世人心,实在没有办法苛责,但自己必定是不同的。想要扭转乾坤,成就伟业,真正值得依靠的从来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陆遥对此深信不疑。

    他侧过身,向方才与自己交谈的青年深深作揖道:“这些都是被时局所迫的可怜人,劳烦吾弟稍加看顾,莫要让人随意欺凌。我有急事,须往邺城走一趟。”

    那青年应声道:“尊兄放心便是,蔡谟定当周全他们。”

    陆遥再次施礼,纵骑便去。

    越陌度阡,疾行二十余里,两骑从邺城西南角的广阳门经过,直抵征北将军府邸。

    朝廷大员驻留的重地,外官不能随意出入。因此将军府东曹掾亲自出面,客气地引了陆遥在一处偏厅稍作等候,又遣人奉上茶汤。

    奇怪的是,似乎府邸中的官吏们都知道鹰扬将军来此,陆遥饮茶歇息的时候,便有些吏员在对面的偏厅朝这里张望,还有悉悉索索的轻微语声传来:“看,那人便是代郡太守陆道明!”

    茶略沾唇,又有征北将军府中从事出面,将陆遥延请入内。在白藏库旧址上兴建起的楼宇远不及昔日新蔡王所居的豪华奢靡,规模也小了很多,毕竟也重门叠户,沿途转过若干殿堂,都是征北将军属官办公的场所。这些都是处置机密的所在,通常门户紧闭的,此刻十有**都打开着,还有人捧着公文,作出匆匆自殿堂里出来的样子,满脸好奇地与自己打个照面,居然还驻足停步,上上下下地看两眼。

    这等古怪阵仗,实在令陆遥莫名其妙:邺城战事后,自己便北往代地,虽说也横行于塞上,颇建功勋,终究与这些魏郡的太平官吏无干吧,何以引起彼辈如此关注?

    为陆遥引路的从事实在看不下去,他向陆遥笑了笑,抱歉道:“陆将军近来声威赫赫,就连裴郎君也听说将军的名头,所以众人……咳咳……确是有些好奇……”

    陆遥既来魏郡,事先早已做足了打探功夫,知晓那位惯以河东裴氏子弟名义行事的竟陵县主还在当地留驻。显然这位东海王膝下的贵女虽不高调,但这等特殊身份终究瞒不过旁人去,至少征北将军幕府中人都是明了于心,言辞中也并无太多顾忌。听这从事说来,似乎她还记得昔日并肩脱难的情谊,也算是个好消息。

    陆遥待要举手逊谢几句,却听得那从事继续道:“一个时辰之前,兵曹从事周良妄发议论,说什么王彭祖之死与陆将军脱不了干系,因此惹怒了裴郎君,当场就被拖出去打了个半死。因此,众官纷纷出来,也是为了认得将军面貌,免得日后无意间得罪了,也落得同等下场。”

    同僚因为细故而遭责打,这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那从事特意将之说出来,或许正是奉了哪位贵人的指令,带有试探的意思吧。

    “竟有这等事?”陆遥神色不动,口中依旧攀谈如常。

    陆遥所领有的代郡、上谷、广宁三个郡国,本是幽州辖境。只不过胡儿掌控多年,而王彭祖意在河北,无暇去理会。陆遥横里杀出,平白得了大利,两家自此便有抵牾。更不要说此后双方为了夺取在坝上草原的利益大战过一场了。

    世人皆知代郡与幽州乃是对头,代郡将欲图谋幽州,便不能留下丝毫话柄。是以邵续制订的计划堪称隐秘,行事更是小心谨慎。幽州军跨境行事,在冀州刺史辖境与并州刺史的兵马冲突,再怎么看来,都是王彭祖自家桥横跋扈过分,与代郡全无半点干系。

    周良那厮,是新蔡王司马腾的心腹,惯会捕风捉影的;当年在并州时,不知凭这一手陷害了多少人。可惜他不明白,陆遥根本就不担心周良的胡言乱语对自己有所妨碍,来自后世的经验,使陆遥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晋王朝的虚弱无力。

    手绾强兵的鹰扬将军,已是朝廷或东海王都必须重视的一方强豪,此来只为了将那悬挂在树上的果实摘取。在这个过程中,陆遥无须畏惧任何人,也绝不会被任何人所威吓!

    在许多人或明或暗的关注下,陆遥从容不迫的踏步前行,一直来到征北将军府的后堂。

    与沿途的热闹不同,后堂上很是清静,除穿梭服侍的仆役外,唯两人高踞于上、三人作陪。上座中的一人,身着鹅黄色的宽袍,腰系玉带,意态极其雍容华贵,正是竟陵县主。

    陆遥拾阶登堂,向二人行礼如仪:“吴郡陆遥,见过仲舆公、裴郎君。”

    “早就听得裴郎君说起鹰扬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年轻俊彦!”身材肥胖的和郁呵呵笑着,还了半礼,让人将陆遥引至左侧第一个席位落座。

    这一席显然是特意留出的,在陆遥下首的乃是魏郡太守王粹,而征北将军左长史羊恒、右长史黄笃两名高级幕僚对坐相陪。

    除了县主和羊恒以外,在座诸人与陆遥都是初会,彼此客气应答,说些闲话,便过了半晌。不曾想到的是,和郁居然也很健谈,而且没有什么架子,几番问起陆遥在北疆的军政举措,又加以赞誉。

    或许是出于矜持,或许是为了避嫌,县主并不多言,甚至也没有直接与陆遥攀谈,只是容眸流盼之间,偶尔会注视到陆遥。

    较之于记忆中那名有些冲动的落魄军主,陆遥的相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又似乎变了不少。在他削瘦的脸上,刀疤已不明显,而眼神更显得深邃了许多。浓密的须发挽在脑后用一根木质的发簪固定,或许是为了彰显鹰扬将军的威严,两鬓青色的密集胡茬未曾除去,几乎与上唇、下颚的短髯相连。

    陆遥端然跪坐在席子上,腰背挺直,身躯遒劲如松,礼仪一丝不苟。宽大的白色袍服将他强有力的筋骨体魄都遮掩住了,于是隐约透出些文质彬彬的温和气度。偶尔抬手动作时,却可见手背上又有条新的狰狞伤口,一直延伸到袍袖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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