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将青青带入皇宫内,如今只好倾身问一旁侍奉他酒的宫娥道:“劳烦姑娘可否替扶瑄打听一二桓冼马来了未?”
可当扶瑄近身凑前,那宫娥始料未及,瞬时便红面,本道是她们有一二时机贴身服侍扶瑄公子已是大喜大赏,各个婢女竞相要来服侍扶瑄,明争暗斗了许久才定下个中幸运翘楚,本只想近近望着扶瑄侧颜便心满意足,怎知扶瑄竟交代嘱托她办事。这婢女一时气血上涌,头脑嗡地一声便空了,战战兢兢险些将端持的酒壶摔了。
“好……好好……小婢这便去问问……”
扶瑄定定凝了她一眼,自然亦瞧出了那不同寻常的神色:“如若为难便罢了,姑娘在此候着便好,倘若稍后陛下问及,便说我去解手了。”
“好……好……”小宫娥点头如小鸡啄米似的,忽有如想起什么,大惊道,“方才……方才……有人来寻小婢,说将此物递与公子,公子一看便知……那人言说他在华林园小青阶那处候着扶瑄公子……可方才陛下来了,小婢一时慌张,便忘了告诉公子了……”
小宫娥赶紧颤颤着递上一团由白丝帕包裹着的物件,物件小巧而纤细,扶瑄赶紧翻开来瞧,竟是初梦髻上那支白珠翠羽步摇,还有颗颗细血珠凝在白珠之上,稍稍将那白丝帕染作淡粉色。
“那人何在?!”
小宫娥不料扶瑄竟如此动心魄,吓得不敢回话:“在……在小青阶那处……公子……”
一阵大火流星的熏热之风自台上以排山倒海之势拂面而来,撩动扶瑄束冠那丝宝蓝色缎带,他纤长的眼睫亦在热风中微微曳动,衬着底下一对晶眸钻目深邃漆黑如夜空。
“我去去便回。”
第一百六十八章 膝下黄金()
扶瑄身后那呼啸喧哗渐渐褪淡,隐约才听见了山野林茂之中的自然鸟鸣,可扶瑄奔走得急,无暇入耳这些呕哑嘲哳之音。
华林园扶瑄自小便随父亲来过多次,又道是母亲为南康公主,虽嫁于乌衣巷后少省娘家,可这皇亲国戚的眷属亲缘是割舍不断的,所以他幼时也便常来游乐,对华林园中九曲八弯的构造熟稔非常。
他寻了一条无阶小径抄捷径去至小青阶那处,绿林之中,那身枣红色漳缎蛛纹袍已在青苔蔓延处候着他。
“果真是你。”扶瑄缓下了步履,踏及青苔之上。
桓皆拂袖转身,笑道:“不亏是谢公子,近身美眷遭了难,竟可如此淡定。”
“你将初梦怎了?”扶瑄将那步摇紧紧攥于手心里,直直手臂不住地颤抖,簪处几乎扎进肉里。
“哈哈哈,谢扶瑄,今日也轮着你来求我了。”桓皆故意放慢语调,“我桓皆从来不做无畏之事,今日将你叫来,便是来谈个条件。”
扶瑄沉着面容,极是隐忍:“你说。”
“我倒是未曾想到啊,这楚孟其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想来也是,这天下所谓兄妹再相似,总也有些差别,如此这般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着实蹊跷呢。楚孟,初梦,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有话直说。”
“你也始料未及罢,你赏字大会时奋身来赛的书作,竟是出于你贴身婢女之手。”
扶瑄回以冷笑:“纵火害她一事,我终会与你算账的。”
桓皆哈哈大笑:“眼下,你先管好她性命再说罢。”
“你既已知初梦便是楚孟之事,初梦又已叫你掳走,那你今日来寻我,是想要我手上的字了?”
“谢公子果真是聪慧之人!不错,我便是要你锦盒内那字。今日你本想于皇帝寿宴上造势来戳穿我,可怎料我桓皆便是如此神通广大,我先发制人,反将一军,你我二人之间,孰高孰低,胜负已分了。”
扶瑄面沉如钟:“初梦的字我可以给你,但我如何相信初梦此刻是否安然?”
“我为何要向你证明初梦安然?如今这局面,是我桓皆说了算,你谢扶瑄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倘若你不信,下回我带来的可不只这染血的步摇了。”桓皆笑道,“那初梦姑娘的玉臂纤指,柔如葱白,想必你谢扶瑄从起也未少消受,倘若你如此喜爱,我下回便割下来带给你下酒。”
“你敢!”
扶瑄那声“你敢”说得顿挫铿锵,音量虽不大,但却摄魄惊魂,严肃潇煞,林中忽然刮来一道劲风,凛冽如秋风瑟瑟,卷着落叶如飞刀般凌迟着两人面庞,腾起身后衣袍乘风飞扬。
一时间,桓皆不知怎的,竟也叫扶瑄那沉肃的面容镇住了,但那阵风过了,才又缓和笑道:“如今她人在我手上,应是你求我吧?你们世家公子素来娇生惯养,求人便是这么一副态度么?”
“初梦那字我稍后便可给你,你何时放人?”
“素来听闻谢家大公子以儒雅和暖著称,怎的如此按捺不住心性了呢?我桓皆前时言说了,今日我是来谈条件的,初梦那字不过是最基本的条件罢了。”
“你还想怎样?”
“不怎样,如今我桓皆在南岭王府中,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角色,寻常那些珠宝黄金已不稀罕了,我要的,便是出心中那一口恶气!”桓皆忽然目露凶恶,健步上前一把揪住扶瑄襟口,“那一日,我在乌衣巷内带着拜作,怀着对王谢世家崇敬之心而来,却叫你乱棍驱赶出府,这口恶气,我咽不下!我那时便起誓,来日若不叫你谢扶瑄抬眼观瞻,俯首叩拜,我誓不为人!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便盼着今日,一雪前耻!”
桓皆言毕,那揪着扶瑄的气力似也软下来。扶瑄并未惊慌失措,只震了震由他揪乱的衣襟,以极波澜不兴的语调问:“你想叫我叩拜你?”
“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好歹是你朝夕相对的婢女。听闻你极是宠爱她……”
扶瑄冷笑道:“初梦对你大有用处,今后在陛下面前献作谄媚,全靠她了,以你桓皆的心性,定不会如此轻易放人罢?”
“哈哈哈,不错,虽我暂时未打算放她,但倘若你跪了我,我便可思量着叫她少受些苦。”桓皆随手拈来一支落败的杏花枝,把玩起来,“那贱婢前时竟设计捉弄我,如今我当要叫她瞧瞧我桓皆的颜色厉害。听闻城郊那头,乱世当道,有的是彻夜饮酒的疯人穷倭,各个衣衫褴褛,一身脏病,尤是许久未尝女色,饥渴如狼,倘若捉来百十号人,与那初梦一道关一夜,次日再换一波百十号人,以初梦的小身子骨,能挨几日呢?”
桓皆话还未说罢,扶瑄那拳已直直砸向桓皆的侧颜,“嘭”的一声沉闷有力,桓皆坐不住力向后踉跄几步跌去,回过面来时,嘴角当即青紫了一块,一道细细的血丝自嘴角淌下。
桓皆揉着面颊,半是惊诧半是狠辣,笑道:“谢家大公子竟也动怒伤人,哼。可你打我有何用,人终究是在我手上,这一役的赢家,也只有我!只有我!”
“亏了你也称做是男子,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你想得出……”
“不择手段,才堪乱世之枭雄。”桓皆忽然将面凑得离扶瑄极近,近得他眼睫与苍纹根根分明,“你这一拳,我不与你还手,我去寻初梦讨债,再给她屋里加一百疯人,日夜轮换,翻云覆雨,无间无歇……”
扶瑄定定地凝着桓皆怪异扭曲的神色,眸光平稳而坚定。他凝了片刻,缓缓撤身一步,将披身袍摆披散敞开。小青阶处一时浓荫蔽日,日头钻入不见,林中又起了阴风。扶瑄双膝轻轻颤动,那身子慢慢向地面沉去,他双膝触及青苔地的那刻,虽无切实声响,却在二人心中如凿深井般沉重一击。
桓皆霎时愣了一愣,旋即又飞动两道浓眉,笑得张狂似失心疯了一般:“我便说什么来着,男女情爱终究是断肠草,毒心石,你谢扶瑄父子与王爷斗了这么些年,终究还不是败在了个女子身上。”
扶瑄缓缓倾身拜去,那华袍沾染了一地青苔。他面无表情,眸中却隐着凄心苦楚,并不为己,而是疼惜初梦。
“请桓冼马放过初梦。”
“这才是像话嘛!”
桓皆仰天大笑,那癫狂之声贯彻密林,他又不依不饶,将一只脚踩在扶瑄跪拜俯身的肩头,狠狠旋动足掌,那青苔又自他鞋履上印上了扶瑄肩头。
“痛快!今日当真痛快!”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囹圄耳而()
初梦平生最怕,便是睁眼是周遭一团带着血腥气息的墨色。
可今日这血腥气息,却于她自身身上弥散出来。
身前大抵几丈远处,有一盏油灯,上头火焰静静悬于油面麻绳上,屋内无风,那火焰也不闪动,只攒着一朵小而昏黄的光花,无声燃着,却连四壁陈设也瞧不明晰。
那微妙的火光映在初梦半张半合的眼眸内,多少总算个凝注的点,于她此刻虚弱不清的神志来说,这慰藉好过四壁漆黑太多。
初梦微微动了动身子,便激起一串铁器金属相互碰撞啷当之音,旋即又是一阵周身剔骨剥肉的痛,额上那处最是明显,此情此景,与那梦魇之夜颇有几分相似,霎时便撩起她心中一阵激灵清醒,慌手便去摩挲额头,便又是那串碎碎铛铛的锁链之声,初梦才于混沌中知晓,她四肢手脚皆由四条粗链条缚上了。
额上有些刺疼,又有些痒,不过那链条缚得极长,手亦可撩得到额上。前时最后那场景便是桃枝抄起香炉向她砸来,想来倒也承袭前因,连贯合理。此刻额上已包扎上了绷带伤布,扎得极紧,便是料中了她会挣扎怕掉似的。初梦素来身底子弱,又已失了些血,气血不活,头昏眼花,若不是那四条粗链系着,全然立不住身。
随着疼一道袭来的,便是彻骨冰寒。这寒气不同于凛冬流动呼啸北风,而是静止的,却如毒药一般悄然渗入骨髓,殁人于无形间。
昏昏惨惨中,未知过了多久,只听那处飘来一声悠长的启门之声,在目之所及的油灯之后,又有一道光亮缓缓透来,如一刀将日光切来似的,一时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门一启,外头一股暑热便卷至屋内,因周身阴冷而倒竖的汗毛才稍稍缓解。
初梦这才知,此应是白昼。
那身她熟稔的枣红色漳缎蛛纹袍自带着烛火,自光日光隆盛处摇曳而来,那衣袍摆动篇幅极大,得意张狂,初梦瞧见了,倒闭上了眼,唇角漾起一抹冷笑。
“桓公子,别来无恙。”那团黑影又隐入漆黑中不见。初梦朝那大抵位置向望,毫无畏惧之色。
“醒了?”桓皆的面孔又被近处烛火点亮,那两道浓眉有些光怪陆离。他上前,伸出三指,将她下颚捏起,比上火烛细巧,那火烛贴得初梦面颊极近,险些燎烧了她的蛾眉青黛。桓皆打量了半晌,笑道,“倒是颐养得不错,前时那些面颊上的鞭伤已丝毫瞧不出来了。”
初梦哼笑一声:“倒是劳烦桓公子惦念了。”
“你身子虚,我倒是劝你少说些话为好。”桓皆秉着火烛返身屋内,在屋内四角转了一圈,一支支镂花红烛依次被剔亮。
眼前景象与初梦心中预料,并无差别。
十余丈见房的屋舍内空无一窗,四壁统统是光滑灰蒙的质地颜色,虽是六月,却愣生生因潮寒而凝了一壁细珠,正结作一颗颗大珠向下淌。屋内陈设极是简单,一张桌案,一方坐垫,一横卧床。可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件件巧夺天工,精美绝伦,与这四壁陋室格格不入。
桓皆似欣赏着自己大作一般,仰天大笑:“见着了么?这些纹心羊毫,那些烟松油墨锭,皆是为你楚孟大才子置备的!”桓皆欣喜得极是狰狞,额上道道青筋怪异凸起,直叫初梦觉着有些可怖。“楚孟大才子,你欺瞒我桓皆可是欺瞒得好苦啊!我为你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派出之人遍布天涯,不曾想,你却在这灯火阑珊的都城脚下。”
初梦冷笑:“你凭何认为我会帮你写字?”
“有件东西,我也想给你瞧瞧。”
宝玉蓝绸锦盒自桓皆怀中取出,初梦前时亲手为扶瑄收拾安放书稿的锦盒,即便那火光不甚分明,她也认得出。桓皆粗暴将那锦盒系扣扯开,攥出其中书稿,袖袍挥洒,扬作漫天飞舞飘摇散落的白色落英。
那些书稿一片一片,乘着风却展不了翼,它本也无翼可展,飘摇落地便是最后的宿命。
“你见过扶瑄了?”初梦心中一紧。
“当然。”桓皆笑中竟透着一丝苦涩,“我将你染血的白珠翠羽步摇给他看,他自是明白。可那谢扶瑄真是一个蠢人,哈哈哈,他竟为了你下跪于我,为你求情,堂堂王谢世家的长公子,你说他是不是愚蠢至极?哈哈哈——”
“你说什么?!”那一串铁链碰撞声响骤然混响,激烈异常。
“他不仅叩拜于我,我还将足履踏在他背脊上,他便如那畏畏缩缩的丧家之犬一般伏在我足下,佝偻着身子,我不许他抬首,他便不敢抬首,如今想来叩拜倒是太便宜了他,早知他如此乖顺,便叫他舔一舔我的鞋底了。”
“桓皆——你不得好死!”初梦一口唾沫啐竭力在桓皆脸上,一阵狂躁的铁链摩擦声响久久在这空洞的房舍内回荡。
桓皆擦着那口唾沫,忽而抬掌便重重的给了初梦一耳光,直将她身子扇向一侧,倘若不是铁链系着,早已跌去地上。
“你以为,你还是那日红拂阁与我吟风弄月的初梦么?”桓皆冷笑道,“你以为我还会怜惜你么?你有何资格与我这样说话?如今,你便是我桓皆的阶下囚,我手中的一只蝼蚁,你的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我要捏死你,易如反掌。”
“好。”初梦仰起面,尽量叫这披散凌乱的青丝垂到耳后去。她眼中闪着不屈的光芒:“那你大可以捏死了我,我死是小,你桓公子今后官位仕途如何,你自己考量罢。”
“小女子,你很聪慧,知道自己的价值。”桓皆哼笑一声,近身上前,挑起初梦一缕青丝来嗅,“可我桓皆也不蠢,有些事,对你初梦来说,比那生死更重要。”
“你想说什么?”
桓皆并未言语,踱步至那桌案上取起那把裁纸的玳瑁铜鞘的匕首