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续虽是牙门将军长史、幕僚之首,但他处事极有分寸,通常只参与庶务而不预军机。此刻突然发话,神se又极郑重,陆遥倒是愣了一愣。
可眼下战事正酣,任何一点拖延,都导致更多的将士流血牺牲。陆遥立即追问:“现是破军杀将之时,机不可失。邵公若有见教,还请快快说来。”
如果你没有特别的理由,我便要令陈沛与刘飞引军作最后一击了。
邵续施礼道:“将军,那慕容龙城虽然亲身投书至此,那书信上说的也似乎确凿……可是此人拥jing兵于后阵不动,终究意图不明!若他果然有诚意,温太真在彼处,自然有所举措,又何必劳动我军将士?所以,还请您再等一等,务必保留足够的兵力,以防生变。须知兵法有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这廖廖数语,立使陆遥暗自一凛,心知自己眼看多ri谋划将要顺利完成,终究有些失了平常心。他重重点头,诚恳地道:“邵公说的是,且再观望片刻,看那慕容龙城究竟作何打算。”
陆遥收束兵力的时候,在常山贼中军大帐里的杨飞象正冲着吐吉立的首级发呆。
吐吉立,匈奴人,光熙元年投入常山军中,靠着勇力过人、手段凶残,只用了区区六年就跃升为地位仅在大当家慕容龙城之下的五位大首领之一。近几年来,乘着大晋边疆失驭,吐吉立积极扩张势力,多方挟裹和掳掠人口,是常山军中最频繁与朝廷作战之一部。到现在归属于他掌握之中的,乃是常山至沮阳一线的若干山寨,合计约千二百户。此战,吐吉立出兵六百人随行。
常山军中派系繁杂,山头林立,各寨、各坞壁皆有传承渊源。如吐吉立等大首领无不自拥实力,与慕容龙城的关系与其说是上下级,不如说近似于盟友。
可这样一名堪称常山军核心人物的巨寇,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而其首级竟然出现在了大当家慕容龙城亲自坐镇的中军大帐之中。这如何不叫杨飞象惊骇拒绝!
杨飞象抓着吐吉立头颅的手掌剧烈颤抖起来,以至于那枚面目狰狞的灰败首级跳动不已。
而慕容龙城长身立起。
若是陆遥等人在场,便可以确认这名身材高大而有威仪的黑袍男子,正是适才孤身前往晋军本营下书的使者。当他来到杨飞象坐倒的身边时,杨飞象抬头望去,正看见他眼中浓烈的杀意!杨飞象本是轻生好死的悍匪,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可他毕竟身受重伤,jing神依然衰弱。此刻与慕容龙城的眼神一对,他突然“哇”地惨叫一声,手脚并用,连连退后,甚至连吐吉立顶门的发髻也没顾上抓紧。那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营帐一角去了。
慕容龙城伸出右臂,摊开手掌。一名黑衣侧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俯首半跪于地,双手捧着一柄用纯白丝绒包裹的长刀,交到他掌中。这柄刀形制奇古,长达四尺有余,刀脊极厚,刀身隐约带有龙纹。当长刀从层层丝绒中脱颖而出时,穹庐顶端透入的阳光正she在刀身之上,顿时青光四she,映得帐中数人须眉皆碧。
“此刀乃是汉时中朝名匠所制百炼jing品,名曰‘龙雀大环’,乃是家父慕容耐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慕容龙城横刀于面前,凝视着刃上锋芒:“我父本为慕容鲜卑之主,受晋室册封为鲜卑都督,威名震动辽东。与我父英明神武相比,奕落瑰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孰料某天深夜,家父倚为臂膀的骑兵大将没弈干内通奕落瑰那狗贼,发动叛乱,围攻大棘城鲜卑都督府。事起仓促,家父不及召集部下,唯有手持此刀亲自扼守府邸二门,与敌搏杀。一个时辰之内,叛贼死于此刀者百五十人,无能突入府邸半步……虽然他最终力竭而亡,却护得独子,也就是我慕容龙城周全脱身。这把刀后来被忠于故主的死士取得,辗转交予我。”
慕容龙城所说的奕落瑰,便是当代大单于慕容廆的鲜卑名,听他言辞中的恨意,实在令人心惊。
“这柄龙雀大环是有灵魂的,它的每一分、每一寸躯体,都浸透了叛徒的鲜血。它在我慕容龙城之手,也只用来诛杀那些居心叵测的贼人。”慕容龙城缓缓地道。
杨飞象感觉一阵晕眩:“大当家,这话什么意思?”
慕容龙城持刀向杨飞象一指,突然霹雳也似地暴喝道:“段务勿辰?还是段涉复辰?”
“是段涉复辰……”这一声大吼太过突兀,杨飞象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句。这言语方出口,他便知不妙,待要转寰几句,慕容龙城手中长刀已然动了。
谁也想象不到他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刀光仿佛青se的匹练飞卷而出,而杨飞象的首级高高飞起,无头的尸身仰面而倒。
当首级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落地,与吐吉立的脑袋撞击到一处时,慕容龙城翻腕收刀。那柄龙雀大环依旧青光湛然,不染丝毫血迹。
“果然是段涉复辰么……”慕容龙城冷哼一声。
这一连串举动,连温峤都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手中捻着一粒白子尚未落下,定定地看了慕容龙城半晌,这才苦笑着道:“龙城兄如此果断,实在是……实在是令人钦佩。”
“温长史,你有所不知。”慕容龙城将长刀往身边随意一掷,那黑衣侧近接过刀,依旧用纯白的丝绒密密包裹了,躬身退往帐幕后方的暗处。
慕容龙城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返身落座:“自檀石槐之后,鲜卑两分。西部拓跋称雄,而东部则是慕容、段、宇文等部彼此争竞。近十年来,尤以段部鲜卑发展最快,其领地西接渔阳,东界辽水,堪为北疆之雄。段部的首领人物段务勿辰、段涉复辰两兄弟皆是心机深沉的人物。彼等惯用的手段,乃是收买、分化与利诱。他们曾与我父歃血为盟,誓言恭顺,但同时与奕落瑰暗通款曲。在那狗贼夺位之后,虽以段氏豪酋之女妻之,以为笼络;却又助我立足于常山,时时滋扰慕容本部。嘿嘿,彼辈对此类手段用的jing熟,甚至在常山上,也暗里派遣了人手对我加以掣肘……到了如今的局势,这等人不立时杀了,难道还要留着好生供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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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些不大不小的变故,ri子还得过,心情需调整,所以停更几ri。即ri起恢复更新,各位,十分抱歉。
第一百二十一章 龙城(完)()
如今的局势么……
温峤心中略微生着些感慨。这几ri身在常山贼的部众之中,使他深深感觉到这慕容龙城的厉害。他更清晰地了解到,代地如今的局势,一方面源于陆遥如同烈火疾风般的猛烈攻势,另一方面,也是慕容龙城这位常山军大当家一手造就的。
一切都在慕容龙城的计算之中。此人身为段部鲜卑扶植起来、用以牵制慕容部的常山贼首领,却早就已下定了与段部分道扬镳的决心。当晋人攻入代王城时,他勒令暴怒的胡族联军退兵,纵容陆遥所部坐大。而到了现在,那些桀骜不驯或者另有奉命的常山贼寇们在沙场与晋人鏖战,慕容龙城本人却带着嫡系jing锐坐观成败……某种角度来说,或许在他眼里,那陆遥陆道明也不过是用以切割段部所施束缚的一柄名刀罢了。
问题是,慕容龙城可以选择的路太多了。他既然不甘为段部鹰犬,就必然愿意向大晋朝廷屈膝么?
温峤明白,慕容龙城尚未做出最后的决断。而这决断,会影响到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
他细细将棋枰棋子收拢了,随即正se道:“既然龙城兄说到局势,你我二人眼中的局势或有异同,我这才想得明白。”
“哦?太真兄有什么心得,何妨说来指教。”慕容龙城眼中jing光闪烁,却特意伸了个懒腰,以示闲暇。
“多年以来,代地各族彼此纠缠争斗,看似混沌,其实源于段部鲜卑与拓跋鲜卑的角逐。两家都觊觎此地,但彼此都有顾忌;且拓跋鲜卑专注于北方大漠、段部鲜卑的主要jing力投在宇文部和慕容部,这才未曾爆发大战。在这个均衡的局面之下,如代郡乌桓的首领乌延、如潜伏于常山的龙城兄你,都能够在两强之间游刃有余。然而当拓跋鲜卑中部大人猗迤病亡后,段部趁机扩张他们在代地的影响,数年之内,原先ziyou自在的部族,渐渐转化为附庸,疲于应付段部的种种要求。这才引发了乌延企图统合代郡乌桓的计划,也使得龙城兄你急于摆脱段部。然而段部毕竟是北疆强豪,常山之众又曾多得其助,不愿与之撕破脸面。”
慕容龙城沉吟片刻,终于颔首称是。
温峤继续道:“这时候,陆将军麾军进入代地,四处攻略。此举毫无疑问侵害了段部的利益,于是龙城兄愤然发兵与之对战。官军势大,杨飞象、吐吉立二位首领先后战死,常山军不敌而退。随后朝廷重整代郡,截断段部与常山军的联系。如此一来,段部便无话可说,而你在常山的jing锐本部实际上丝毫无损。局势发展至此,可说尽在你的掌握。”
“哈哈,哈哈。”慕容龙城笑了:“太真,这些小小谋划,原是瞒不了你这位大行家。”
“脱离段部,不过是第一步罢了。龙城兄胸中所怀,岂止是这些小小谋划。”温峤的面se有些沉重,扶着案几的手背上隐约透出了青se的筋脉:“这几ri我一直在想,峤虽不才,忝居平北大将军长史,任并州特使前往弹汗山,参与拓跋鲜卑祭天大典。龙城兄为何要将我劫持至此?如果说要激发起常山之众与官军决一死战的斗志,我相信阁下身为大当家,自有千百种办法可用;何以行此悍然之举,同时挑起并州越石公与拓跋猗卢的雷霆之怒?”
温峤前趋身体,沉声道:“龙城兄,以你的jing明强干,不会不知道此举所引发的后果;以常山军的实力,也远远不足以自立于北疆。但你依然这么做了。很显然,能够使得龙城兄决心脱离段部的人,便是最不愿意见到并州使者出现在弹汗山的人,也是有能力同时与大晋并州刺史、拓跋鲜卑西部大人对抗的人!符合这三个条件的,纵观万里北疆,屈指可数。”
温峤一字一顿地道:“龙城兄,你投靠了拓跋禄官!”
慕容龙城扶着下颌,定定地看着温峤。过了半晌,他轻声笑了:“究竟何去何从,我还没定呢。何况这也谈不上什么投靠,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他站起身来,一把掀开帐幕。从这里向东望去,可以见到依旧在鏖战不休的平原战场,也可以依稀眺望到更远处的高坡上,一面面军旗翻卷簇拥着的晋军中军本队。
“弹汗山祭天大典,是决定拓跋鲜卑四十万众未来走向的关键。那拓跋禄官怎么会容许其中出现半点滋扰?太真兄,你们所有的晋人都低估禄官的决心和手段了啊!”
随着时间推移,晋军的优势渐渐明显。常山贼已经无法维持阵线,慕容龙城所在的本营却很久没有派出援助了。晋军各部越来越多地发挥骑兵的穿插、包抄,将敌人一块块地分割歼灭。丁渺、刘遐等勇将纵横来去,仿佛利刃切割油脂那般轻松。而贼众们只是凭着一股血气之勇在坚持。他们目标已不是胜利,只是坚持得更久一点罢了。或许就在下一刻,他们就会雪崩般彻底溃败。
“将军,大局已定了!”楚鲲跃跃yu试地道:“咱们的左右两翼都占了上风,而常山贼甚至都无法进行调动,无论怎么看,这一场是咱们赢定了啊!”
楚鲲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将军,您好歹让我也去厮杀一场吧。
自从进入代郡以来,他要么和朱声一起四面探查敌情,要么就随侍在陆遥身边,眼看着同僚们厮杀得痛快,楚鲲可就有些憋闷。眼看这样的场景,这名勇敢的少年军官显然已经按捺不住建功立业的渴望了。
“嗯,你说的没错。”陆遥沉吟道:“可是,慕容龙城的本队始终不动,我总觉得……”
陆遥与慕容龙城只在战斗开始前见了一面。但他确实地感觉到,自己与这名北疆强贼的大当家很有些相似之处。那不是说相貌或者是地位之类,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极度深沉、极度坚韧的xing格。具有这种xing格的人,绝不会将命运托付给他人,更绝不会轻易被时势所cao纵。邵续的提醒非常有道理,纵使慕容龙城下书坦承了对朝廷的善意,但他的本队不动,终究让人有些不踏实。
可这样拖下去,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损失。陆遥一行人东出太行,随行不过三十名勇士。现在所拥有的一兵一卒,都是竭尽全力搜罗整编后的结果,更是之后将用以震慑弹汗山拓跋鲜卑贵族的重要力量,如果这一战的损失太大……有念及此,陆遥的眉头越皱越紧。
“将军,不妨让我去冲一冲。”刘飞向前请命道:“只需要五十骑就够了!”
陆遥摇了摇头,那种极不踏实的感觉再度袭来。两军缠斗至此,能够投入作战的预备队便只剩下中军的八百骑兵,这八百人必须用在刀刃上,绝不能轻易消耗。
“将军!将军!”声声狂喊突然从不远处响起。
众将校惊异地看去,却见尘烟起处,朱声周身染血,趴伏在马背上狂奔而来。
两名亲兵立刻冲出队列,将朱声扶下马。却听朱声喘息着道:“将军……正北面……三千敌骑来袭!”
“什么?”陆遥再难保持镇定。这怎么可能?代郡大半已定,哪里还有谁能纠合起三千人马?他一迭连声地问道:“是什么人?是哪里的敌人?”
这时候已经无须多问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向正北方望去。在那个方向,一条黑线从山岭的顶端突然出现。随即黑线汹涌向前,分散成大片密密麻麻的黑点。这些黑点仿佛chao水般翻越了一道山岭,出现在陆遥的视线里。当他们越来越接近的时候,众人便逐渐看清那是一支数以千计的骑兵。
数千匹黑se的骏马全力疾驰,而马上骑士们尽皆黑盔黑甲,在ri光下闪动着叫人心悸的黑se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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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昨天的份儿。俗事缠身,思虑极其散乱,难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