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手机的话筒跟女朋友商量道:“勇红哥的一个朋友,说是要约我聊聊剧本,我这几天都没空,你看……”
“那你去忙呗,我下午正好去做做美容,可能刚从南方回来,皮肤一下子有些不适应,瞧这干的。”范子怡正拿着小镜子边照自己的脸,边道。
“那行,那我聊完就打电话给你。”
然后王大伦对电话里的李阳道:“李导演,要不这样,您说个地方,我现在就过来。”
“好,好,那我们就在电影学院门口的茶楼见面吧。”李阳很惊喜,连忙道。
“好的,我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就能到。”
“好嘞,那我等您。”
电影学院门口的那家茶楼,如今差不多都快成电影沙龙了。据说老板在茶楼后面又租了一栋房子,搞了个放映室,经常开个放映会啥的。只是他最近已经很久没去了。
王大伦在去的路上给刘勇红打了个电话,证实了李阳的说法。刘勇红还特别强调就是自己向李阳推荐的他,因为这剧本特别好,特别让人震撼,甚至还说当初《海鲜》是揭露某类边缘人物的内心,暴露正义之后的阴暗,所谓叙事风格锋利的话,那跟现在李阳手里的剧本比起来,就象唱着歌的小姑娘,无忧无虑……
他还竭力劝王大伦把宋金明这个角色接下来,用他的话说这个角色绝对有爆发力,饱受善恶撕裂的煎熬,每个人都有可能经历类似的挣扎。说的王大伦心直痒痒,不由对和李阳的见面期待起来。
第一次在茶楼的包厢里见到李阳,跟王大伦想象的形象有很大差异,他原本想象的能拍这种现实主义、揭露人性丑恶题材的导演一般都该是老贾、朱纹或者张远那样不修边幅,又或者不善言辞、沉默寡言的人。
而眼前这个留着胡须、长发、微胖且衣着十分得体的中年人,不太象个导演,倒是象画家或者音乐家之类的。
“我的钱不多,大部分都是借来的,可能刚够拍摄的最低标准,我请不起你,但我觉得只有你才能演好这个角色,所以我想……和你合作。”
“怎么合作?”
“就是《海鲜》那种合作。”
不用问这事肯定是刘勇红捅出去的,但王大伦很为难,道:“李导演,我最近经济比较紧张,刚刚买了房子,恐怕……”
“不不不,抱歉,可能是我没有表达清楚。我不需要你额外的投资,是你的片酬是我们目前无法承担的,就想能不能采用票房分成的形式来代替片酬?”李阳忙解释道。
说实话,这件事他考虑了好几天,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既然自己为了这部电影什么都赌上,何必为了将来不确定的收益纠结呢?既然想要拍好这部电影,自然要用最好最合适的演员。
票房分成的方式王大伦还是很感兴趣的,主要是《海鲜》已经让他尝到了甜头,尽管目前《海鲜》还在法国放映,最后的票房没有最后的统计数字,但据雅各布的保守估计,《海鲜》的全球票房很可能会突破五百万美元。
虽然《海鲜》是由法国发行商代理,要扣除相当一部分的票房比例,再加上各种宣发费用、税什么的,王大伦有些搞不清楚具体的比例,但即便就算拿到30%的票房,那也得一百五十万,这里面他又占25%的份额,三十七点五万,从数字上看跟他当初的投入差不多,但别忘了这是美元,在这汇率一比八点几的年头,整整翻了八倍还多,大大超过了他原来翻一倍的预期。
前几天刚接到雅各布的电话时他都不敢相信,折合人民币三百万!因为最后票房到帐得要道四月份,他都不敢跟女朋友汇报,生怕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呃,我能先看看剧本吗?”尽管刘勇红在电话里吹的如何如何,但王大伦还是想先看看剧本再说。
第二百七十二章 老愤青()
剧本挺厚,许多地方都用笔勾画着,扉页上印着两个大字《故乡》。
他翻开第一页,见上面写着:
“冬天。离旧历新年还有一个多月。天上落着零星小雪。在一个小型火车站,唐朝阳和宋金明正物色他们的下一个点子。点子是他们的行话,指的是合适的活人。他们一旦把点子物色好了,就把点子带到地处偏远的小煤窑办掉,然后以点子亲人的名义,拿人命和窑主换钱。这项生意他们已经做得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可以说做一项成功一项。他们两个是一对好搭档,互相配合默契,从未出过什么纰漏……”
语句朴实平淡,但王大伦却感到后脖颈一阵凉意。上辈子他也是打工的,也曾听工友聊起那些黑心工厂,或者黑砖窑的事情。但这种把人命当成赚钱工具,他是闻所未闻,更有种毛骨悚然。
他一下子就看进去了,随着故事内容一点点显现,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刘勇红会在电话里跟自己这么说,这远比《海鲜》还要冰冷刺骨。
如果说当初他看到《海鲜》的剧本让他压抑,警察邓建国的角色让他心跳加快的话,那现在他只能用震撼来形容自己的感受,第一次因为剧本中的几个角色感到莫大的悲哀。
“这本子是你写的?”
他摸出烟盒,递给李阳一根,点上,用力吸了一口,试图用尼古丁的刺激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是根据刘青邦老师的《神木》改编的。”
“这是真事?”王大伦依旧不大相信。
李阳苦笑道:“刘青邦老师年轻的时候就在这种小煤窑里挖过煤,后来长期在煤炭系统工作。其实有些事情比这里写的还要残酷。”
他看了看王大伦的神情,接着道:“也许你可能不相信,当初我也有这种感觉。但后来我和一个跑煤矿的记者,到山西、内蒙、宁夏的煤矿待了四个多月,整天和矿工一起下井、吃饭、聊天……”
李阳眼神迷离,似在回忆当初的情形,而后语气明显有些激动道:“记得我第一次下井的时候,就好象走进地狱,感觉生命和身体分离了,死神时刻紧盯着你。你知道吗?我接触的几乎每个矿工都能说出一个或几个熟悉的亲人或朋友,被埋在井下的故事。
后来我又查了些资料,全国每年都有六千多人遭遇矿难,这个数字相当于世界其他国家矿难死亡人数的总和。这仅仅还是公开的数字,被掩盖的死亡人数有多少?这谁也说不清。”
这种近乎用生命做赌注的工作方式,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去挖煤呢?王大伦想起当年拍《站台》时,三明去小煤窑上工签的那张生死状,那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为的就是生存,这还需要理由吗?
他吸着烟,看着烟头火星子忽明忽暗的闪动,没有说话,只是心里的悲哀正在默默地放大。
李阳似乎彻底打开了话匣子,真诚而又激动道:“我拍这个片子,没什么大道理,就是想拍。其实这几年很多人想拍矿工。?以前当然有过很多矿工题材的作品。我老家是陕西的,父亲那时是省里有名的演员,所以我小时候经常能看到一些好看的歌舞,比如一堆舞蹈演员表演矿山来了更先进的设备,奋力掘进过程中,塌方了,而后他们用自己的肩膀和双手顶住了塌方,继续钻煤,终于夺得又一个高产日。?
当时搞文艺的学习各种材料报告,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这样的场面本以为是创作者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表演又那么生动,所以至今我还记得。?
后来才知道这是个动听的谎言。一个美丽的场面,但只是文艺工作者拿来骗人的。那些文艺工作者骗人之后,还可能振振有辞,是上级让他这么做的、是先进工作者编造出来的、革命浪漫主义允许夸大现实等等。反正没有人会对弥天大谎负责任。以后会不会有年轻的愚蠢矿工到塌方的时候真用肩膀去顶住,跟这些文艺工作者也没有关系。活该!?
现在你如果想拍,肯定会有人首先尝试阻止你,原因很简单,太危险!既有具体的井下的危险,又有意*识*形*态上的危险:你拍出来想放给谁看?你想干什么?”
“哼!”李阳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或者说是嘲笑,道:“现在我们能看到什么?这几年煤矿的各种灾害报道中,有井下的照片吗?我只记得大部分新闻照片或者视频都是一群人围在井口正在抢救。哦,有时候倒是有井下的照片,那是领导过节的时候下去慰问……”
“……曾经美国记者在他们那里发布非洲的饥民照片时,有很多人反对,那些照片被认为粗暴、窥视、暴露丑陋等,反对者居然大部分都是黑人,因为他们感觉受到了侮辱。可是,灾情并不因为某些人看不到就不存在,不会为了让所谓社会主流更舒服而自动消失。?就象我们矿井之下的生活,确实是所有人不应当看见的吗?……?”
王大伦听着李阳絮絮叨叨的感慨也好,牢骚也罢,他也不认为自己比李阳伟大多少,但就是有种冲动,哪怕不要片酬也演的冲动。
当然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他重新又点了根烟,看着一脸期待地李阳道:“具体分成怎么算?”
“呃,我这边投了一百万,你的片酬就……就算五十万吧,一共一百五十万,你占三成怎么样?”
不得不说导演都是人精,哪怕一脸真诚且儒雅的李阳,在计算王大伦片酬的时候也难免耍了个滑头,硬是扣掉十万,让他的分成比例少一点。
王大伦没有计较,其实他们这一代的导演之所以个个是人精,完全是因为这个时代,想想老贾拍《小武》时的苦逼;朱纹在筹备《海鲜》时的无奈;楼烨在拍《苏州河》时拍到最后没钱了,只能先停下来,等凑到钱了再拍等等。
你让张大导或者陈大导这样试试?他们能这样拍出电影吗?所以不精,你就拍不了电影,这完全是被这个时代逼的。
“成!”
其实李阳还算是不错的,至少四十多岁,眼睛依旧清澈,甚至还是个“老愤青”!就冲这点,王大伦对他就很有好感。
直到很久以后,王大伦才知道李阳这种近乎偏执地讨厌“高大全”式的人物,总是在自己电影中刻画人性的矛盾,是和他早年的不愉快有关系。
他小时候家境优越,就读于西安最好的幼儿园和小学,日常的生活起居有保姆专门料理。但特殊时期开始后,他们一家的生活一下子跌至社会最底层。社会上的人群被截然划为“好人”和“坏人”两大阵营。身为著名演员的父亲被划入了“坏人”阵营,后被昔日好友出卖含冤死去。
为逃避同学的歧视和羞辱,这个黑五类的儿子曾经三次转学。在他记忆中,整个童年都是在逃避歧视和羞辱中度过的。所以,长大后任何一点歧视和羞辱,都会激起他强烈的反抗。
有一次酒后,李阳讲过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1990年,他曾作为导游兼翻译,带一个德国旅游团飞赴桂林。在桂林机场办理手续时,安检口顺利放行每一个德国游客,惟独把他拦下要求验血。他坚决不从,大声抗议这一歧视性规定。随团的德国游客,也纷纷以回国要挟,声援他。但机场人员以“执行制度”为由,表示不能通融。他毫不妥协:宁可丢掉工作,我也决不验血!僵持到最后,机场人员才终于让步。这次以游子身份回国,在家门口遭遇的“制度性羞辱”,让他刻骨铭心。
口头上达成协议之后,李阳很高兴,双方就拍摄事宜商量了一下。李阳这边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王大伦现在手头的戏一杀青,他那边就能开机,而且他已经在山西一个偏远地区联系好了一家小煤窑作为拍摄地点。
倒是王大伦这边有些困难,他早就跟女朋友约好圣诞节去香港游玩,而且还通知了雅各布帮忙订好了12月21日到27日的来回机票和在香港的酒店。
最后双方约定,李阳带着剧组先行赶往山西拍摄,到时候王大伦直接过去和剧组会合。
和李阳的合作公司那边倒好说,只要打声招呼就行,之前《海鲜》就是先例,而且双方的合作本来就属于松散型的,只要不影响明年的新戏《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啥都好说。
但是范子怡却跳了起来。中午老公说是去跟人聊聊,回来的时候居然又接了新戏,她原本只是为了年底这段时间又不能在一起感到有些不高兴。但在男朋友做晚饭时,她无意中翻了翻剧本,吓了一跳。
太危险了!剧本里有大量井下拍摄。这年头煤矿的事故实在是太多,没见中央台新闻隔三差五就报道哪里的煤矿瓦斯爆炸了,哪里透水了,哪里又冒顶,被困矿工多少多少。然后各类领导第一时间怎么样怎么样,然后再各种求援,到最后极少有人生还……
范子怡真的担心,谁特么知道会不会掉下一块大石头,咣的一下,她就成小寡妇了。所以她非常不愿意老公接这部戏,而且现在还只是达成口头协议,正式合同还没签呢,吵着闹着要他回了这部戏。
王大伦没办法,只得掰开来分析给她听。首先宋金明这个角色极其难得,人性矛盾的冲突,饱受善恶撕裂的煎熬,要远比《海鲜》里警察邓建国更具有挑战意义,要是演好了说不定还能得个影帝。
其次,李阳下午跟他谈的时候也透露了,他在德国时跟柏林电影节组委会那边有点关系,明年二月份肯定是赶不上了,等再下一届送过去参展。以王大伦多次参加电影节的经验,按剧本的精彩程度,要是不失手,入围某个单元估计不成问题,弄不好还能入围主竞赛单元,角逐一下金熊也不是没有可能。国外保准有市场。
最后他还跟女朋友稍稍透露了一下《海鲜》的前景,他没敢往多里说,打了一半的埋伏也是相当惊人的。
没想到范子怡听到数字只是稍稍震撼了一下,用她的话说,要是人没了,他说的这些理由全都不成立。
没办法王大伦只有发誓赌咒,保证须发无损地回来。晚上又不惜透支体力和宝贵的肾脏,连着两天当了两回“四次郎”,才换得娘娘很勉为其难的恩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