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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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 第1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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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对北疆各方势力的了解,陆遥终究是个外来户,远比不上卫操这般底蕴深厚,只见他抬手指着对面军阵,为陆遥解说:“将军请看,正对着的方向,那一支身披五色锦缎的重器,便是骠骑大将军麾下的虎班突骑了。虎班突骑现身,段部诸将中号称凶狡第一的段末波必然在此,甚至……甚至王浚很可能也在对面军中!”

    卫操压低了嗓音,一字一顿地道:“那是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都督河北东夷诸军事、博陵公!那是手掌精兵强将、两番横扫中原的天下一重镇强籓!陆将军,这一仗岂止不好打……是不能打!”

    陆遥叹了口气。眼前这位定襄侯出自卫瓘门下,以晋人身份投入拓跋鲜卑族中,不知扛过了多少腥风血雨,才得拓跋猗迤信赖,一度身任辅相、执掌百万胡儿权柄,威势逼人。即使如今时局多蹇,卫氏宗族依旧是北疆的重要势力。彼等敢于与叱罗部、普六茹部两个鲜卑强族对抗,数十年的艰苦经营连陆遥都为之敬服。但是,卫操却终究不敢、也不愿直面幽州王彭祖的强大武力。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草原上的晋人流民远离朝廷许多年了,他们在代郡陆遥和蓟城王彭祖之间本来没有倾向可言。当王浚的大军被没鹿回部和未耐娄部阻挡,卫操便夤夜赶来面会陆遥;而当王浚大军终于杀入草原,卫操决不愿自己数十载苦心纠合起的势力陷入代郡和幽州的矛盾中,落得个池鱼之殃。

    但陆遥却不能放任卫操如此。代郡与幽州的矛盾、与段部鲜卑的矛盾,更非己方临阵退让所能规避。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德元公……”

    “陆将军,我知你所图非小,实不相瞒,我也有意从旁襄助,两家共谋大计。然而如今幽州王浚大军到此,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两军将战,时间紧迫,已容不得言语试探转寰,卫操一手攥住陆遥的手臂,将声音压得更低:“将军岂不见,敌势如泰山,我军如累卵?岂不见左右将士多有惧色,战事未起,军气已摧?将军,这一仗,不能打,打不得!依我看……”

    陆遥做了个坚定的阻止手势:“战阵之事我自有分教,德元公就不用忧心了。”

    将士多有惧色,于是战事未起,军气已摧?

    真是笑话!

    要使将士面对着凶名震动天下、而数量是己方两倍甚至更多的敌人还毫无畏惧之感,这大概只有神仙才做得到,陆遥自问没有能力锻炼出一批终结者来。但据此认为军气已摧,未免太小看了代郡军的将士们。陆遥绝对相信,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所做的一切,已经足以凝聚将士们的信心,培养将士们的韧劲,使得将士们能够将畏惧转化为斗志。哪怕是在今天这样的形势下,哪怕是在战略上被动到了极点的时候,哪怕是在卫操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都失去信心的时候,代郡军仍然能够决死一战,并且取得最终的胜利!

    陆遥猛一打马,从坡上纵马而下,驰入前方层层叠叠的战阵之中,片刻之后,又从阵中冲出,直抵与鲜卑大军对峙的最前线。

第四十二章 铁流(十一)() 
大约二百名轻装骑兵静静地列成松散的一线,站立在代郡军的最前方,掩护后方的车阵和中军本队。纵使幽州军如乌云压城般地迫来,这支骑兵队伍也丝毫没有慌乱,他们纹丝不动,甚至也没有彼此交头接耳地言语;只有晨风吹动着他们的旗帜和衣袍,发出猎猎的响声。显然,这是一支经历过严格的训练、具有钢铁般意志和纪律的强兵。

    倪毅是这支轻骑的首领。他披着轻便的披甲,挎着一把短弓,手提心爱的大斧站在队列之前,时不时地轻轻抚摸马鬃,让胯下那匹性格暴躁的青鬃马安静下来。

    打了几场顺风仗之后,又要以少敌多了,但这种情况并没有让倪毅有什么特别的紧张情绪。想到自己亲身体会过的那些惨烈沙场,他就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很有运气了。蜀中、关中、中原、河北,这片苍天笼罩下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有无数人舍生忘死地互相绞杀屠戮、血流成河。如果苍天有灵,想必觉得人和蚂蚁并没有区别,一样活的渺小卑微、一样死得毫无价值。

    这样的世道,“活着”并不见得有什么值得留恋,身为军人,真些年来手下积攒了那么多条人命,就算死,也够本了……

    倪毅突然打了个哆嗦,不不,不对。那都是以前的想法了,老子现在才不想死呢。那么惨无人道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怎么能死在这帮鲜卑人手里?这一仗一定要赢!一定能赢!

    倪毅斗志熊熊。

    激发起倪毅斗志的,是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他所经历的一切……那大概是倪毅这辈子最痛苦的日子了。薛彤、沈劲和刘遐,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将军,简直没有把士卒当人看。各种金鼓旗帜的意义、各种指挥部下的手势口令、各种武器的套路用法、从什伍到更大编制的作战配合……还有更惨绝人寰的徒步行军和骑兵的分队、冲锋等练法,简直将倪毅折磨得欲仙欲死。每天凌晨起身,用过早饭便没有停歇,每个人都要披甲持械,一项接一项地苦熬到日暮西山。甚至天黑了也不停歇,身为队主的他,还得一一关照部下所有将士的歇息、鼓舞他们的情绪,有时候一直到子时才能够入睡。

    这简直是正常人想象不到的可怕生涯,过去一个月里倪毅挨的骂比整辈子更多,流的汗比整辈子更多,学到的东西也比整辈子更多。这样的生活,倪毅绝不想再来一遍,但也正是这样的生活,给予了倪毅前所未有的信心。

    倪毅稍许侧身,用余光扫过他身边的同袍弟兄们。他们有晋人、有鲜卑人、有乌桓人,有的出于胡族俘虏、有的出于乞活旧部、有的出于汲桑贼寇余孽。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背景,但却拥有几乎完全相似的气势,那种属于真正的军人的、整齐划一而又锋芒毕露的气势。这是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虽然他们还并不曾打过任何一场大规模战役,但艰苦到几乎堪称残酷的训练,已经使得这支军队自信能够战胜一切敌人。

    后方的军队突然有些躁动,倪毅止住了胡思乱想,有些紧张地回身去看。

    倪毅的正后方层层叠叠的车阵、步阵和骑兵队列波分浪裂般地分开,约莫十五六骑直冲出阵,打了个弯来到将士们的面前。

    打头的是两名身材高大雄伟的骑士,各自举着青色和红色的两面巨大军旗。两面军旗在风中翻卷飘扬,显出“鹰扬将军陆”和“代郡太守陆”的字样。在大旗掩映下缓缓行来一人,正是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

    陆遥骑着一匹极其雄峻的黄骠马,身披筒袖铠,一手控缰,一手倒提着长槊,腰两侧各悬一柄缳首刀。这样的装扮其实并不较其它将士更特殊,但落在倪毅眼里,却显得十分英武。

    从什长一跃而为队主的倪毅并不缺少和陆遥接触的机会,他对陆遥的提拔也满怀感激。他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没有遇见陆将军,自己只不过是个昏昏碌碌的普通士卒,说不定早就死在战场上化为污泥了;是陆将军给了自己信任和重视,是陆将军给了自己崭新的未来,是陆将军给了自己追求胜利的决心。而在面临前所未有的强大敌人之时,倪毅注视着陆遥,更猛然想起了不久前邺城建春门外的纷扰战场上,那横绝战场、以一己之力击败了强贼汲桑的身影!

    陆遥显然并不清楚自己在军中居然有了一位如此狂热的粉丝。他悠然提缰,从将士们身前经过。路过倪毅身前时,略微点了点头。

    但陆遥并没有像倪毅预想的那样,在这个位置向将士们发表站前的动员,而是继续前进,一直抵达代郡军和幽州军之间的中点位置,距离幽州军的前锋约摸一箭之地。

    这个举动岂止出乎倪毅的预料,甚至就连幽州军的将士们也有些愕然了。正对着陆遥的那些鲜卑战士们一阵骚动。似乎有人想要突然杀出去擒下这敌军主将,又在比较老成的同伴呵斥下勉强压抑下来。

    陆遥吐气开声,使得话语声飘荡得极远,整片平原上都能听得清晰:“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在此,请王彭祖出面一叙!”

    陆遥身边的几名随从骑士已经稍许散开,用鲜卑语将陆遥的话语重复一遍。这下,幽州军、代郡军中的胡晋两族将士,全都听明白了。这句开场白,简直比他孤身向前的举动更叫人难以理解。代郡军的将士们面面相觑。战云密布之际,这位陆将军何以竟这般说话,真叫人想不明白。

    或许是事发突然,幽州军中一时并无任何答复。

    “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在此,敢情幽州王刺史出面一叙!”过了半晌,陆遥再度扬声,将适才的邀约重复了一遍。这次他并不等待多久,很快就仰天大笑起来:“哈哈,王某人果然并不敢出面么?王浚,王彭祖!你果然是个无胆匪类、无耻小人!”

    陆遥戟指幽州军的中军方向,连珠炮般地高声喝斥:“我陆道明受并州刘刺史钧命,自并州至冀州、再到幽州代郡。所经之处,莫不听人说起,鲜卑各部骁勇善战,有的是勇敢无畏的男儿,有的是冲锋陷阵的好汉。偏偏那幽州王彭祖生性奸诈凶毒,巧言令色诱骗鲜卑男儿为之效命,自家升官受赏,鲜卑各族却只落得个死伤枕籍!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数日前,听从你乱命的宇文部已与末耐娄部、没鹿回部两败俱伤,死者不下万余。宇文部将士的尸骨未寒,你又驱使段部前来死战了?今日这一战,不过是用段部鲜卑将士的鲜血为你谋取私利罢了,可是袭击朝廷军马的罪责,却要落在段部的身上!王浚,你何其阴险,又何其卑怯!我倒想问问,离了鲜卑战士的帮助,你可有一兵一卒的能战之师?离了鲜卑部族的威风,你哪有任何一点可以称道的地方?你这无能、无勇、无义的鼠辈,除了躲藏在鲜卑男儿的身后,还会干些什么?”

    陆遥拔高声音,怒喝道:“好男儿于沙场交战,死活各凭天命。我陆道明身经数百战,莫不是身前士卒、亲冒锋镝。怎么,王浚王彭祖,你这堂堂的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却像是女人那样,只敢缩在安全的角落,连当面与我谈话的胆量都没有么?”

    随着陆遥的喝骂,代郡军上下大声喝彩,如雷轰鸣。而幽州军上下将士,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

    绝大多数的胡儿终究生性质朴,脑海里没有那些弯弯绕。在普通鲜卑战士听来,这敌将似乎言语间将我们鲜卑人抬得很高,什么“骁勇善战”、“勇敢无畏”……那是在夸赞我们吧?想不到我段部鲜卑的威名,就连中原人也都知道了么?很好啊,很叫人得意嘛。

    至于他痛骂王刺史的那些话……似乎……这些年来,为王刺史东征西讨的,可不从来都是我们鲜卑人么?好像那些话……也没错啊?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段末波恨声大喝。他转回身,向王浚施礼道:“这姓陆的徒逞口舌之利,实在可恶。大将军,请遣末将领精骑前去,立取他狗命!”

    段末波弯下的腰迟迟没能抬起来,因为王浚迟迟没有言语。

    这位骠骑大将军的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就连提着缰绳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距离他较近的扈从卫士们,甚至能听到他格格切齿之响。显然他已经怒发如狂,全靠着非凡的定力强自压抑着。

    王浚出身门第极高,本就是当代的名士;又趁中原朝廷乱事跃居尊位,驱使鲜卑铁骑四处征战,威势震动天下。数十年来,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词。但这些辱骂的言辞并非挑起王浚如斯怒火的主要原因。他是同时代无数政客中的佼佼者,是个绝顶精明的人。正因为他绝顶精明,所以思虑就比他人更快、更深,在陆遥开口喝骂的短短时间里,他因为那些言辞而联想到的东西更多,随之产生的暴怒,也就更加猛烈!

第四十三章 铁流(完)() 
陆遥在阵前骂了一阵,幽州军方面并无人应答。陆遥未免有些索然,便拨马返转,在己方将士们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中回中军去了。

    此时幽州军的中军本阵所在,虽有段末波奋然请战,怒火中烧的王浚却始终不曾发出任何命令,而是眉头深锁着,陷入了深思。

    鲜卑人自匈奴之后崛起,二百年来种类滋蔓、雄踞北疆,屡为中原朝廷之患。不知多少朝廷高官雄心勃勃地出任幽州方伯,殚精竭虑于制服鲜卑,最终却无不被凶蛮的鲜卑人搅得焦头烂额,从未有谁能像王浚这样驱使鲜卑如走狗的。

    凭借着超迈群伦的手腕,王浚一方面以朝廷公器威逼利诱鲜卑各族,另一方面又挟裹鲜卑骑兵从军屡次出兵中原,为自己攫取政治利益。从而短短十数年间,就由一名阿附于妖后贾南风的佞臣,一跃为令得东海王司马越都深深忌惮,大加笼络的北疆雄豪。时至今日,王浚虽然名义上是朝廷臣子,实际在数千里北疆袤原之上,威令所行早已拟于王者。甚至在他内心深处,已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图谋油然而生。

    然而这样的威势并非绝无破绽。北疆毕竟地广人稀,着籍户口极其有限。王浚身为幽州刺史,实际控制的范阳、燕国、辽西、北平四个郡国乃整个幽州膏腴精华所在,但合计纳入朝廷管辖的户口不过五万出头。以一户二丁计算,哪怕征发十分之一的丁壮从军,兵力也至多万人而已。而王浚依违于宗室诸王之间,麾下幽州军两番南下中原,杀戮数以万计、攻克名城大郡不计其数……如此赫赫战功,哪里是万人兵力能达成的。

    近年来,随着幽州频繁用兵,州郡兵的兵源逐渐枯竭,王浚在军事方面越来越依赖鲜卑、乌桓等部族的支?

    ?。胡族战士在他麾下的比例,从三成、四成,逐渐提升到八成以上,甚至有段务勿尘、段末波、段文鸯、宇文莫圭等鲜卑豪酋,率领部落骑兵整建制地为他效力。如此凶猛强悍的胡族大军,确非中原地区那些由农夫组成的军队所能匹敌,所到之处,自然是砍瓜切菜,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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