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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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 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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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对如此危局的,只有拓跋猗卢掌控的部落兵力和并州刺史刘琨所派遣的少量援军。猗卢采用了大胆的战术,他主动收缩力量,将大片丰沃草场放弃给了敌对各部,又委托并州大将卢昶率部固守盛乐城,自己率部游走于外线,伺机歼灭分散的敌军。

    盛乐城虽然只是个土围子,但在卢昶的把守下,绝非不擅攻城的北疆胡族所能拿下。诸多部落顿兵盛乐城下,却只能望坚城而生叹息,在外围又遭到拓跋鲜卑西部轻骑的反复攻袭。随着时间流逝,一次又一次失败的消息传来,起初热血上涌的莽汉们渐渐觉出不妙。越来越多的鲜卑部落在武力威逼下承认了猗卢身为大单于的领导地位,余众一哄而散,于是对盛乐城的包围瞬间就瓦解了。

    猗卢以酷烈手段迅速整编了拓跋部落,旋即调动大军向西前进,迎战白部鲜卑与铁弗匈奴的联军。合计超过十万的骑兵在大河之滨鏖战三日,联军里掌握实权的各部渠帅难以承受巨大的损失,终于决意撤退。他们连夜出发,沿河向北逃窜。猗卢闻讯后麾军追逐数百里,斩杀万余,俘获不计其数,夺取战马、牲畜以十万计。

    战局发展至此,敌人无疑丧胆。不少斗志旺盛的将领奋然提出,如果趁势继续攻打,或许能一举挺进阴山脚下,从此颠覆这两家死敌亦未可知,此是数十年未尝得见的良机也。然而猗卢并没有那么做,他知道,虽然酋长们还有厮杀掠夺的意愿,但底层的部民们早已到了强弩之末,俱都疲惫不堪。长驱西征的过程中万一事有不谐,如今的拓跋部哪里还经得起损失?

    北疆胡族以游牧为生,部落中的壮年男子同时也是出兵作战的战士。拓跋鲜卑在内乱前号称“控弦四十万”,也就说,整个部族联盟中可堪上阵的壮年男丁大致在四十万上下。经历了一个多月近乎疯狂的内乱后,许多部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在极短的时间里,鲜卑骑兵纵横日夜鏖战不休,无数雄健的鲜卑汉子以快马长刀奋力搏杀,将滚烫的鲜血泼洒在一望无际的广袤土地上。仅仅粗略计算,就可以确定至少有五万人战死,重伤致残的数量更多。那些从拓跋鲜卑联盟的中部、东部剥离出的部落所挟裹的巨大人力,也再难为拓跋氏所用。事实上,此刻拓跋猗卢纵使尽起老弱病残,兵力也不会超过十万了。如果再考虑到因为此次大混乱而产生的物资损失……曾经的北疆第一强族,已经遍体凌伤,虚弱到了极点。

    猗卢是一位雄心勃勃、而且手段足以与雄心相匹配的胡族首领,但他也绝不缺乏审时度势的能力。就眼下的局势来看,试图扩大战事是极端不智之举,拓跋鲜卑需要的是好好休养生息。于是,他力排众议,决定挥军回师盛乐。

    拓跋鲜卑部落本是相对松散的部落联盟,各家酋长渠帅自拥实力,在内外事务上拥有相当的发言权。但如今,豪酋贵胄多死,其部落为猗卢分派亲信族人分领,单以对内部势力的压制程度而言,新任的大单于已经远在禄官之上。他既然决意如此,便并无一人敢于多言,次日数万人马立即启程折返。

    这时候已到了夏末秋初时分,气候微凉,草原上遍覆的劲草依然苍莽无际。数万大军骑乘着数量更多的战马,驱赶着无边无际的牛羊牲畜,沿着数十条踩踏出的道路齐头并进。千百面素白的旌旗迎风招展,仿佛船队在绿色的海洋上破浪而行,场面蔚为壮观。

    对于草原游牧部落来说,行军、作战与部落的迁徙并无本质不同。每个部落都会从一块被牛羊啃光的草场转移到另一块,如果他们将落脚的草场已经有人占据,那就顺理成章地恶战一场,用鲜血来决定谁是新的主人。这样宏大的场面,渐渐习惯定居生活的东部鲜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

    作为大单于的贵客,温峤享有自由行动的权力,无须紧跟大队前行。他带领若干扈从卫士离开本队,沿着远处一条较崎岖但是人流稀少的小路匆匆赶路,偶尔抬眼眺望卷地而来的鲜卑队伍,既有些赞叹,又微微生出几分戒惧。

    自从离开弹汗山后,温峤就随着拓跋猗卢的本队一起行动。一个多月里,他吃着简单烹制的兽肉,喝着黏稠的羊奶,曾经纵马百里长途奔驰以躲避敌人的追击,最危险的时候,甚至曾经亲自与杀到面前的敌人白刃相搏。为了行动方便,他早就不穿原本华贵的大袖宽袍了,而是换了件皮甲套在身上,腰间还悬了缳首刀;看他单手牵缰自如控马前行的架势,似乎骑术也着实有所长进。

    可哪怕身处戎马倥惚的战时,哪怕着装有些狼狈,在他人看来,温峤依旧是那般风仪出众,好整以暇的模样。仿佛再怎么粗劣的环境,都压制不住他蕴于内而形于外的清爽神气。

    大约急走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踏水渡过一条小河沟,温峤一行人才终于从大军的后方赶到最前方、贴着大军行进路线北侧耸立起的一片台地。台地三面陡峭,只有西侧平缓,虽不甚高,视野极其开阔,很适合用来观察大军得动向。其上没有树立旗帜之属,但周围足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虎视眈眈地团团围拢。这些武士个个都神情剽悍凶猛,骑着高头大马,配备的长短武器都很精良,赫然是直属于鲜卑大单于拓跋猗卢的扈从骑兵。猗卢原本的贴身近卫在祭天大典上损失惨重,这些都是近日来重新从大军中拔擢出的勇士,以精锐程度而论,丝毫不在前辈之下。

    看到温峤一行人前来,那些骑士倒很客气,早早地遣出两骑迎上去,在温峤的马头前带路,还伸手示意温峤直接驰马上坡。温峤微笑着摇了摇头,纵身下马,随手将缰绳和马鞭抛给迎来的骑士接了,才快步登上面前的高坡:“不曾想忽然蒙大单于召见,可有甚急务需我效劳?”

    猗卢背对着温峤负手而立,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听得温峤询问,他也不回头。口中只轻哼一声,便有一名侍从膝行向前,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起一个卷轴。

    温峤打开卷轴看了两眼,尚未言语,猗卢突然又转身直迫到温峤身前。他挥手斥退侍从,面色阴沉地道:“温长史,拓跋部分明与并州有同盟之约、守望相助之谊;可适才探马来报,越石公的部将陆遥竟然出动大军占据了坝上草原、还大肆掠夺我拓跋鲜卑的部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温长史给我个解释。”

第六十章 鹰狼(三)() 
拓跋鲜卑西部与并州的盟约,绝非空口虚言,而是真正的兄弟之盟。一年前,越石公轻骑入并收拾残局,麾下兵不满万,城只晋阳,面对的敌人则是拥十万之众威逼洛阳、隐有移鼎之志的匈奴汉国。越石公所面临的局势,说是风雨飘摇毫不为过。而这时候,猗卢的拓跋鲜卑西部也被禄官压制到了势穷力蹙,各支附从部落几乎分崩离析的地步,猗卢为了谋取外来力量的援助,亲身潜往晋阳面见越石公,这才达成了互助盟约。

    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两个弱者的盟约,似乎也很快将会变成两个失败者的盟约。但越石公和猗卢的能力,都超过了他人的估计。之后的一年里,并州与拓跋鲜卑西部联合作战,取得了辉煌战果。在南面,他们击退了匈奴汉国的大军,将太原、上党、新兴、乐平、雁门五个郡国牢牢掌握在手,而将曾经煊赫不可一世的匈奴人压迫到了地域狭促的西河郡以南,这个成果,没有猗卢那三万鲜卑精锐的支持是绝不可能实现的;而在北面,猗卢能够击败各路对手,登上梦寐以求的大单于之位,也仰赖于并州大将卢昶固守盛乐,将数万敌军碰得头破血流。

    同样都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并州和拓跋鲜卑西部,形成了两者彼此需要的同盟。但现在,显然,两家都需要认真权衡:这个同盟还值得维系下去么?即使维持下去,盟约双方的关系还会象原来那般牢固么?双方的地位,还会如之前那样平等么?

    拓跋鲜卑对晋阳政权已经没有任何需要。西部大人猗卢成为了整个拓跋鲜卑部族联盟的大单于,哪怕拓跋鲜卑因为此前的动乱而元气大伤,但其实力依然远远凌驾于并州半壁之上。从在晋阳政权的角度出发,太过强大的盟友,反而就可能成为威胁;因此,为了整个北疆局势,无论是晋阳还是代郡都必须阻止拓跋鲜卑的势力继续膨胀。陆遥出兵坝上草原,虽非出于越石公事先授意,却符合越石公压制拓跋鲜卑的意图。

    但这必然会引起猗卢的反弹。猗卢绝不可能容忍鲜卑人的牧场落在晋人手里,更不可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向晋人屈膝的大单于。如果拓跋鲜卑与己方彻底决裂,这又是已然千疮百孔的大晋朝廷所无法承受的。

    在猗卢大获全胜的时刻,恰恰是拓跋鲜卑与晋阳的关系最微妙的时刻,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温峤毕竟曾在弹汗山上誓死维护猗卢,这一层用彼此私人情谊所张贴起的薄纱,暂时没有人愿意去揭破而已。而陆遥在坝上草原的军事行动,犹如一柄长刀斩落,生生将那面薄纱挥作两截。

    此刻猗卢既然发难,稍有应对不慎,就将会带来可怕的后果。温峤将那卷轴上上下下地看了两遍,心思急转,索性敞开了道:“坝上草原虽然丰沃,与万里北疆想比,不过区区一隅而已。大单于要问的,岂止是代郡陆遥的行动?其实您心中最想要了解的,是今后该如何与大晋朝廷相处吧。”

    猗卢深深注视温峤一眼,退后了半步。对于这位并州谋主,他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敬意。无论是昔日在晋阳城中用数十把强弩击杀鲜卑勇士,还是在弹汗山上力阻禄官,都显示出温峤确实是有勇有谋的非凡人物。既然温峤愿意开诚布公,他也不愿过于逼迫。但这位鲜卑大单于虽然未必像晋人的风流名士那般辩才无碍,思路却清楚之极,并不轻易跟上温峤的语意:“既然温长史以为替我说出了心里话,索性由阁下一并作答如何?”

    温峤慢条斯理地将卷轴收起,淡然道:“元康以来,洛阳朝中奸邪迭起,遂使四海纷扰、皇纲解纽,宗室诸王各自图谋权位、彼此麾兵攻战。数十年间中原板荡,又有羌氐诸胡作乱,国势岌岌仿佛汉末。当是时也,就连衰微百年之久的匈奴人都敢于觊觎神器,以拓跋鲜卑之强盛,怎么可能长久地安于在草原上放牧呢?”

    拓跋鲜卑自从力微之后,历代大单于都采取对中原朝廷恭顺的策略。魏晋两代期间,都聘问交市,往来不绝,猗卢及其兄长拓跋猗迤也继承这一政策。但温峤突然指出猗卢心怀异志,这句话真是如炸雷在耳边响起一般,震得猗卢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瞪大双眼。潜藏在心中多年的雄心壮志,竟然就被温峤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他虽不畏惧,却不能不徒然生出狼狈不堪之感。

    大晋朝再怎么虚弱,毕竟仍是个庞然大物。猗卢挥臂摆动两下,想要说些什么来否认,却一时组织不起辞句:“这……这……”

    温峤继续道:“时世如此,不知多少人意欲图谋王霸之业。以大单于的雄才伟略,本不会束手旁观。此即所谓,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也。只是,拓跋鲜卑经历此番内乱之后,数十年纠合之精锐损伤殆尽,无论是人力物力,都已耗竭。眼下只可休养生息、不宜再起刀兵。”他轻笑了几声:“何况,大单于当前所处的局面仍然险恶,‘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猗卢很快就从一时骇然中恢复过来。他颇通晋人文学,听得温峤后来的言语,不禁又有些恼怒,于是摇头冷笑道:“温长史,何必以此等无稽言语来威吓。我乃力微之孙、沙漠汗之子,继任拓跋鲜卑大单于,本就是名正言顺。我又统合四方诸部,麾军击退白部鲜卑和铁弗匈奴,威令所及如臂使指,各路豪酋渠帅无不晏服。请问,萧墙之内又有何忧?”

    温峤缓缓道:“大单于可还记得弹汗山祭天大典上的整个过程么?”

    “自然记得。我与禄官约定以决斗定胜负,却不料禄官买通神巫相助,一时间敌我悬殊,几乎危殆。好在我早已与惟氏结盟,才借着这厮急于就任大单于的机会,将他毒杀当场。”猗卢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温峤突然仰天大笑。

    “不错,不错。正是这般过程。您之所以在祭天大典上身处绝境,全因惟氏部下的傩者们背叛;您之所以成为祭天大典上的胜利者,是因为惟氏的帮助;甚至连大单于的称号,也是由惟氏以祖先神灵的名义所赐予。但您可曾想过,禄官既然能够买通一众傩者,为何唯独漏过了惟氏?而那惟氏既然与您私下结盟,又如何竟会对部下傩者们被禄官收买一无所知?在弹汗山上,这位拓跋鲜卑中部的实际掌控者究竟做了什么,她又想得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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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鹰狼(四)() 
这几句言语入耳,猗卢悚然想到了什么,神情突然间凝重了几分。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语气甚至隐约有些焦躁:“温长史,你要说什么便请直言,不要遮遮掩掩!”

    温峤并未急着回应,而是漫步向侧面走了几步,选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坐下。他随手拨弄着身前细长的草叶,缓缓道:“也罢,这月余时日温峤在草原上多蒙照顾;今日如果大单于必欲问个分明,我非以平北大将军长史的身份,而以友人的身份多说几句。还望您莫要怪我冒昧涉及家事。”

    温峤此番出使北疆,事先下了番苦功夫去了解拓跋鲜卑的内情。他很清楚,近代以来,拓跋鲜卑部落联盟的首领都由拓跋力微的后人担任。但鲜卑族人的权力继承方式原无一定之规,诸多有实力的酋长渠帅为了夺取大单于之位,掀起了一次次血腥的斗争。由其是久居洛阳的拓跋沙漠汗,由于交好晋室、热衷于汉化,与其诸弟的冲突更为激烈。

    作为力微嗣子的沙漠汗在返国途中遭到陷害而死,其弟拓跋悉鹿夺取大权,但沙漠汗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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